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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薄刀

2016-05-14宋小词

湖南文学 2016年8期
关键词:女儿

宋小词

天气预报里播报的雷阵雨虽然晚了三天,但来势汹汹,阵阵妖风卷起漫天尘土,墨染的乌云压在山头,天色陡暗。闪电在云层里翻滚,雷声库嚓嚓库嚓嚓从远处追赶来,猛地炸在村子上空,豌豆大的雨点顿时铺天盖地砸了下来。

马德蹄坐在大门口,左手握一把枯黄豆,右手握一瓶烧刀子,往嘴里递一颗黄豆,就往嘴里送一口烧刀子,一双眼睛像点了朱砂。他患病的妻子在房里时不时哀嚎,责问阎王是不是忘记了她,怎么还不来接她。妻子患的是乳腺癌,去年割了一刀,今年又发了,没得救,只是挨日子罢了。马德蹄说,莫急,阎王明天就来接你了。每天听她痛苦地叫唤,他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话安慰了。他的心肠又冷又硬。

又一个雷响在屋脊上,震得几扇窗户咯咯响仿佛要碎掉。马德蹄惊了一下,这雷不善,像是在索命。才嚼了两颗黄豆,隔壁的左大芬就一身黄泥奔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说,马哥,快救救我家的猪。山垮了,压倒了我家的猪栏,把猪给埋了,快点快点。

马德蹄放下酒瓶子就跟左大芬冲进了雨里。到她家后面一看,不光猪栏垮了,一封山墙也被山泥压得摇摇欲坠。马德蹄叫声不好,抱起左大芬往后边一闪,“嘭”一下,山墙轰然倒地。左大芬吓得两腿如筛糠。这时从土堆里传来几声“咕咕咕”的叫声,左大芬猛然叫道,我的猪,我的猪。马德蹄从廊檐跳了下来,将檩条从泥里抽了出来,一双手在泥土里摸索,像是摸到了什么,马德蹄刨土的速度加速,泥土四溅,终于刨出了猪脑袋。还是活的,他跟左大芬拽着它的前蹄往外拖,一点一点将这头黑毛肥猪拖出了泥堆,这头猪在倒塌的山墙上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哼哼了几声,然后就腿脚正常了,只有猪耳朵有几处擦伤。这猪见到左大芬便用鼻子在她腿上嗅来嗅去。

马德蹄接着瓦上的雨水搓洗双手,说,你是个聚宝盆,财进了你的门,左右是跑不掉的。

左大芬说,今天真是多谢你,等把这头猪卖了,我一定得好好感谢你。左大芬在厨房里提了个开水瓶请他到前面喝茶去。

在堂屋的椅子上刚坐下,左大芬就连打三个喷嚏,她说,你先喝着,我换身衣服就出来。待这个女人进了房,马德蹄便想象着她脱光了衣服是个什么样子,这女人奶子大屁股也大,这俩物件在马德蹄的脑子里蹭来蹭去,蹭来蹭去,蹭得马德蹄浑身上下直蹿火星子,屁眼像是有一万条饶虫在爬。酒劲上来了,胆儿也肥。他走到门边,拧了拧把手,没锁,心里顿时擂起一面战鼓。他闪了进去,推门反锁。左大芬赤条条地转了过来,说,你这是做什么,这就不对了,你出去,你这样我可就喊了。

马德蹄扯下皮带脱下裤子,说,你喊,这恶风恶雨的,谁听得到。你这把年纪了,弄一下又不怀孕。

左大芬说,你不怕杨打铁知道了杀了你。

马德蹄咧着嘴笑,说,我是死的?等着他来杀我?我没得手?没有刀?我不会杀了他?

