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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明小小说三题

2016-05-14欧阳明

小小说大世界 2016年8期
关键词:塑料瓶村主任村长

欧阳明

假 酒

父亲很快就要上70岁了。

为拉扯我们五兄妹,父亲从未做过生。如今在老家,婴儿足月满岁都要大操大办,父母逢十不做生,为儿为女的是要被人笑话的。

等您上60时,一定大热大闹一场!我们五兄妹曾经对父亲说。在老家,讲究“男做进,女做满”,男人满十必须提前一年祝寿,否则,会不吉利。

到时,我一定买几瓶好酒!我誓言旦旦地说。当时,我刚大学毕业,一穷二白,但却血气方刚,坚信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熟料从那以后,工资不涨物价涨。由于结婚、添子和工作调动,我虽一分钱瓣成几分钱用,还是扎扎实实欠了一屁股债。到父亲上60的时候,根本就买不起什么好酒。

等您上70了,一定买!我说,依然坚信明天会更美好。

买啥,你们有那个心就够啦!父亲说。

再之后的日子,国家经济迅猛发展,工资大幅上调,本以为水涨船高,我也能共享改革开放的成果了,但不断飙升的房价,却让我在贫穷的沼泽中越陷越深。

父亲患有肺气肿,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要是再不兑现承诺,我担心机会越来越少。为此,我为买酒的事愁得焦头烂额。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出差到市里,无意间见市工商局在大街上处理查获的假五粮液,20元一瓶。我毫不犹豫就买了几瓶。

妻见了先是高兴,接着是遗憾,说,可惜是假的。

酒假心不假嘛!再说现在喝过五粮液的又有几人?我说,一半是自我安慰。

唉!总觉得有点不好。妻说。

父亲不是外人,就算知道了也不会计较的。等今后有钱了多孝敬孝敬他就行了。我说。

父亲上70那天,远亲近戚,左邻右舍,挤满了院坝,场面颇为壮观。

父亲格外精神,见我拿出两瓶五粮液,更是喜出望外。客人们都夸父亲好福气,有一个在县城工作的孝顺的儿子。我啥也没说,只是一味地傻笑。

午饭后,我和妻都要赶回县城。走时,父亲拿出那两瓶酒,低声说,拿回去吧,留着求人办事时用。

专为您买的,辛苦了大半辈子,尝尝是啥味儿嘛!要办事另外去买。我打肿脸充胖子。

这么贵的酒我想喝也喝不下,我呀,天天有点散酒就满足了。再说,几元钱一斤的散酒喝惯了,喝好的还不顺口哩!父亲乐呵呵的。

你们有这片孝心就够了,何必大手大脚的呢!母亲笑着责备。

拿去吧!父亲说。

我坚持不拿。

这酒是假的!这时儿子在一边说,一副等得不耐烦的样子。

我又恼又怒,啪啪就给了儿子两耳光。才想起和妻子说酒的时候,儿子在场。

父亲一怔,握着瓶子摇晃了几下,再把瓶子底朝天看了一会儿,大声说,胡说!这酒稳得住细泡,是真的!

既然你不拿,我就留下喝吧!父亲又说,依然很高兴的样子。

我和妻总算松了口气。

回城后,我借了点钱汇给父亲,并写信道明了一切。

不久,我收到了一张汇款单,是父亲汇来的,还有一封信,是父亲写的。信中说,那酒是假的,当兵时我学会了五粮液的鉴别方法,但当时有那么多人在场,不能说。不过,那酒的味儿还不错。城里喝水都要钱,今后就不要再给家里寄钱了。在哪个坡唱哪个歌,要活得像个城里人,不要被城里人笑话!我穷惯了,有钱无钱一样活。还有,孩子还小,不懂事,下手不要那么狠,有空就多回来看看你娘。

看完信,我禁不住泪流满面。

别不把村长当干部

你啥时回来一下,请村长吃顿饭,好把我的坟地批了。父亲已是第三次说这件事了,还是习惯把村主任叫村长。

父亲第一次说的时候,他不以为然,说,你还不到70岁,身体又那么硬朗,急着要坟地干啥!父亲说,那地我找人看了,是块福地,下手晚了,怕别人占去。他说直接找村长批就行了嘛。父亲说,不行,上次你奎叔的那块,还是他儿子亲自回来请村长吃了顿饭才批到的。奎叔的儿子在外县做副县长。

