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西游记》
2016-05-14王建生
王建生
最早读《西游记》,是小时候在老屋。
冬天的夜晚,老家堂屋的桌子上燃着一盏自制的油灯——圆柱体的空墨水瓶里灌上柴油,纺线车纺出的粗棉线捻成灯芯,借助空气里充足的氧气,火苗绕过粗大的灯花,射出二三厘米高。妈妈三十来岁,坐在土布机头上,左右脚分别踩下踏板,布机上的经线随之上下起伏变换;两只巧手有韵律地灵动,油光锃亮的木梭带动纬线伴随着扣板“嘭嘭”地撞击来回行走,卷轴上崭新的土棉布一寸寸地卷动。
油灯旁,情窦初开的少女正千针万线彩绘鞋垫,她是我的大姐,我上小学三年级,此刻正骑坐在硕大的三柄火坛上,捧着一本前后少了好多页的破书大声诵读。这本破《西游记》,我已读了不下三遍,但仍是乐此不疲。土布机上的妈妈不时用余光瞄瞄我,读结巴了,妈妈说:没听清楚再来一遍;碰上不认识的字,妈又说:写下来,明天问老师。我以能读书给妈听,内心极大满足,殊不知,妈是有意为之。母子相视一笑,碰出人世间最绚丽的火花,火花的亮色冲破油灯的昏黄和冬夜的寒冷,让空气弥漫温馨,而那温馨搅拌着书中的情节凝固,在少年稚嫩的心头慢慢地生长成参天大树。
从此,《西游记》神话世界变成了一块色彩斑斓的礁石,耸立在我记忆的海洋之中,影响了我几十年的兴趣和爱好,还差点葬送了我的朋友情谊。
那是一个周末的晚上,皓月当空,蛙鸣蝉叫,几个文友相聚,有最基层的小公务员,有县文联的大主席,还有两个教书匠,分别教高中的语文和历史。大伙借明月之光,在院子里摆上几把椅子,沏上一壶红茶,八卦着一个文学话题:四大古典名著中,哪个的受众面最广,且弥久不衰?其实,文学史上早有定论:“罗贯中的《三国演义》是流传最广、影响最深、成就最高、气魄最大的长篇章回小说。”明知有定论,还要喝茶品评,委实不是我们几个自以为高明,而是兰友瓜戚,无话找话,应了老家的俗语:没吃饭,趁嘴巴空。
不曾料想,各位仁兄都很投入,一杯红茶入口,便文思泉涌,滔滔不绝。乡政府的小公务员开头炮:《水浒传》成形于民间传说,人物形象大都是生活中的普通人,故事情节大都是身边事,受冤怄气的道理普通百姓大都知晓,一句话,平民化的小说人人喜欢。县政府的朋友底气足:《三国演义》大英雄大场面,大智大勇,跌宕起伏,集中华民族忠孝节悌传统美德之大成,堪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教科书。语文教师文绉绉:《红楼梦》主题永恒,忠君事亲兴家立业乃人间大道,而男欢女爱花下风月则正是文人之雅兴。君不见一部红学研究者众,论文数多,其影响兮久远矣。
那天,我有点急,来了一个猴子亮相的滑稽动作,便嗓门大开:自猴子从石头里蹦出来,深入人心几百年。你看,孙悟空这么一现,哪个不瞪大眼睛看,连哭着闹着的细伢也“咯咯咯”地笑,正在往嘴里扒饭的老婆婆老爹爹也停下了筷子,口里含着饭忘记吞,差点被噎着……
刚才还唇枪舌剑、电闪雷鸣、狂风暴雨的争论戛然而止。大家同时望着我,被我的激动惊呆了。更严重的是,邻居以为我在吵嘴,纷纷跑来观看,弄得很不好意思。
高中毕业回乡教民办的那几年,只要是上演《西游记》的节目,我都不放过。看了楚剧《三打白骨精》,听了类似于湖北大鼓的“善书”,甚至深更半夜赶场到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山村,猎奇古老独特的“皮影子戏”。那天,孙悟空出场,艺人大叫一声:来也!猴子便腾云驾雾,飞越十万八千里,逼得妖精无路可逃。那艺人又学悟空腔调:妖精莫跑,待老孙与你大战三百回合。于是锣鼓点子急于雨,猴子筋斗快似风,掌声喝彩声骤起,穿越寂静的黑夜,传向漆黑的原野。那艺人高明,见好就收,白幕上妖精裹着一阵青烟逃跑,悟空驾筋斗云紧追。一阵锣鼓家什,那艺人唱道:
各位看官莫着急,唐僧西天把经取。
欲知妖精怎样变,明天再来看好戏。
我跟着乡亲们疯狂了一阵子,嗓子嘶哑了,两个巴掌拍得通红,还有点火辣辣的小痛。
不怕贻笑大方,我读《西游记》的内生动力很简单——好玩。那时候,一本破书舍不得丢,看场电影赶好几里夜路,还凑热闹看皮影子戏、听打鼓说书,全都因为猴子闹天宫斗妖怪使出的七十二变。参加工作后,仍不改初衷,图的还是开怀大笑,工作之余换脑筋。尽管上大学汉语语言专业,老师把作品的历史意义讲得天花乱坠,我的愚昧脑壳始终没有开窍。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亲眼所见,一拨一拨的聪明人变换着花样,做足《西游记》的文章。先是动乱年头, “千钧棒”战斗队、“除妖魔”兵团遍布大街小巷,大群的孙悟空招摇过市,“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口号震天价响,满世界天翻地覆。后是整顿建设时期,又有人“水煮西游”,研究唐僧师徒关系,分析唐僧领导方法之得失,讲授当代组织行为学。如今市场经济,更是五花八门,有的抢注商标,“美猴王”什么什么公司、“孙大圣”什么什么产品;有的广告营销,“火焰山”“芭蕉扇”“牛魔王”都用上了。去年,大别山下一场花朝庙会,来自鄂豫皖赣的十万商贾和游客齐聚,一卖羊肉串的小伙子身着悟空服饰,站在写有唐僧肉的大广告前,手舞足蹈地叫卖。这一损招自然效果很好,销售量猛增,票子收了一把又一把。更有高人拍成照片,配上文字:“大胆泼猴,竟敢卖师父的肉”,传至网上,跟帖者众,转发者盛,引来了好一场热闹。
最近,一篇关于阐释悖论在文学名著中应用的文章吸引了我的眼球。
文章列举例证:释迦牟尼佛一直护佑唐僧去西天取经,而一路上兴风作浪的妖孽又大多来自于佛陀的身边,或与佛陀扯得上关系。的确,这是《西游记》故事展开的主线,护佑与刁难同时存在于具体情节之中。然而,一次次凡人眼中的山重水复,引出神仙世界的柳暗花明,佛陀的坐骑到人间作怪,并没有改变其大智慧大慈悲的本性,归根到底是佛陀收回了小妖。正是这相悖与成趣,吸引人们阅读与思考,相悖的故事情节引导人们读懂社会,读懂世界——光明与黑暗相互依存,相互对立,只要黑暗微不足道,光明仍是光明;只有及时清除黑暗,光明才永放光明。
我突然发现,读了几十年的《西游记》,并没有完全读懂,永远读下去,永远都有新收获。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