马德蹄觉得办这个事就跟骟猪一样,三下五除二,讲究个手脚麻利。这女人真要叫早叫了。他一个箭步冲上去,将左大芬推倒在床,压在自己的身下,用力地活动活动,活动了一会儿,马德蹄就感觉左大芬僵硬的肢体变软乎了。这时他内心的鼓点才逐渐缓了下来,他放肆地揉搓左大芬的一双奶子。外面依然大雨瓢泼,雷也没有停歇,时不时响一个,依然会令地基瑟瑟发抖。左大芬说,那山不会再垮了吧,我的出水沟不能出水了。马德蹄说,你真是个惯操心的婆娘,偷汉子还想着出水沟。一个金钩闪电矿灯似的在窗户边闪过,左大芬吓得抱住马德蹄,伴着一个炸雷,马德蹄迅速地放空了自己,然后从左大芬的身体里拔了出来。他想到了自己的出水沟,这么大的雨,如果堵住是很危险的,他的房子地基下得不深,水泡久了真的会房倒屋塌。

他慌慌张张回了家换了身干衣服,给病妻筛了一碗水搁在她床边上,不料妻子伸出手将碗扔了出来。病妻睁着骷髅洞一样的眼睛,说,马王八,你个狠心的腊蹄子,你不给我治病,你不得好死,老天爷,怎么不一雷劈死他。

马德蹄将碗从地上捡起,发现碗破成了两半,觉得这是不祥之兆,遂将破碗扔了出去。病妻依然在骂,你个挨千刀的,你有钱不给我治病,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马德蹄说,老子有什么钱?有什么钱?

病妻捶着床,说,卖地的钱,卖了十几万,你当我不晓得,你个砍脑壳的。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马德蹄顿时觉得被戳了心窝子,这个婆娘,快死了还惦记那点卖地的钱。他真想一脚踹在这个婆娘身上。他已经被她拖得精疲力竭了,几十年的夫妻,女儿也成了人,谁死在谁前头是福气,毕竟还有个人为他操办后事,把他送到山上去。她应该这样想,她如果这样想她自己会好过些,他也轻松些,就算是前世的冤家对头,一个床上睡了十几年,多少还有点情分。但她每天就要这么折磨他,把他的男人气量和丈夫心性也磨尽了。卖地的钱是还有八万,可是他跟女儿还活着。当初签字画押得了钱不觉得,过了一年他才觉得心慌,钱的脚长,日子的脚短,失去了土地他才知道钱算他娘的卵,握着那点钱他每天过得提心吊胆,像是悬在半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现在他日夜后悔签了那个土地征用合同,他恨不得剁了自己的手去。这破娘们还一天到晚念叨念叨,念叨得他心里如同滚油煎。

他恶狠狠地说,你且到做了鬼再说吧。

雨连下了三日才住,一住就出了个大太阳,空气一下子闷热起来。马德蹄忙着将出水沟的淤泥担到菜园里。现在属于他的土地除了房子和稻场,就只有这菜园了。远处传来“砰砰砰”的巨响,是炸山的火药引爆的声音。自从听说政府要在他们镇建博物馆后,只要不下雨,每天都能听到炸山的声音,已经炸了小半年,总共四座山,已经荡平了三座,就这最后一座了。都弄平了就会修一条柏油马路直通博物馆。

博物馆还没破土动工,他们村的几百亩田地已经早早被征用了。国家建设跟革命气势一样不可阻挡。他是村里第一家签订土地征用合同的。一群工作人员浩浩荡荡地坐在他家稻场上,每个人都同他握手,这种高级的礼节弄得他觉得自己很文明。他们给他讲解国家发展的形势,讲解市政府的决策,还给他描绘了未来城市与农村的发展状况,绕了很一个圈才跟他讲要征用他和村民们的田地,他们讲一句就问他听懂了吗,一连问了他十几个听懂了吗,马德蹄脑袋那天像被驴踢了,木木的,但他又不想让人看出他的脑袋被驴踢过,就点了点头。一个年轻的女人离了座,摆动着水蛇腰笑着走到他面前,将一纸合同递了过来,说,现在的农民好有文化,一说就懂。他傻逼样的对那女的笑了笑,提笔在纸上画了马德蹄三个字,红手印一戳,不一会儿手机就滴滴响,补偿款已经打到了他的账上,个十百千万十万,马德蹄的眼睛一下惊得牛卵子般大。他没个手艺,半辈子种田真的种伤了心,狗屁田,又贴肥料钱又贴人工,辛苦大半年产的那点粮也卖不起价,他每年春天站在窄如羊肠的田埂上搓脚捻手,发愁,不知道种什么可以回本,赚钱,就跟新婚之夜看着媳妇,不知道怎么弄舒服,怎么弄能才能弄出个儿子。如今正好一了百了。他们懂得勤俭节约,懂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分钱花,十几万块,这一生够了。村民们大多跟他一样,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一个个眉开眼笑地按了红手印。

