藕塘英烈王继年
2016-05-14王用华
王用华
一
2016年清明前夕,春光明媚,云淡风轻。一辆越野车从合肥高架桥上飞速驶过,林立的高楼瞬间被甩在身后。车过梁园,经八斗,穿界牌集,一路向东,直奔此行目的地——新四军藕塘抗日纪念地。
我们一行人是应安徽省定远县委、县政府的邀请,参加为新四军烈士王继年举行的立碑揭幕仪式。
王继年,1919年生,中共党员,原籍肥东县,是笔者的亲舅舅。他曾在新四军第四支队九团任排长,1939年12月在徐海东亲自指挥的周家岗、古河战斗中身负重伤,壮烈殉国,牺牲时年仅20岁。
我的外祖父母一生养育了7个儿女(其中有两个亲生女儿夭折,收养二女),舅舅是家中唯一的男孩,还是长子。在长辈们的忆谈中,无不夸赞舅舅“特别英俊”:高高的个头,挺直的鼻梁,白净红润的脸庞,清秀端庄,薄嘴唇角常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眼神中蕴藏着刚毅。我家那栋土坯屋自从我懂事起,一直到20世纪70年代后期倒塌,正堂中一直挂着一张镶在镜框里放大了的舅舅的遗像,使我的脑海中深深铭刻着舅舅英俊的面容,永不消失。
车窗外,春寒压不住的新绿,在铺展延伸。车内,亲人们都沉默不语,沉浸在回忆和思念之中。
我的姨娘今年已85岁,是车上唯一的长辈,也是舅舅那一代人中唯一的健在者。耄耋老人想起哥哥,不时流泪,双眼猩红,情愫又一次被卷入那悲怆的腥风血雨中……
七七事变全面抗战爆发,不久上海沦陷,30万南京同胞在屠刀下无辜喋血,日军继续疯狂西进,华夏大地满目疮痍,国破山河碎。18岁那年,舅舅和一帮热血青年为救国图存,责无旁贷地投入到抗日的队伍中。1939年5月,他从地方游击队编入了由黄岩(曾任安徽省省长)任政委的新四军江北游击纵队。1939年冬,徐海东随刘少奇赴华中,任新四军江北指挥部副总指挥兼第四支队司令员,舅舅所在的游击队一部被编入了徐海东的队伍中。同年12月,舅舅担任新四军第四支队侦察员。他们得知蚌埠、嘉山、南京一线的日伪军集结2000多人,进入滁县、全椒等地,企图“扫荡”新四军。19日晚,驻全椒日军700多人,经东旺集向大马厂进攻,另一路日伪军300多人,由全椒出发,经石沛桥、枣岭集,进攻周家岗。驻滁县的日伪军400多人也分两路出发,欲与全椒之敌会合,合击周家岗。刘少奇、张云逸、徐海东等新四军高级将领连夜开会,研究决定打还是撤。刘少奇是党中央新任命的中原局书记,率50多名营以上干部,刚到皖东,立足未稳。中原局这批革命精英是抗日的“火种”,党的宝贵财富。毛泽东在行前特地叮嘱刘少奇要确保万无一失,因而此时他的抉择异常艰难。徐海东这位“战神”来皖东前,在八路军第一一五师任三四四旅旅长,参加了“平型关战役”,有丰富的对日作战经验。徐海东力排众议,力主打好这一仗,建立皖东抗日根据地,给党中央中原局安个“家”。刘少奇等详细听取了徐海东对敌情的判断和分析,最后一拍桌子,下定决心“打”!他当即命徐海东全权指挥,打好皖东的“平型关之战”。徐海东抓住日军自恃武器精良、兵力充足,急于与新四军决战的心理,命新四军佯装畏战,诱敌深入,然后“出敌不意,攻其不备”。舅舅所在的九团,布防在全椒县周家岗、复兴集、大马厂、古河一带。他所率的侦察排一直从南向北诱敌深入。新四军一日之内两次激战,打垮合击周家岗的日军,毙伤俘敌160多人,当场击毙一个名叫毛高十穗的日军指挥官。此战,新四军仅伤亡11人。舅舅随后奉命参加收复大马厂,再转战收复古河(全椒县境内)的战斗,不幸的是,在阵地掩护战友时,他被日军子弹击中大腿动脉,血流如注,身负重伤。
