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丁胶鞋
2016-05-14蒋雯丽
蒋雯丽
空闲的时候,我跟妈妈一起整理老照片,发现所有照片里的姥爷,几乎都穿着胶鞋。
我问妈妈:“姥爷就只有这一双鞋吗?”
“姥爷有一双胶鞋,一双布鞋,还有一双棉鞋。布鞋和棉鞋的底子都是用布纳的,不经穿,姥爷要浇花,所以,就常穿胶鞋。”
姥爷是个补鞋能手,他的胶鞋上全是自己打的补丁。他先用锉子,把破损处的周边锉平,再从报废的自行车轮胎上,剪下一小块胶皮,也用锉子把周边挫平,然后,用烤热的火剪,把胶皮粘在胶鞋上,把鼓起来的部位锉下去。这样,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打了补丁。
姥爷不光给自己的鞋打补丁,也给我的胶鞋打了很多补丁。
我的老家,让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阴雨绵绵,没完没了地下雨。我小的时候,对下雨很反感,主要是因为那满脚的泥。那会儿,柏油马路很少,大部分都是泥土路面,下起雨来,就是一条泥街。
我穿的是从姐姐那儿淘汰下来的胶鞋,有点大,又是低帮的,“拖拉拖拉”地走,把裤子上带得全是泥。再加上胶鞋上有很多的补丁,让我小小的虚荣心很受挫折,便盼望着别下雨。
可是,天要下雨,谁能管得了?
有一次,正上着课,天突然黑下来了,转眼就下起了倾盆大雨。过了一会儿,教室门口出现了两位老人——我座位前面那个女同学的奶奶和我的姥爷。
两位老人都拿着雨伞和胶鞋。不同的是,那个奶奶拿的是黑布雨伞和一双高帮胶鞋,而我的姥爷,拿着一把油布雨伞和一双打着补丁的低帮胶鞋。
老师说:“这是哪位同学的家长?快去把东西领了。”
前面那位同学立刻跑过去,把雨伞和胶鞋领了回来,她的奶奶走了。
我坐在座位上没有动弹,不好意思上前去领我的东西。
老师又发话了:“是哪位同学啊,快一点,别耽误上课。”
我抬起头来,看见姥爷正慈祥地望着我,还把胶鞋和伞举起来,挥了挥,向我示意。天哪,我赶紧跑过去,一把抓住胶鞋和雨伞就跑回了座位,生怕姥爷继续这么举着,让全班同学都看见那双难看的胶鞋。
那双打了补丁的胶鞋,我穿了很多年。鞋子越来越小,补丁越来越多。直到穿不下了,又换了一双,还是打着补丁的低帮胶鞋。
姥爷对朋友那么慷慨大方,烟酒茶糖从不短缺,为什么就不肯给自己、给我买一双新的高帮胶鞋呢?这是我久久想不明白的事情。
离开家乡二十多年的我,没想到,最怀念的,居然是雨。筹拍电影《我们天上见》的时候,我跟摄影师说:“能下雨的地方尽量下雨,画面要像中国的水墨画。”这是我对家乡的印象。
结果,一共一百二十场戏,我们下了八十多场雨。这可难坏了所有的部门,因为,雨戏是最难拍的。
我们请来的特效师,刚刚从一个大制作的影片下来,带来了拍那部影片时所有的设备,心想这已经足够应付我们这部小制作电影了。结果,他沮丧地跟我说:“那部影片才一场雨戏,你们这儿,八十多场,设备不够。”
几乎在每个镜头开拍前,我都用对讲机发出这样的口令:“洒水车准备,放水。各部门准备,开机,预备,开始。”
北京,成了我的第二故乡。这个巨大而干燥的城市,常常让我感觉不亲切,难道是因为没有雨吗?
我不用给自己和孩子买胶鞋了,因为实在用不着。偶尔下一次雨,我就像久旱逢甘露一般,高兴得不得了。深深地吸口气,闻那雨水落在泥土上的气味,看那烟雨蒙蒙——因为雨而变得美丽了的世界,嘴角挂着微笑。
那个时刻,故乡仿佛回到了我的身边,我仿佛回到了童年。
编辑 雨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