卖了地,起头半年马德蹄觉得太快活了,像是从前一直都是五花大绑着的,如今绳索皆断,解放了。没有了田地就不用劳动。种田是很操心的,育种、育苗、耕田、抛秧、蓄水、清稗、追肥、授粉、打药、收割、脱粒、摊晒,把一粒谷子装进仓里工序极其繁杂,真的是粒粒皆辛苦。现在他不用这么辛苦了。离街又近,便时不时带老婆下个馆子。当初娶老婆没花什么钱,果然便宜无好货,整了三年肚子没动静,第四年肚子才大,生的是个女儿,此后无论怎么整,肚子也没再挺起来。观音胎。就是这么个命。他早已经认命了。女儿就女儿,好歹女儿挺争气,在县城读高中,长得白净秀气,学习成绩也好,每次他去学校给女儿送钱,女儿的老师都对他很是客气,让烟让茶还让座。这让他很有面子,原本计划给女儿两百的临走时又从裤兜里多扯出一百来,叮嘱,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自从地卖了后,他的叮嘱就多了一句,家里没有地了,回也回不去了,一定要发奋考出去,当城里人。第一次这么说时他没觉得什么,说多了,他心里有了些酸楚。回不去了,就是没有退路了。他把一家人的退路给绝了。细细想一下,是件挺伤心的事儿。女儿也叮嘱他,说爸你跟妈要想穿了一点,别对自己舍不得,钱是用来为人服务的,活一天就要对自己好一天,不要想太多,以后养老有我呢。

养女养到现在,马德蹄逐渐体会出养女儿的好处来,比养儿子强。隔壁的杨打铁和左大芬养的是两个儿子,家里一天到晚鸡飞狗跳,大儿子二十三了,当了几年义务兵回来依然伸手找爹妈要钱,小儿子没考上大学,在南方打工也是挣不到钱。他看隔壁那两口子一天到晚就不开笑脸,脸上总有一层霾。

没几天,老婆就喊胸上有个坨,他嘿嘿地笑,说,夜里给搓搓。老婆说,正经的,右边胸上有汤圆大一个坨,硬邦邦的。他问,疼不?老婆说,不觉得疼。他半天没作声,隐隐觉得有些不妙。老天爷就是这样子的,在你刚想得意的时候,就会在你面前悄悄放一块绊脚石。他带老婆去市里人民医院检查,医生说是恶性肿瘤,又去省人民医院检查,医生还是说恶性肿瘤。不过医生说不要紧,开个刀就好了。那一刀最后算下来花了五万多块钱,农村合作医疗只报了一万多块钱。治病花去的三万多块钱,好像是有人在他的身体里割下了一个内脏,不过好在捡回了一条命,这多少算是个安慰。他当初千算计万算计没有算计到人是会生病的,去趟医院花钱就跟放水一样。他这辈子还有几场大事呢(女儿考大学,结婚,买房生孩子,自己与老婆的养老),这点钱塞鼻孔眼都不够。有时候半夜里他都不敢多想,一想,后脑勺和脊梁骨便冷飕飕的。

手术动了大半年,老婆又喊胸上有坨,还是硬的,还是不疼。他脑袋一炸,心顿时就豁了一个口。去医院检查,果真还是那个病,复发了,这个病就怕复发,跟韭菜似的,割不尽,毕竟割肿瘤跟割韭菜到底不一样,割多了钱受不住,人也受不住。医生问马德蹄怎么办?马德蹄说回家吧。半夜里躺在床上,老婆忽然坐起来,披头散发问他,你是让我等死?马德蹄说,人总归是要死的。谁要你病得上身了呢。老婆说,癌症没得在你身上,你说话轻巧。马德蹄说,如果我得了癌症,我会自己了断自己,不会花家里一分冤枉钱。我们就是个草籽命。从娘胎里出来就在跟老天爷打赌。输了就得认输。