在粉碎了敌人对皖东的第一次大“扫荡”后,新四军藕塘抗日根据地初步建立。随后,刘少奇在皖东先后召开了3次“中原局会议”,新四军威名扬天下,日伪军闻风丧胆,抗日烽火越烧越旺。敌人不甘心失败,集结重兵,一次又一次疯狂向根据地扑来。徐海东在周家岗一战后病情加重,吐血不止,每天只能躺在担架上,不停转移指挥战斗。我舅舅也成天躺在担架上,随部队在津浦线一带与敌周旋。一日两个担架碰到一起,徐海东听说舅舅正好比他小20岁,甚喜,笑着说:“后生可畏啊,20年后你能成为新中国的将军哩!”事实上,革命成功很快,在这次对话后不到10年,新中国就成立了。可舅舅没能看到这一天,一个多月后,他便把青春永远定格在20岁。
1940年2月初,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寒冷异常,日军的疯狂“扫荡”又开始了。舅舅与一批伤员同群众一起转移,在过津浦铁路时,被日军的巡逻车发现。顿时,子弹如狂风骤雨般袭来,不少新四军战士和群众中弹倒下。日军依仗铁路线,大批增兵,战斗越来越激烈。此时,第四支队九团的一位副连长,为掩护群众转移不幸中弹,牺牲前呼喊舅舅代他指挥战斗,组织群众先撤退。舅舅从担架上爬到雪地上,命抬担架的群众和轻伤员全部撤退,重伤员留下掩护。他穿着单衣,拖着裹着绷带的左腿,一步一步向刚牺牲的副连长靠近,端起机枪,拼命向日军扫射。子弹打光了,见群众和轻伤员也撤走了,4位幸存的战友渐渐靠近,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战场一时死一般寂静。突然,日军打开巡逻车上雪亮的探照灯,发现担架横七豎八,只剩下几位倒在雪地里的重伤员,单薄血衣,身下白雪上一片殷红,身体几乎冻僵,但他们一个个怒目圆睁,令“鬼子”胆战心惊。
雪白,血红!——抹不去的藕塘记忆。
舅舅啊,当日军狂喊乱叫着从巡逻车上提来汽油,向你们4位身负重伤年轻的新四军壮士身上泼洒点火的那一刻,我知道,你们没有一个人畏惧,个个都是铮铮铁骨,磊磊肝胆!你们,是在熊熊的烈火中涅槃永生!
二
很久不见舅舅回家,也没音讯,时而也有不祥的传闻,思儿心切的外祖父母一直心神不安。“皖南事变”发生后,外祖父母心情越发沉重,他们挑着行李,带着两个女儿一路乞讨,踏上了寻找儿子的路。那一年,我母亲只有7岁,姨娘11岁。从合肥北郊到定远藕塘,今天的车程不到两小时,当年一家老小足足走了半个月。到了藕塘后,新四军官兵对他们无微不至。他们不忍心告知外祖父母舅舅早已牺牲的真相,异口同声地说舅舅精干机智,已被上级派往延安执行重要任务,短时间不能回皖东。
1942年冬,在黄岩的关怀下,外祖父母一家到定远池河岱山乡大王庄住下,此地是新四军淮南津浦路西抗日联合中学所在地(简称“路西联中”,始设于滁县瓦屋薛村,首任校长黄岩是津浦路西地委书记)。此时“路西联中”把江北指挥部随营子弟小学合并,成为“抗大”中学。新任校长裴济华,毕业于上海政法大学,德望品高,对我外祖父信赖有加,让其担任管钱管物的联中司务长。我姨娘和母亲当时年幼,进了随营子弟小学读书。然而平静的生活并不长。1943年11月,新四军在“占鸡岗战斗”第一阶段和“五尖山守备战”取得辉煌战果。日伪气急败坏,相互勾结,酝酿新的报复行动,突然偷袭池河。
