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自美丽
2016-05-14曾晓文
曾晓文
加拿大的纽芬兰岛进人我的视野,缘于一本书。
2003年,我从美国搬到了加拿大,一无所有、举目无亲,靠在中餐馆打工的收入支付房租。圣诞节前,我的美国朋友凯西寄给我一份礼物:安妮·普鲁的长篇小说《船讯》。小说出版于1993年,后被改编为同名电影,讲的是美国的小报记者、三十几岁的奎尔的故事。奎尔貌丑笨拙,经历过两次失败的婚姻,生活上难以为继,和他的姑妈一道,带着两个年幼的女儿搬回到老家,纽芬兰海岸边的一座四十年无人居住的小屋。奎尔在当地小报谋得一份职位,摒弃枯燥的船讯报道,讲述船主们感人的生活故事,吸引了众多读者。他与身边的一群边缘小人物互相援手,一点一滴地重塑自信、重建生活。凯西凭此书向我传达讯息:欢喜终会替代眼泪,命运敲两次门。
《船讯》中描述的海空艳阳和风霜雪雨在记忆中挥之不去。“纽芬兰”Newfoundland一词在英文里拆开为New Found Land,意为“新发现的土地”。在过去的5个多世纪里。不同族裔的人怀着梦想登陆那片土地,寻求生命中的新发现。
在10年后的夏季,我与另一位“边缘小人物”——我的先生弗兰克,开始了为期12天的纽芬兰之行。
圣约翰斯港和信号山
我们在7月中旬乘飞机从多伦多出发,3个多小时后抵达纽芬兰和拉布拉省府所在地圣约翰斯,北美最古老的城市。1497年,意大利航海家约翰·卡伯特惊喜地发现这个依山傍水的港口,后来英国人在此正式建城。
从飞机上俯瞰,圣约翰斯躲在雾雨的面纱背后。似隐似现。下了飞机,取了事先订好的车,我们在安静的新区里穿行。街两旁是一幢幢独立的木屋,屋前的小花园里有鲜花绽放。天空像一块偌大的调色板,被一双神秘的手慢慢地把暗灰涂抹成蔚蓝。在港口停了车,走出来,就一步跨入奇妙的世界。一边是碧蓝的海水,水上浮着各式轮船;另一边是陡峭的街道,街上布满色彩鲜艳的房屋。两百多年前建成的圣约翰大教堂神秘高耸,维多利亚时代的建筑典雅矗立;而在远方,一道彩虹衔接纯净的天空和青葱的山峰。在那一刻,我突然对从前无数的探险者、海盗、军人和发明家在此流连忘返有所理解。
吃晚饭自然要在著名的乔治大街上挑一家餐馆。侍应生是一位高壮的年轻人,热情朴实。他的前辈在海上世代历险,但他对饮食似乎缺乏“冒险精神”,向我推荐炸鳕鱼块或汉堡。身在海岛,哪有不吃龙虾和海蟹的道理?结果他端来的一盘海鲜足够我吃上一天。圣约翰斯人沿袭盎格鲁人、爱尔兰人、法国人和原住民的传统,说话夹杂土音。弗兰克虽出生于荷兰,但2岁时移民加拿大,学的第一语言是英语,对非标准英语颇感困惑。我因多年前在美国和外国人一起学英语,理解纽芬兰人的土音和不规则语法似不费力。由此我联想到许多移民因“土音”自卑,对不能融入主流耿耿于怀,其实“主流”“边缘”的概念早已模糊,只要彼此相处和谐。不亦乐乎。
第二天,我们乘坐游览车,来到信号山脚下,开始攀登。青草一路铺展,柔软如毯。到了顶端俯瞰,一面是波澜壮阔的大西洋,另一面是遮风避浪的海湾。500万年前,地壳的隆起形成石灰岩山坡“信号山”,如今悬崖仍在天空和大海之间勾勒出惊心动魄的美丽。16世纪初,欧洲渔民开始远渡大西洋,来到附近捕鱼,最早是葡萄牙人和荷兰人,后来是英国人和法国人,可谓你方唱罢我登场。信号山居高临下,位于北美大陆最东端。当仁不让成为军事和交通要塞。英法两国为争夺水域和沿岸岛屿,展开了长达数百年的战争。最终以法国失败而告终。1949年,纽芬兰岛作为最年轻的省份加入加拿大联邦,确立省府圣约翰斯。信号山由军队把守,游客也要接受军人检查。
在信号山上,通信手段的变迁,演绎一部人类通信的历史。在最早期,信使站在高高的山头上,挥动彩旗为船只导航,后来灯塔和信号灯被采用。1901年,航海通信专家古列尔莫·马可尼将一只装有天线的风筝放上天空,风筝飞到超过500英尺的高度时,接收到了从2000英里之外的英格兰传来的摩斯电码,震惊全世界,开启了世界通信事业的新篇章。有趣的是、在今日的纽芬兰,人们对无线通信并不热衷。因为缺少罗杰斯电信网络的覆盖,我的手机在信号山上失去信号。我索性关机,不再考虑工作上的事情,开始真正意义上的休假。让心休假,在通信无比发达的年代是多么弥足珍贵啊!