老婆说,我今天总算是看清你了。

马德蹄翻了个身,好半晌才说道,想吃什么就说。

此后,他便总做梦,梦见他那十几亩地,春天里,绿嫣嫣的,秋天里,黄澄澄的。他跟老婆在田里抛秧施肥,在油菜花打齐腰身的时候,他还会跟老婆在田埂上搞上一搞,像是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一样。醒来,心里一阵怅然。有土地才有希望,种稻子不行可以种麦子,种麦子不行可以种药材种西瓜种玉米种烟叶。可现在还有个屁。他痛恨起那个递他签合同的那个女的,一对大乳不好好藏着,在他眼前摇来摇去,晃得他头晕,稀里糊涂签了合同。哪天碰到那女的,他一定要把她按在身下整得她跪地告饶。

太阳一茂盛,弄得菜园像蒸笼,他从“蒸笼”里直起身,看见隔壁的杨打铁骑着摩托车进了村路口。杨打铁肩上一左一右挂着几圈细铁丝,像个怪物。把他的狗吓得一滚,从柚子树下一个激灵站起来,冲着杨打铁汪汪叫。

杨打铁说,马德蹄,等会把这狗杀了,瞎鸡巴叫。

马德蹄说,狗就是这样的,看见鬼了就瞎鸡巴叫。

傍晚时杨打铁家的稻场里坐了一圈人,不知道为什么,村里人大都喜欢在马德蹄和杨打铁两家稻场上扎堆。今天因为杨打铁回来了,所以村人都聚在他的稻场上。马德蹄也自然而然地来凑热闹。

左大芬叫他德蹄哥,给他搬椅子,又给他筛茶,满稻场人,弄得他好像是个人物似的,女人的热情让他有些小小的得意,心里盘算着还要再睡她几次,这样想他便不自觉地瞟了瞟杨打铁,这个枯猴似的男人,又黑又瘦又矮,穿着一件背心,肋骨都数得清,一张脸窄得像把瓦刀,眼睛小,像是篾片在眉毛下边划的两道口子。就这屌逼样的男人居然娶了牛高马大的左大芬。这让马德蹄恼火了很多年,他一直觉得杨打铁睡在左大芬身上就跟羊羔睡在牛身上一样,这种面积上的不平衡,让马德蹄每个夜里都替他们别扭。更让马德蹄窝火的是这枯猴居然鼓捣出一个又一个儿子。这是存心要气死他的。尽管马德蹄讨厌这个枯猴,但他内心深处还是有些怵他,不敢怎么大方地惹他,所以直到前几天他才睡成他的老婆。

杨打铁一边抽烟一边讲着他炸山的事儿。他炸山炸了大半年,马德蹄觉得他嘴里一股硫磺味。杨打铁说,估计不出半个月这座山就要全开,然后从高速路口修一条柏油路直通博物馆,柏油路就从马德蹄门前过。

杨打铁说,先说政府投资五十个亿,不是的呢,是一百五十个亿。大工程,看这炸山的气势就看得出,政府是铁了心要把我们篁斋村改天换地的。以后的规划不只是建博物馆,而是要建一座王宫,要修城墙,还要挖一条人工的护城河,征用田地不算啥,弄不好我们的地基屋场全都要征用。我们这儿像蒙在鼓里,别的村动静大得很,牯牛山村的,跟我一块炸山的,他们村现在家家户户忙着盖房,是楼房的都在拼命加层,等着征用的时候好跟政府算钱呢。