那好吧,我抽空回来一趟。他敷衍了一句。父亲第二次催促的时候,他正出差在外,说出完差就回去办。但出差归来忙于工作,反而还把这事儿给忘了。

这周双休日就回。他不好意思让父亲再催促了。

带点酒回来,那几爷子喜欢喝酒,酒杯一端,政策放宽,你是知道的。父亲说。他当然知道。局里很多费用,都是靠喝酒喝来的。他带了两瓶茅台回去。父亲一见,说要不得,你一个局长,工资不高,给他们喝这么昂贵的酒,会说你腐败。

父亲说的在理,可他除了茅台,没带其他的酒。怎么办?

到村小卖部买几瓶最好的酒就行了。父亲说。

最好的多少钱一瓶?他问。

20元左右,村长平常喝的都是散酒。父亲说。

散酒是农村自产的小灶酒,用大酒缸装着零卖。酿造时都加了酒精粉的,那样容易出酒。酿酒,一般是三斤粮食出一斤酒,加了酒精粉后,一斤粮食可出三斤酒。散酒喝起来杀喉,也容易上头。但价格便宜,几元钱一斤。

行,他递给父亲100元钱。

局长亲自请客,村长很高兴。嘴上却说,这么点小事,何必劳你大驾哟!哪里,我们家长期得到你们关照,我呢,又很少回来,请你们吃个饭是应该的。他笑着说。心里却异常恼火,心想,你村干部算个啥!要是在局里,哪个敢这样对我,早就对他不客气了。但他知道,县官不如现管,村干部虽小,但在村里却一手遮天,山高皇帝远啊。所以,千万不能把他们不当干部。

村长见是小卖部最贵的瓶装酒,喜滋滋的。顾不上吃菜,就连干了三杯。热菜还没上桌,三瓶酒就没了。村长一行三人,加上他,才四人,平均每人都七两以上了。但他喝得少,主要是嫌酒太差,喝起来杀喉,每一次都是浅尝辄止。

狗日的,真能喝!他在心里骂道。又喝了几杯,他对村长说,我父亲坟地的事儿,就拜托你了!

没问题,随时都行!村长说完,颈子一抬,自个儿滋溜又是一杯下了肚。

很快,桌上的酒就喝完了。他叫父亲拿酒过来。父亲把他拉到一边,悄悄说,没了。买了几瓶?五瓶。再去买。他说。

来不及啊,来回要半个多小时,总不能叫他们等买回来再喝呀!父亲说。他叹了口气,说,拿茅台!事已至此,顾不得那么多了。

要是他们知道先没拿,会说我们舍不得,弄不好会适得其反。父亲一脸担忧。他想了想,问父亲,家里有塑料瓶吗,装饮料那种?

有。父亲说。快拿来。说完,他对村长谎称上厕所,把车上的茅台拿了下来,倒进了父亲找来的塑料瓶中。这是我专门到酒厂买的,口感还不错,请大家尝尝。他说完,给每人倒了一杯。

村长一听,停止了说话,看了一下塑料瓶,又看了他一眼,半信半疑地喝了一小口。口感如何?他问。很好,很好。村长说,脸上的笑容却不翼而飞。

那我们一起干一杯,我先干为敬。说完,他就把一杯喝了。毕竟是茅台,喝惯了的,顺口。村干部们却没有干,照样只喝了一小口,说,慢慢喝,慢慢喝。说完,就只往嘴里塞菜,相互也不再劝酒。屋子里一下安静了下来。

他又给自己倒上一杯,站起来,说,我陪大家一起把这杯酒干了!村干部也跟着站起来,闭上眼,把杯中剩下的酒干了。脸如同揉皱的水泥袋子,表情像上刑场一样。

再来!他说。村长慌忙摇手,说,不啦,不啦!下午还有事。说完,就起身要离开。

结果,一塑料瓶酒一半也没喝完。剩下的你就自己喝吧。他对父亲说。

他一直以为,批地的事应该办好了。不料几天后,父亲来电话却说事儿黄了。他问为啥。父亲说,都怪你!村长说你拿散酒给他们喝,小看人。还说那散酒味道像潲水,喝着都想吐。你要害得我死无葬身之地啊!