鸟岛和Skerwink风景小路
第三天,我们到圣约翰斯南部的一个名叫“海湾”的海岬搭乘游船。游船开出大约半小时,远远地看到了一座被大西洋环绕的海岛。岛上草木繁盛,还闪烁着点点白辉。莫非这里七月飞雪?游船渐渐靠近。天哪!那点点白辉具象成密密麻麻的海鸟!这就是著名的鸟岛,鸟的王国!
海岛上岩石密布,石上松软的泥土适合海鸟筑窝搭巢。海水中鱼产丰富,可供海鸟捕食。每年春天,大约7万多只海鸟到岛上栖息,产蛋育子,把这里当作夏日家园,其中主要有塘鹅、黑凫、海鸥、海鸭、海雀等。到了秋天,它们又迁往万里之外的南美洲避冬。年年岁岁,周而复始。
游船熄了马达,在海面上漂浮,唯恐惊扰了海鸟们的日常生活。这是我第一次在同一地点见到如此多的海鸟,差一点儿“动物休克”。弗兰克是鸟迷。靠近鸟岛对于他无异于靠近天堂。他一再说,鸟和人的基本愿望没有巨大差别。峭壁上成排的鸟巢,像房屋一样。鸟儿们辛勤地劳动,卖力地加固自己的小窝,只为实现家园梦;一对恋爱中的小鸟,彼此亲昵地抚吻对方的头发。一对黑凫凌空而飞。爹开翅膀,怒视对方,然后两喙对击,缠打在一起,这跟人与人的相互攻击十分相似。人和动物同在大自然中牟取生存,哪有不和平共处、相互尊重的理由?
第四天清晨,我们取了预订的房车。房车里床、餐桌椅、厨房设备、洗手间、浴室一应俱全,简直是一座流动的房屋。我们很快上了“横贯加拿大”高速公路。雾,遮着天空,盖了大地。我只能看到车灯辐射到的一小片路面,一再建议停下来、但弗兰克说,如果你不喜欢纽芬兰的天气,等待一刻钟,它就会变。果然。雾很快散去,路旁的湖水和彩色的木屋逐渐明朗,葱郁的树木一排排闪过,连绵不断。
我们抵达了雷克斯顿港(Rexton),随后停了车,踏上北美著名的Skerwink海边风景小路。小路时而蜿蜒升上山岭,时而曲折降到海边。无论前瞻,还是回首,映入眼帘的总是明信片上的秀丽风景。在海水平静处,岩石的倒影清晰可见。山岭上树木滴翠,覆盖着野花和浆果灌木,林间时有老鹰潇洒地飞过。站在海边高耸的岩石上,俯视湍急的涡流,不禁心惊肉跳;而坐在“音乐岩石”旁歇息,倾听海浪拍击演奏出的音乐,又顿觉心清气爽。
风景小路长约5公里,有些路段十分艰险,甚至要手脚并用。我们遇见了一行四位女性,年长的一位来自安河,已过80岁。她气喘吁吁,感叹第一次在此远足,也许是最后一次,但见到了少有的人间美景,今生无憾。
邦纳维斯塔湾和特威林盖特半岛
沿途被废弃的渔村,早已剥去了往日辉煌的鳞片。纽芬兰人世代以捕鱼为生,但在几个世纪的肆意捕捞之后,特别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大型机械化拖网渔船出现后,附近的鳕鱼越来越稀少,到90年代渐渐消亡。纽芬兰的经济从此一蹶不振,直到近年在省内发现石油,才有所回升。当人们不再珍惜大自然的赠予,开始疯狂掠夺,同时也就断了自己的后路。这样的戏码在纽芬兰上演过,如今在世界的许多地方仍在重复。
沿着235号公路上一直开。到了没有路的地方,就攀上巨大的岩石,抵达邦纳维斯塔湾(Bonavista)。一座红白两色的灯塔立在不远处的山崖上,在晴空下格外醒目。
从房车的冰箱里拿出在海鲜市场买的北极虾,做一盘虾炒饭,然后坐到海边的野餐桌旁享用,配一杯绿茶。天高云远,轻风拂面,在青草和野花的香气中间,没有什么比中国餐更可口。大嘴巴的海鹦自由地飞来飞去,呆萌可爱。黑羽毛、白腹、橘红的嘴巴和脚掌,形成强烈的色彩对比。它们崇尚“集体主义”精神,不论在迁徙途中,还是在栖息地,总是成群结队。在海鹦成群的地方,常常会有鲸鱼,因为海鹦和鲸鱼捕食同一种毛鳞鱼。果不其然。偶一回头,正撞见一条驼背鲸从海水中探出头,随后它捉迷藏般潜入水中。过了一会儿,鲸鱼又探出头来,雀跃舞蹈,为我们,两位偶然的过客,忘情地演出。据当地人讲,不只驼背鲸,小须鲸、长须鲸和露脊鲸也经常在这里出没。热爱观看鲸鱼的人们,无须下海远行辛苦寻觅。只需坐在邦纳维斯塔湾,静静等候。