哦嗬。村人大叹一声。

马德蹄觉得杨打铁这话有几分可信,他长年在外做工,消息是要灵通些,当初说这里要建国家级博物馆是他最先说的,后来征用田地也是他说的,事实最后也恰是如此。

马德蹄记起七十年代这里修水库时,有农民在山脚下挖出过八只青铜鼎七只青铜簋,当时很是轰动。报纸上报道了,考古专家们说篁斋村这里在周王朝是王者封地,五千年前,这儿可不是乡下,是王城。还有专家们实地查看了这儿,说这里山清水秀,山脉走势如游龙一般蜿蜒矫健,左青龙右白虎的。还说篁斋不是篁斋,是王宅,人们叫岔了。当年他盯着报纸,猛地恍然大悟,像喝了二两烧刀子一样,晕乎乎的,原来他不是农民的后代,是龙子龙孙的干活。他得意洋洋了好几天后才明白,叫篁斋也好,王宅也好,他的祖上是诸侯也好(有待考证)不是诸侯也好,跟他没有屌关系,只要他爹他娘是农民,他就是铁板钉钉的农的传人。

他觉得满嘴硫磺味的杨打铁说的话是真实的。一百五十个亿,好家伙,他们村民偶尔也会去看看修建中的博物馆,那里只是一个博物馆,一个主馆配了十几个副馆,就跟一个贪官包养很多位情妇一样,是一个组织庞大的集团。他疑惑,七十年代这里只挖出过八只青铜鼎七只青铜簋,难道是一个馆放一个器物吗?他的村友笑他瞎鸡巴操心。

现在他已经不瞎鸡巴操心了,但他操心如果征地是真的,他该怎么办?作为农民的后代,他继承了他爹十几亩水田、几分旱地,菜园,稻场和宅基地,现在水田旱地已经没有了,只有菜园稻场和宅基地这三样遗产了,很快,这遗产都保不住了。当然征用土地要赔偿给他钱,能赔偿多少呢,把一百五十个亿都给他?显然不可能,政府的脑袋从来不会被驴踢。所以,他不得不忧心,不得不气短。这一年半载的时间使他明白,土地是农民的根,跟孩子女人有同样的地位,他忽然发现作为一位农民他太悲催。女人,女人即将死亡;土地,土地也快不保;孩子,孩子也终会离他而去。钱,再重要,但毕竟不是根。而且钱会贬值,土地永远不会。

果然半个月后,山全部开了,炸山的声音被轰隆隆的磕头机和吱扭吱扭的推土机声取代。篁斋村也逐渐闹腾起来了。马德蹄每天看见一辆辆卡车装着沙子、水泥、砖瓦、石头、木材、预制板从他这里拖进村。他往村子里一走,哦嗬,几乎每家每户的房前都扎上了脚手架,是平房的就地加一层,是两层的加三层四层。男人们现学的泥瓦匠,一个个拿着瓦刀敲砖头,赤膊站在跳板上砌墙。

为了多得点补偿钱,村子里大兴土木。他到村中间的五保户本家马大家里坐了坐,平日里像死了半截没埋的马大忽地精神抖擞,他给马德蹄用砂罐煮水冲茶,说,大侄子,一笔写不出两个马字,你可得帮帮大伯。马德蹄说,只要我能够帮得上的。马大爬到床下拖出一个铁罐子,打开,将里面生了锈的钱拿了出来,说,给我买点水泥砂浆,我想把这房子弄一下。马德蹄抿着一口滚茶,吱扭下去把喉咙烫着了。他说,大伯,您这是图什么?马大眼一瞪说,哎,大伯今年六十岁,有了钱,找个老伴过日子,大伯又不是天生的五保户。马德蹄替他房前屋后看了看,还是老土砖房,木格窗户钉塑料布的那种。马德蹄说,这烂泥扶不上墙的怎么弄?马大翘翘鼻子说,扒了重新弄。马德蹄觉得他疯了,打着哈哈逃也似的离开了五保户大伯的家。

看着一栋栋房子前竖起的长棍短棒,稻场上码放的灰砖瓦片,角落里堆放的沙子水泥,还有耳朵里不停歇的丁丁匡匡,他心里喊叫着,疯了,疯了,都疯了。很快他也被这种疯病传染了,热血贲张地小跑回家,看看菜园看看稻场,然后从大门背后背了一张梯子,他想去阁楼上看看。