每次,日伪来“扫荡”根据地,部队都会安排战士来保护外祖父母一家。这次日伪军偷袭池河“路西联中”的阴谋很恶毒,行动诡秘突然。危急时刻,一位只有十五六岁的新四军“小战士”背起我母亲就跑,当他转身拽我的姨娘时,不幸被炮弹片击中,当场牺牲。事后,外祖父得知舅舅就是在古河阵地上为掩护这名小战士而负伤的。为报答排长,小战士每次都坚决要求领导安排他照顾我外祖父母一家。谁知残酷的战争又夺去了他年轻的生命。外祖母曾说,当时她哭得死去活来,万斛泪水也不会使他复活,情急之下,只能从藕塘中摘下一片荷叶轻轻地盖在小战士的脸上……
擦干眼泪,外祖父说不能再拖累子弟兵,坚决要回老家。裴济华校长对我外祖父的举动一时很不理解,百般挽留不成,只好含泪送行。兵荒马乱,乞讨回乡,一家老小该如何寻找一个安身之地?为躲避敌人对新四军家属的迫害,外祖父把原在肥东双墩集紧靠淮南线的老家家产变卖,劝他三哥一同把家安在了张桥水库下游8公里外一个叫“呈塘坎”的交通闭塞的小村庄。这里后来也成为我们姐弟兄妹4人出生成长的地方,我的人生之舟从这里开始起航……
记得我14岁那年,读中学懂事了,缠着外祖父给我讲徐海东的传奇故事,我听得入神,让他再讲舅舅是如何牺牲的。讲完后,外祖父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你舅舅牺牲了,我早就明白。”外祖父拉着我的手说,“爷爷在藕塘何止是牺牲你舅舅一个儿子啊。”我至今都没弄清楚,外祖父当时是指那个不知名的小战士吗?还有谁躺在了这片土地上?从此,我便不再轻易在外祖父母面前提起舅舅的事。
新中国建立后,安宁的生活并没有宽解外祖父母的“心结”。他们每每伫立村头东望,喃喃道:“儿不在人世了,尸骨埋在哪?”解放初期,外祖父并不知舅舅是被“鬼子”泼汽油活活烧死的真相。他四处打听消息,得知当时同乡与舅舅一起参加新四军的有3个人,两死一生。唯一活着的叫宇业荣,在西安某部任团长。当年宇业荣是个孤儿,从军时只有13岁,因人小留在了游击队,舅舅转入新四军四支队参加野战频繁转移,分手后再不知下落。“路西联中”的裴济华校长与外祖父知心,他熟悉的人多,可他也于1948年牺牲。无奈之下,外祖父开始打点行装,农忙一结束,就再次踏上东进的路。连续3年的冬季,他带上简单的衣被,背着一个大马扎,里面装满碾碎的锅巴和炒面,用那个破旧的小瓷缸当碗,风餐露宿,像一个飘零天涯的孤游道人,步履蹒跚,走遍了皖东大地上每一块坟场,仔细查看每座坟茔和碑文,在小径人踪灭的夕阳下慢慢前行……一次,因为哮喘病复发,加上长期的困苦忧伤,他在暮霭沉沉的坟道旁倒下,幸被一位好心大爷救起,辗转送回老家。1956年初,外祖父的寻子经历被逐级上报,惊动了时任省长黄岩。
外祖父对我叙述黄岩对他的接见时,慈眉有过短暂的舒展。他说,那天卫兵把我领进省长办公室,一见面,黄岩省长就站起身走过来紧紧握着我的手说:“老人家,我对不起你啊!”他见外祖父瘦骨嶙峋且泪水涓涓,突然跪下:“老人家,抗战牺牲了多少位新四军战友啊,你就把我当成儿子吧!”他俩久久相拥低泣。临送行时,黄岩亲手为外祖父签发了一份民政部门备好的烈属证,又随手从肩上取下军大衣披在外祖父身上,留作纪念。
大约是1956年底,外祖父有幸参加了全省的拥军优属大会,并同众多省领导照相留念,那上面大都是新四军老干部,舅舅的老上级。不久,外祖父又进京出席了全国的烈军属代表大会,并带回一枚硕大的“中央慰问团纪念章”。外祖父非常自豪,经常把照片和纪念章拿出来给我们小孩们看,使我们自小就从中啜饮到砺志报国的精神源泉。
三