我们离开邦纳维斯塔,穿越窄窄的公路,来到了风景如画的半岛特威林盖特(Twillingate),世界著名的冰山之都。每年初夏,大约有400座冰山,在从格陵兰到巴芬湾的漫长行程中,途经附近海域,吸引世界各地的游客前来观看。因是7月,冰山大多已消失,但幸运的是我们刚一到海边,就看到了冰山!冰山在太阳下散发着水晶般的光芒。我不禁联想起海明威的“冰山原则”。海明威把文学创作比作漂浮在大洋上的冰山,“冰山运动之雄伟壮观,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在水面上。”而猜测冰下的“八分之七”,永远令人兴趣盎然。
有人说到纽芬兰要看石头,这话一点儿不错。半岛上的石头形状各异,长年经受风霜雪雨,还有海浪的冲击,有的泛白,有的穿孔,每一块似乎都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故事。夕阳在天空慢慢俯下头,轻轻吻来,给石头镀上一圈圈温柔的金辉。
原来石头也会令人落泪……
格罗莫讷国家公园
顺着“横贯加拿大”高速一路向西,我们进入了格罗莫讷国家公园(Gros Morne National Park)。公园为世界自然遗产,全境约1800平方公里,是加拿大大西洋省份第二大国家公园、以园内的纽芬兰第二高峰——格罗莫讷山命名。格罗莫讷为法语,在此意为“孤独站立的大山”。其实大山并不“孤独”,有园内20种陆地哺乳动物、230种鸟类、逾400种苔类和700 多种植物等陪伴。这里是动植物学家从事研究的庞大校园,当然也是令摄影家们、画家们陶醉的地方。在园内缓行,即如浏览一部地质学的教科书,翻开冰川运动产生的一页页奇观:海岸低地、高山高原、冰川峡谷、悬崖峭壁、海湾、瀑布、湖泊……亚热带植物如冷杉、黑云杉、落叶松、石南杜鹃等令人目不暇接,而海鸟们不时扑扇着自由飞翔的翅膀。
园内处处是风景地。牛头岛的名字并不浪漫,风景却如莫奈笔下的油画。穿过林中小径,骤然看到一片开阔的草地,而草地的尽头是湛蓝的大海。绿草稠密,茎长盈尺,其间缀满野花:矢车菊、蓝莓花、吊金钟、紫鸢尾花……野花大如手掌,小如指甲。海风吹过,花草翻卷摇曳。我多年来过着繁忙的生活,很少这样细细地观察野花的绽放,倾听浪花的浅唱。在海边山崖上,有两把红色的木椅子。椅子是空的,低调宁静,让人好想放弃大城市的所有喧嚣,从此坐到上面,安度余生。
转天夏雨绵绵,我们走访高地(Tablelands)。两片大陆在此相遇,一片布满棕岩,曾是远古海洋的底部。5亿年前剧烈的地壳运动使海洋消失,把海底地幔推到表面:另一片布满青岩,是原始的大陆。这里堪称大陆漂移的珍稀标本。因地质环境和火星接近,NASA曾在这里做实验,筹备火星上的项目。在漫山遍野的岩石上缓行,仿佛置身于科幻电影中的场景。真实的世界那么遥远,又那么虚幻。远处的山顶还有积雪,融雪汇入脚下的河流。四周安静极了,听到的只有河水拍打石块的声音。海底和大陆都可以连接,生活中有什么障碍不能被消除?此刻只有我们两个人,手牵着手,便已足够。
离开格罗莫讷,我们踏上了归途。一路上仍贪恋沿途风景。我们突然意识到在所有的旅游景点,从未遇见纠缠着兜售商品的任何小贩,难怪如此享受这肃静纯粹的旅游。在历时3天、驾车500多英里后,回到了圣约翰斯,到皮皮公园(Pippy Park)
“安营扎寨”。转天,登上了返回多伦多的飞机。俯视纽芬兰,这座“大海中布满岩石的岛屿”,感慨于她无论被大自然鞭打,还是亲吻,总在天涯海角兀自美丽,而居民们纯朴真诚,我终于理解为何《船讯》中的奎尔,会在此地寻觅到爱的救赎和重生的欢悦。
我们制定过一个名单:此生一定要旅游的地方。人生苦短,其中绝大多数地方去过了,就不会重访,但我们相约:纽芬兰,我们还会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