他的病妻在床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哼哼着,看他爬梯子,忽然骂道,摔死你个砍脑壳的,摔死你,佛菩萨开眼,保佑爬到最后一级掉下来,头着地。

闭嘴。马德蹄心里晃荡了两下。这婆娘心里有多恨他,一打雷就咒他被雷劈,一出门就咒他被车撞,一爬高就咒他掉下来。他每天也活在害怕与庆幸当中。想想妻子从前也是讲道理的,待人接物,为人处事大方得体,一手好茶饭一手好针线,患病后却成了泼妇毒妇,是他逼得她这么恶毒的,但是有什么办法,谁叫她得的是绝症。村里那么多得癌症的,肺癌、肝癌、血癌、骨癌、淋巴癌、子宫癌、食道癌哪一个治好过?每一个花钱治过癌症的家庭最后都是一句话,凡是癌没得治,是人财两空。他有时候真想那癌得在自己身上,每天听着妻子疼痛的哀叫和凶狠的诅咒,他也委实心伤,但他必须麻木冷漠。没有了土地,那八万块就是他这一家人的命根子了,他不能丧失理智,把钱用在病妻腐朽的,死也不能康复的身体上。而且病妻死后还有一场丧事,农村里办一场丧事也是一大笔开销,没两万块尸身抬不到山上去。女儿以前在饭桌上对他们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可是为什么还是有那么多人要结婚呢,因为不能让爱情死无葬身之地。女儿说完捧着饭碗在桌边笑得东倒西歪。他和妻子也被女儿的样子逗引得哈哈大笑。他拍着妻子的肩膀说,孩子她娘,当初你嫁我没要彩礼,我感谢你,跟了我也没让你享多少福,但你放心,我一定负责埋你,不让你死无葬身之地。当时是当笑话讲,现在一想,那话不该那么说,竟成真的了。

在楼板上,马德蹄抹下两行泪来。

房子是九四年盖的老式平房,屋顶没有用预制板,是用横梁、檩条和椽子打抓钉架成的山尖子,这种传统的格局往上加层是不能够了,而且当初房子下脚下得不深,强行加层也很危险。马德蹄有些泄气,怎么弄?村人个个挽起裤腿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浑水里摸鱼,就自己袜儿鞋儿的站在岸上装逼,这种亏他马德蹄如何吃得起。

他扭头向四周看了看,有些不对劲,他匍匐着过去,把西边的两片亮瓦擦了擦。哦嗬,狗日的左大芬正奋力地挥动锄头挖土,后面那座山已经被她挖出了一亩多了,一些杂木和毛竹都干枯在地上。她男人在外面明目张胆炸公家的山得工钱,她就偷偷摸摸在家挖公家的山预备占政府的便宜。这两口子真他妈会算计。怪不得山泥冲垮她家的山墙。

这村里背后靠山的就他和左大芬家,照这样,那这山他和左大芬应该一人一半,但是明显的,边界处,左大芬的每一锄头都挖过了界。马德蹄心里的一包火直窜到脑门顶。他咕噜一下站起来,没留神,一脚踏虚踩在板缝里,“啊”一声真的跌下来了。

病妻试探地喊他,砍脑壳的,砍脑壳的。然后大喊,德蹄,德蹄,你真的摔死了?你不是说要埋我吗?德蹄德蹄。

闷了半晌,马德蹄说,放心,会埋你的。

病妻忽又大嚎,你个砍脑壳,你怎么不摔死?