藕塘,作为皖东津浦路西抗日根据地的中心,这里在20世纪40年代有“小莫斯科”之称,在中国革命历程中有极其重要的地位。根据地军民前仆后继,浴血奋战,在周家岗(全椒境内)、半塔(来安境内)、大桥集、石尖山、黄疃庙等地多次击退日伪进攻,进行大小战斗数百次。在这块由抗日先烈染红的土地上,静静地长眠着4000多名革命先辈。
藕塘革命烈士陵园位于定远县东南30公里的藕塘镇,紧连黄甫山自然保护区和琅琊山国家森林公园,始建于1944年9月,1946年被国民党炸毁,1964年在原址恢复重建。陵中高矗着19.39米的纪念碑,上书“人民英雄永垂不朽”8个大字,令人肃然起敬。左、右两旁还分别建有“踏血”“前进”的凉亭和烈士祠。每年清明节,前来瞻仰祭扫的人们络绎不绝,刘少奇之子刘源、罗炳辉之子罗新安等人都曾到陵园瞻仰凭吊。
今天,我们来到这里,脑海里立刻浮现出新四军当年浴血奋战的滚滚硝烟,耳畔仿佛骤然响彻荡气回肠的嘶吼悲歌,眼帘中呈现出纪念碑两旁一棵棵直立的龙柏苍松,宛如一个个生龙活虎的新四军壮士……亲人们的泪水,已将视线模糊。大家缓步拾阶而上,我手中紧紧捧着的那个小木盒,是舅舅的象征,这些天,是我精心制作的,严实包裹着的红绸布上,嵌着一枚共产党党徽,里面究竟放了什么?我对所有的亲人们也严守秘密,我所做的一切,只能让舅舅去冥冥感知。盖墓之前,我们又将一面鲜艳宽大的五星红旗给舅舅盖上,因为我知道,这旗帜曾浸染着舅舅为之奋斗牺牲的鲜血,他义无反顾的毕生追求,是想让五星红旗在祖国的上空高高飘扬。今天,他肩披党旗瞑目长终,身盖国旗含笑九泉。舅舅安息,先烈不朽!
定远县委、县政府派代表给王继年烈士墓献上花篮,我们前来凭吊的亲人们一个个献了鲜花……面对人群,我起身深情叙说了舅舅牺牲的经过,阶下鸦雀无声,都饱含泪花陷入沉思。我激情难抑,借机进一步表达了自己隐藏多年的心声:舅舅与我是隔世之人,舅甥永世无缘蒙面。但近半个世纪,我却都常常想念舅舅,而且,退休在即,花甲之年,枕思难眠,感慨更甚。为什么呢?因为,是外祖父母用米汁掺着泪水把我养大,是他们用每月仅有的6元抚恤金,供我度过十年寒窗。是舅舅的流血牺牲,为我换来了一张通往军营的通行证。多年来,外祖父谆谆教诲犹在耳畔,外祖母言传身教历历在目。因为有了舅舅,还改变了整个大家庭的人生走向和各自的命运,他们以一生的苦难给我们带来辉煌。没有他们,就没有我平凡的一生,也沒有一个水乳交融的宗亲大家庭。有半个世纪,外祖父母把对儿子的苦念深深埋藏,把对外孙的关怀无限地光大延伸……滴水之恩,当以泉涌相报。今天,我能为舅舅建墓树碑,祭奠英灵,让外祖父母终生思念而且引为骄傲的爱子,能够同他生死与共的战友们永远长眠在一起,王继年的英名让万众景仰,精神让世代传承,这正是我外祖父母最大的心愿!
今天,我们一起走进藕塘,悼念舅舅,同样也表达亲人们对外祖父母那份至死不渝的亲情、真情、深情!
道出了心声,大家挨肩站在一起,在舅舅的墓碑前,展开了一张精心装裱的大幅字卷。那上面的一首词,是我去年秋天在省委第一巡视组负责巡视定远县时,又恰逢纪念抗战70周年中秋前夕,来藕塘祭拜先烈并为舅舅选墓址后,即兴抒怀填写的词。今天在藕塘,得以展示在众人面前,表达我们对舅舅和无数革命先烈的崇敬之忱。我高声朗诵完这首词后,当即表示把字卷捐献给藕塘革命纪念馆。词曰:
《江城子·藕塘缅怀》
抗战烽火最难忘,赴沙场,周家岗。战马嘶吼,喊杀震天响。踏血前进灭日寇,捐身躯,感上苍。
梦牵魂萦到藕塘,追思长,泪千行。山河重归,国富军已强。继年定远众悼缅,慰先烈,愿以偿。(题图为定远藕塘烈士陵园)
(责任编辑:胡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