他听了,半天没回过神来。

钉子户

谁都没有想到,三娘会是钉子户。

三娘的房子是土坯的,早已破烂不堪,就算送人都没人愿意要了。可她就是不拆。

补偿低了还可以商量。我反复对三娘强调说。

给座金山也不拆!三娘还是那句话,语气硬邦邦的。

政府在镇上给你新修了砖房,又宽敞又干净,还有自来水,比瓦房好多了。再说,你上了年纪,一个人住在这里,没个照应,也不方便。我耐着性子继续劝。

我就喜欢我的烂房子!三娘说完,撇下我们就走了。

三娘是烈士遗孀。她的男人三叔是红军,驻扎在村子的时候被分到三娘家里住。三叔白天帮三娘家种地,晚上教三娘识字。三叔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长得英俊帅气。三娘很快就喜欢上了。三叔也深深地被三娘的纯朴和俊俏所吸引,更被她求知上进的精神所打动。两人很快就好上了。结婚那天晚上,三叔突然接到出发命令。

等我,我一定会回来的!多识点字,积极参加革命工作,千万不能拖革命的后腿!走时,三叔对三娘说。

三叔走后,三娘牢记他的话,坚持每天看书写字,还学会了写信。她给三叔写了一大堆信,却一封都没寄出去过。三娘盼望着三叔回来,但三叔走后,一直杳无音信。

解放后很多年,当地政府突然接到通知,说三叔在离开村子后第三天,就牺牲了。三娘不信,说,他没死,你们骗我!政府发给三娘抚恤金。她坚决不要,说,我男人根本就没有死!要啥?直到后来三娘老了,干不了啥活了,政府骗她说是对老年人的政策补助,才把钱兑现给了她。但三娘生性节俭,把大部分钱都给了周围需要帮助的人。后来,政府安排她去敬老院。那里政府管吃管住,还有专门的人洗衣煮饭,由于有政策规定和名额限制,很多人想去都去不了。可三娘-说,我有脚有手的,去啥?

按理,三娘怎么也不该成为钉子户。

三娘的房子不拆,工程就无法开工。领导多次批评我办事不力。三娘的话,气得我想骂人。但为了工作,只好耐着性子尾随她去到地里。

三娘啊,你说修路好不好啊?我一边帮她收萝卜苗,一边问。

要想富,先修路,当然好!

好大家都应该支持才对啊!

你和三叔,为革命作出了重大牺牲,是我们学习的榜样,支持修路,老百姓都会夸你的。见三娘不说话,我又说。

他没死!三娘狠狠地盯着我,再不说话。

天色渐暗,我见再谈下去也谈不出个所以然,就准备离开。走时我说,三娘,你再好好想想,明天我们再来找你商量。

再商量我也不拆!你们就不能绕道吗?三娘说。

一路上,我都在纳闷三娘不搬的原因。难道她房子下面埋有金子?

第二天,我们又去到三娘家里。心想,要是她再不答应,就只有采取强制措施了。可出乎意料的是,还没等我们开口,三娘就说,你们不用劝了,我明天就搬,补偿也不要了。

我感到莫明奇妙,问同行的村主任,你们昨晚和她说好的?

昨晚我们没找她。村主任说。

三娘说话算话,第二天就搬到镇上去了,死活没要补助。

道路施工的时候,三娘每天都杵着拐杖,大老远跑回土坯房所在工地来看,天黑了才离开,风雨无阻。

她是不是担心我们挖到金子不给她哟?我问村主任。

村主任一笑,说,不是,她在等她的男人,她怕搬了家,男人回来找不到她。从三叔离开第二天开始,她每天忙完活就在院坝里等,直到天黑,都六十多年了。

那天她怎么突然那么爽快就答应搬了?我对三娘肃然起敬。

头天夜里,她梦见了三叔。三叔说,他很快就回来了,叫她千万别拖革命的后腿,她怕三叔回来骂她。村主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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