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下问童子
2016-05-14莫非
莫非
不要说写诗。所谓的诗可以绕过去。直接去写汉语,新汉语,当代汉语。如果你写到家了,它们就是诗,高门槛的诗,绕不过的诗。那是一条隧道,太阳就在出口那里照耀。汉语的光芒照耀着不配照耀的一切。
我们现在看见的诗,还是冰山一角。看不见的部分埋在大海里。还没有被发现,所以,还没有被认识。最热闹的部分,看上去很高很亮很显眼,但不要忘了,是冰山下面的力量承载着。过不了太久,那些所谓“山尖尖”便给化掉了,落在水里,痕迹全无。
那已知的,叫别人去知道好了。诗人要成为智者,要我行我素我,要心无旁骛心。诗人最好不要成为聪明的人。到处是聪明的人,太多了,一点儿也不新鲜。非但不新鲜,而且那些捞上来的鱼放太久了。我们都知道,鱼放久了,情形如何。
小聪明在愚者那里没用,好像在智者那里就有用似的。
小聪明就像硬币。人人口袋里都装着几枚硬币而且叮当响着。诗人还是要笨一些吧。我们需要笨的诗人。不笨的诗人走着走着就把诗歌丢下了。没了踪迹。没了回响。没了。
迷失者为什么碰巧都是热衷于走捷径的人?
写诗就是走弯路。我宁可走弯路也不要找捷径。走弯路可以走很远,看很多。而抄近路,只是近而已,匆匆忙忙,什么都看不见,看见也没什么要紧的。况且,世上真有什么捷径可走吗?反正我不信,谁信谁去吧,唯有祝福。
诗的纯粹而无用正是我喜欢的。
有人兜售炼金术之后倒在垃圾堆里睡着了。
凡是相信作诗法的诗人,最后都在作诗法上无疾而终。
词语给世界划出一道裂痕,我们看见了我们正在看。
真理在表面上。灰尘也是岩石,岩石也是灰尘。不相信的人来自外星。
有比较就没有真理。有真理就没有比较。
时间一到时间先说话。谁还有什么好说的?
诗给我们搞明白,为的是让物理学把我们搞糊涂。
回到初心上,那里好奇、简单、无忌。回到自觉上,那里忘我、畅快、无扰。回到素朴上,那里干净、通透、无形。总之,回到诗本来的地方。
当萝蘑可以叫芄兰的时候,花开藤上。好久不见。
贮藏种子最好的办法就是播种。
词语要碰上要紧事物会发出奇异的回响。
万物若不在心上就空无一物。
词语想歌唱就去找一个诗人。哪个被找到,哪个就是幸运儿。
砖,一开始就不想做别的。砖不想成为石头和瓦片。如果砖不想成为拱券,房子就塌了。
有那么多石头想成为金子。那么多瓦片想成为山墙。
想成为废墟也好。再牢固不过了,在太阳神庙旁边。
想成为荒野更好。原始,静谧。那里有生长未来的一切可能。
一切伟大艺术的门口都有一块牌子:“游客止步。”但人们都给看成了“免费参观”。
世上有许多事情,没有一件事简单到谁都可以做好。
陷阱里的人都是聪明人。那不够聪明的就在树下。等果子落地。离聪明人远一些不会让你更不聪明。
天才们躲在看不见的角落里。可以看见的多是杂耍和雕虫小技。
手里还要有几样没用的东西。因为没用,所以牢靠。
手里应该有几样笨功夫。笨功夫是不会叫你吃亏的。
老天看见我们忙忙碌碌不忍心,就把好多时间给了无所事事者。
奇迹比比皆是。奇怪的是很多人没有认出来。
四季像一片树叶那么响亮。
有人要种白菜,有人要黄金铺地。还有人什么也不要。
凡是一句话说不清楚的,一本书也照样说不清楚。
在语言的尖儿上,你就可以看见一切,甚至看见了“没有”。
榆木茶几上,有我的石榴树、我的王屋山、我的九寨沟。知道你不信,可是不由我不信。
诗看我们是蠢的、啰唆的、胡闹的、夸夸其谈的,就在水边等我们醒来。
麻雀有时候用翅膀有时候不用翅膀。
要是我们没力气写自己的诗,那么诗经、唐诗和满世界的童谣对我来说就是摆设。
最好诗用不着煞费苦心、苦心经营。作好的诗就在蚂蚁窝的周围。先找到蚂蚁窝再说。
当发现我不能理解陈子昂、王维和曹操的时候,我就看一片树叶。
没有隐喻,诗将不诗。反对隐喻的诗人,是不会隐喻、不知隐喻为何物的诗人。在茶馆里一定有喝矿泉水的人。他喝他的矿泉水,你喝你的铁观音。奥妙就在那里。她不管你怎么看,怎么不看。
假如一个诗人,能把“杯子”写出来,最后还“是”那个杯子,就应该满意了。说杯子“像”什么什么,哪怕“像”一只打火机,都是顺手的事情,从口袋里掏出来就可以了。在语言里,一切都是“像”的,没有“不像”的东西。倘若没有隐喻、人人都是哑巴。这里恐怕没什么要说的。是不是一个好的诗人,就是看,那个诗人在自己的语言里有没有写出“是”来。写“是”的诗人,一定是有所创造的诗人。有的诗人只是写了“不是”,还有的诗人写了一辈子的“像”。
