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棵老樟树的念想
2016-05-14赵畅
赵畅
前些年,老家大街改造,为了一棵垂老得只留下近两米身子的樟树而令道路稍稍弯曲。本以为,有人会说三道四,可想不到,市民竟一片叫好。
于是乎,奇迹出现了。无论车子抑或行人临近这棵老樟树,都会有意无意地慢下来并深深地瞥上一眼,似乎只有这样才足以表达对老樟树的一份挂念。我也不例外,每天晚餐后散步经过这里,我总是驻足其前,眼望之,手抚之,爱怜有加。我知道,自己对这棵老樟树的挚爱里还叠加了对另一棵已经逝去的老樟树的念想,或者说,我是在重温一段深藏于心底的故事。是啊,四十多年的时间,都无法淡化一棵老樟树在往事里的色彩。那精美的画面早已长在岁月的深处,每一次的温习都很鲜艳。
那是一棵得用四五人合抱的大樟树,写满了岁月沧桑,展示着傲然与不屈。从我看到它的那天起,这棵老樟树就一直站在一所学校内,恍若一位永不退休的老校工。听一位教农业课的老师说,这棵老樟树至少有着400年的树龄。因了这棵老樟树长在城市的中间,又长得鹤立鸡群,因而当仁不让成了这个城市的地标,也成了外地人探亲访友的路标。可不是?它比最高的楼房还要高出一大截,更兼其时火车站、汽车站都在城市冷僻的西边,客人下车后往东走向城区和居民居住区必然要经过横跨在曹娥江上的铁路桥。于是,走在铁路桥上,往城区中间望去,老樟树一目了然。看到老樟树,寻找亲戚朋友的住址也就不难了。
我的父母都是老樟树所在学校的老师,又因教师宿舍就在学校,所以,确切地说,我是在老樟树的陪伴下长大的。有一年,电影院放映了《地道战》,看到电影里村庄门口的一棵大树中间是空心的,成了村民们抗击日本鬼子做监视发信号、拉地雷搞射击的好去处,且像极了学校这棵老樟树。于是,这老樟树也成了一些同学模仿玩耍的地方。然而,攀爬的人一多,树皮削蚀得不行,且有不少人因不慎而跌伤了手脚。有一天,只见老樟树下放置了一块黑板,上面写着:“《地道战》好看,那棵树也是英雄。对待英雄最好的方式,是纪念、敬仰而不是践踏、攀爬!如果你心里觉得咱校这棵老樟树就是《地道战》中那棵大树的话,也就暂且把它作为英雄吧!”我不知道这是哪位老师写的,但其良苦用心当可领受。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敢随意攀爬了。
在我看来,学校的这棵老樟树即便不是英雄,也该是为我们造福的有功之臣。在我的记忆里,当年这老樟树不仅身躯粗壮,而且树高冠大,屈曲虬枝、枝繁叶茂,自不待言。当年,因为没有室内体育馆,所以老樟树下便成了天然的体育场。即使是小雨,一般也不影响体育课的正常进行。除了为我们遮风挡雨、提供荫凉,老樟树更是为我们提供了晨间读书的好去处。每天早读时分,不知有多少学子围着它而书声琅琅。有位同学说:“在老樟树下读书,不仅空气爽清,而且自我感觉好似依偎在了一位智慧老人的身边,读书变得踏实了,从容了,也敏锐了!”因为老樟树的位置恰好处于校园中间,所以,学校还把一口用于上下课打点的铜钟挂在了这棵老樟树上,以方便各个教室都能同时听闻。直到后来有了电铃,才把它拆了下来。可以想见,十多年时间的悬挂,铅丝早就深嵌在了老樟树的树皮里。那是怎样的一种痛呵,可为了给学校师生以提醒服务,它隐忍着,默默无闻、无私奉献。每每看到那道尚留着锈迹的伤痕,除了怜惜,我更愿意把它视作老樟树的一枚军功章。
是啊,作为一位老者、勇者,我对它也是顶礼膜拜。我相信,但凡能够留下来的大樟树、老樟树,很久很久以前一定是野生的。因为一开始不受人青睐,完全自生自灭,有时更得与一些不让它好好生长的方方面面较劲争斗,顽强的基因终于渗透到每一个细胞。于是,也就不难理解其后代总是个个筋骨强健,种哪都站成一道桀骜不驯的窗口、特立独行的风景。一些城市选它作为主要树种,以至将其选为市花,是颇有道理的。
老樟树,也定然是一位智者、禅者。记得有一个周日,身为语文教师的父亲带着我来到老樟树的跟前,叫我从上到下仔细观察这棵老樟树,并特别强调要多观察其根部特点。被父亲一点拨,我才发现脚下周围多处隆起的地方原来就是老樟树发达根系的一部分,单凭肉眼就能看到有不少一直延续到百米之外。待我观察结束,父亲向我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这棵老樟树其树身为何这么粗壮?树冠何以这般阔硕?树根怎么这般旺达?树身与树根之间究竟有什么关联?从这棵老樟树发达的根系中您得到了什么有益的启示?哦,原来父亲是要我从这棵老樟树身躯与根部的逻辑对应关系中找到启迪的主旨,那就是“做学问要夯实底子,好读书、读好书、书好读”,“做人要筑牢道德基础,厚德才能载物。否则,基础不牢,地动山摇”。从老樟树本身抽离出来的这些哲理,是多么的耐人寻味!