敢于在词语的本义上下功夫,必然会在诗里练就自己的功夫。并不是说,在词语的本义上,隐喻就不来“干扰”了。它总是藏匿于诗句的缝隙里。这种“藏匿”是语言张力的起点。词语的本来模样,就是查个“五代十国”也是厘不清的。过度使用,导致词语的磨损和贬值。当下的词语有着大量历史的、文化的、地域的、传统的“附着物”。这对诗人是个麻烦。诗,作为语言的最高艺术,就是要给短气的和断气的词语注入活力,让“词语”在诗中呼吸,生动,乃至不朽。
“隐喻”不论多么新奇都是权宜的。但是,没有不断的“隐喻”的生成,“本义”也就无法生长。从根本上说,语言是枝叶茂密的大树,枝干是长久的,树叶是轮换的。如果没有诗、语言必死无疑。好在诗人仍在努力,语言继续活着。就拿“杯子是杯子”来讲,听起来很简单,似乎无新意更无深意。其实,那是一种“没有梯子”的写作,“靠”的是真本事。不管“杯子”是空是半是满。杯子是不会变的。因为“不变”,明澈的词语,碰撞的词语,透出来的,就是本来的诗,而“像”诗的诗一碰就碎了。
没有词语,事物是混沌的,永远飘浮在黑暗中。没有事物,词语没有着落,当然也无须着落。词与物同时同在。词是线索,是钩子。词越简单,越本色,就越可能把事物从原始处拉拽到明白的地方。说先有世界,后有词语,是不会错的。但那个“世界”是非人的。没有词语的世界,也就是上帝什么也没说的世界。上帝说,要有光,跟着就来了词语。词语来了,事物自然亮起来,透彻起来,就赫然在目了。
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诗。能把“诗”从心里真正“说”出来,诗人就诞生了。有的诗人“说”得地道,有的诗人“说”不好。地道的诗人,不一定是谁都知道的诗人。谁都知道的诗人,一定有诈,不必当真。“说”不好也不要紧。诗人出口成章,毕竟少数。不少诗人,专注一生也未必留下几句好诗。大多数诗人在半路上就“消失”了,但他们并不知道。诗人都是童话里的国王,这一点他们同样不想知道。
诗人的词语对我们是陌生的。因为诗人总是要不一样的“说”。不一样的说,把一样的“词”化为不一样了。这需要诗人的“手艺”。有的手艺走高,有的手艺不长进,各有各的缘故。还有一种诗人,喜欢“耍”手艺,也有自己的田地。只要别落到“手工业”的地步,就没什么不可以的。最好的诗,大概是不显手艺的诗。读者看的是诗。要看耍把戏就去杂技场了。况且,诗人的把戏都比较笨拙,往往适得其反。
摄影似乎就是写作的延伸。注重细节,并以喜爱的方式传达它们,诗经是模范。充满异想,比较任性,好奇心像个总是吃不饱的孩子,米罗是当然的导师、尽管他用的是颜料和画布。没有禁忌。光是必需的,最好是早上和黄昏。那些细小的景物一年到头长在地里,遇见什么就“是”什么。这里的“是”,在眼里不在别处。没有季节之分。因为对我而言,只有摄影的一季。一棵盖住三层楼的古槐和一株火柴棍儿那么高的紫花地丁之间的区别,仅在于植物分类上。它们在镜头里,只是或明或暗的影像而已。
拍什么不要紧,要紧的是怎么拍。在我眼里,一切都是活的。没有进入镜头的东西才是死的,虚的。黑暗的,无趣的,多余的。到处都是光。只是有时候我们看不见。万物藏匿在万物中。越是明显的越是隐晦的。所谓的新发现,往往可疑。没有孩童的眼神和心思,我们手里的照相机大多时候就跟个铁疙瘩没什么两样。要拍就拍有意味的东西。靓的,好看的,谁都可以抓到镜头里,用不着偏要摄影家操劳。在青藏高原,闭着眼睛也照样拍片子,因为大自然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就等你来按快门。
尽管摄影者比诗人更容易掉进水沟里,但仍属一家。他们不仅被光线、物体和梦幻绊倒,也常常为所谓的技巧、工具和经验所俘获。他们过于沉迷于自己专注的事物而无法解脱。他们把自我投射在自然王国里,却特别当真地以为主宰了万物。他们浑身镣铐,却相信了自由。他们害怕自己的孤单被搅扰,宁愿活在亲手编织的罗网中。仿佛现实是该死的风车,唯有不断的战斗才让他们真正安静下来。他们之所以能够膛着树叶过去恰恰是因为不知道陷阱在下面。他们如此可悲,他们如此幸福。
摄影终于把一个喜独处、爱安静的人带到了更寂寥更孤单的地方。诗歌总是把人往内心深处拽,而镜头对准的东西就在眼前。在这个意义上。摄影更热衷于身外之物。当然。心里没有的东西身外也不会有。所有伟大作品的玄机和光晕,只能来自摄影家的魂魄,而非出于镜头和光圈。摄影把“是”挪移到“非”,把“无”凝聚到“有”。唯有相信奇迹的人才可以把奇迹给我们看。杂草丛中的花朵即使枯萎了也那么显赫。但你一定要“绕开”,去挖掘谁都没有注意的一缕将要折断的草叶。你必须时刻告诫自己——取景器是空的。
在词语和图像之间,世界和我没关系。
诗,松下问童子。诗,言师采药去。诗,只在此山中。诗,云深不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