或许,是因为学校内以至在学校附近少有高高大大的树;或许,老樟树天生就是鸟雀们最好的栖息地,它茂密、颀高,利于躲避来自人类和其他生物的攻击,故而,大樟树一年四季里都是鸟雀成群、啁啾不已。尤其是筑巢在树顶的喜鹊,每天伴随着喜气洋洋的鸣叫而来来往往,更是成了校园内一道不可或缺的风景线。有时哪怕是上课中,只要听闻喜鹊的鸣叫声,就连老师都会忍不住与我们同学一起抬头相望。中国人讲究运气、喜气,因而对于喜鹊便欢爱有加。然而,谁也没有想到,有人竟将罪恶的手伸向了喜鹊。一些人趁没人注意之时,便用弹弓甚至用气枪打喜鹊。虽说,弹弓与气枪的子弹还够不着喜鹊栖息的高度,但却分明吓坏了喜鹊们。有一天,我发现来此栖息的喜鹊骤然少了。就在我们担心之时,另一件让我们意想不到的事件竟在我们眼皮底下发生了。在校外一个建筑工地打工的两个人,突然爬上了老樟树。开始,我们还以为他们是在玩耍,可想不到,他们竟然一齐爬向顶端,其意图显而易见。“不要伤害喜鹊,赶快下来!”尽管我们在下面吆喝,以致苦苦哀求,可他们听而不闻,依然故我。接下来的场景,让我一辈子刻骨铭心:接近树顶,但见两只喜鹊在其巢穴上空哀切盘旋,而那两位仁兄一人信手折断一丫树枝拼命挥赶飞临的喜鹊,另一人则双手伸向鹊巢中嗷嗷待哺的幼鹊。此时此刻,两只喜鹊似乎正拼着老命作轮番俯冲状,那愤懑的神情足让人同仇敌忾,那揪心的声音更是听得我们撕心裂肺。可不久,想不到的另一幕场景出现了,也不知是从哪里突然飞来一大群喜鹊,它们像一支支离弦的箭成群结队飞啄这两位掏巢者。挡不住喜鹊们的集体进攻,攀爬者最终只能灰溜溜地败下阵来,因为慌乱,其中一人被树杈划破了脸,另一人还直接从高处滑落下来而摔断了手。在狼狈不堪、落荒而逃中,围观人群里高分贝响起了愤激的指责声。
……
几年以后,谁也没有想到,夏秋之交的一天,这棵老樟树不幸被雷击中,并引燃了大火。等到大雨初歇,我们赶到现场,还能闻到浓重的焦味。老樟树被拦腰击断,就像一头倒地的老牛,那奄奄一息的模样,似一幅悲壮的画,苍凉与悲怆让在场的每一个人无不扼腕痛惜。我总认为,树木是有灵魂的。我清晰地记得,那场灾难以后,每天傍晚经过老樟树,静静谛听,总能听闻丝丝幽咽声,我想,这肯定是老樟树的灵魂在低泣。想起法国历史学家米什莱在《大自然的诗》里说:“树木呻吟,叹息,哭泣,宛如人声……树木,即使完好无损,也会呻吟和悲叹。大家以为是风声,其实往往也是植物灵魂的梦幻。”树木与人一样,也是有喜怒哀乐、仁心爱心的,追求人与树木灵魂的契合互动,是多么迷人的超然境界。而面对灾难,默默地听其诉说,同情之,抚慰之,该是对其伤痛最好的疗救。
渐渐地,这老樟树终于回天乏术,从折断处一寸一寸枯萎至根部。这是一个很残忍的过程,就像目睹着自己患重病的亲人,在你面前一点点憔悴、枯萎,而后死去,你却无可奈何。后来,因为平整场地的需要,也为了好好利用这老樟树的根,人们花了好长时间总算把它从地底下起了出来。在挖掘现场,那根部深得像一幢小楼,那张牙舞爪的根系所占面积堪比一个足球场。可在锄镐的轮番运作里,每一下的捣掘,都让我震肝颤胆;每一次的割断,都令我心如刀绞——临终之时,老樟树将生命的余晖悉数留给它所无限热爱的世界,这是怎样的一种“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的奉献精神呵!
一切树木与人类一样,都有它自然的生命周期。要生得自然,长得自然,败得也自然,才符合自然界的生存规律。真正可怕的不是自然凋败,而是人类的干预。于是,如何摆脱人为的破坏,如何让那些老樟树避免被砍伐的厄运,如何让那些以老樟树为生的鸟雀越过灾难,飞抵梦想的天堂,这才是问题的本质所在。这棵老樟树的离去,固然合乎其生存规律,却也从另一个角度提醒人们:一切生物,都有它自己的生命尊严,谁也无权对它们恣意妄为。就如上述偷掏鹊巢者那样,不谙此理,最终必遭报复。
一棵老樟树,就这样在我的眼皮底下消失了,我情何以堪!
责任编辑:子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