马德蹄从门背后拿了柴刀和挖锄出去,他绕到他家后山上,站定,两眼就盯着左大芬看。左大芬的屁股像是长了眼睛,一下就发现了背后的马德蹄。她朝他笑,说,德蹄哥,你来了。马德蹄冷冷地翘翘嘴角,说,我再不来,只怕这座山全都要跟你姓了。

左大芬四下里看看,说,德蹄哥,偷地不比偷人,更要轻声些。

马德蹄哑口无言,恶狠狠地白了左大芬一眼,这个女人不寻常,有些心机和手段,惯于把肉埋在饭里吃,就她那开垦出的一亩多山地,决不是十天半个月的工夫,她沉得住气,闷鸡子,谁都不说。那天暴雨,他救了她的命又救她家猪的命,她感谢他宁肯让他上她的身子,也不肯给他吹这个口风。吃独食,是女人改不掉的臭毛病。

他用力地挥舞柴刀。这山跟别的山不同,树木不多,全是毛竹和一些矮杂木,做不了正用,只能当柴烧。毛竹最讨厌,不高,但根多,到处窜,柴刀砍了后,要用挖锄使劲挖,把根鞭一节一节挖出来,不然来年发笋照样疯长。

马德蹄一身铁膘,力气大,粗拉拉地几下,四周的杂木就拉帮结派地矮了下去,那些竹鞭,找个头一抬,便长蛇似的一节节从土里钻了出来。左大芬手扶着挖锄看着他干活。他倒并不慌开地,他把那些杂木去掉分叉的枝叶,以他们共用的山墙为界,一根根插在中线上。左大芬丢了挖锄跑过来,说,你这可不行,你这就是欺负人了。我这挖好的都是给你挖的了。

那当初挖的时候眼睛瞎了?没瞎就是心术不正,谁叫你挖我这边来的。马德蹄很生这婆娘的气。

左大芬用胳膊推了推马德蹄,说,这样,我这挖好的呢就算了,前面我没挖的呢,我给你让一些,这行吗?

马德蹄拍拍手,说,行。说到底终归是男人,男人哪里真的跟女人一般见识,何况他睡了她,心里多少有一份情,他也让得起,便把棍子拔出插在挖好的地线边缘。

左大芬从地上的瓷壶里倒了杯水给他,问,屋里人现在怎么样了?能吃一些了不?

马德蹄说,好不起来了。

左大芬叹道,哎,可怜人。马德蹄朝她看了一眼。这女人一头黄不黄红不红的头发,麻绳似的拖在脑后,脸上也有红晕,但肤色暗,一红就更加显黑,耳垂上挂着一对金环,不知怎么的,太阳下都闪不出金光来,在山里做事穿的衣服灰染垢滚,一件乌青的衬衣和一条深酒红的裤子,袖子上还箍两个抹布样的袖套。不过这女人胸大屁股大,妙的是腰却不粗,近五十的年纪,能这样也难得了,值得称道的是一双眼睛活泛,眼珠子像抹了油一般,转动起来像在眼眶里车风车。他摸不透这个女人。

左大芬笑了笑说,德蹄哥,你是想不穿呢,我要是你一天到晚打着条胯玩,不用这么勤扒苦做。你屋里人将来一走,你就一个姑娘,姑娘终究是别人家的人,你以后就是一个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整这么多地,这么多家财干什么?给别人?

马德蹄问,照你的话,那我就两手往袖里一筒,等死?

左大芬呵呵一笑,说,我是说你负担轻,日子好过得很呢。不像我,家大口阔,有两条吃人的儿,将来还要愁接媳妇,接了媳妇又要添孙子……

马德蹄又朝左大芬看了一眼,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这婆娘是在做他的思想工作,她不但给他做了分析,还给他指出了道路,这女人是个人才,没当村干部可惜了。他说,你是拐弯抹角地欺负我马德蹄呢,你有儿子有孙子你就该多占多得?我无儿无孙,女人要死了,姑娘是要嫁人的,我就应该趁早散尽家财去庙里当和尚去,我屋后这片山地子都不消挖得,或者挖好了全送给你,是这道理么?照你这么说,你活到一百岁也是要死的,你干脆从娘胎里出来就不要吃饭。

左大芬将马德蹄喝残的茶阿庆嫂似的往地里一泼,说,德蹄哥,我是心疼你辛苦呢。

马德蹄一边插棍子一边说,我辛苦那是我的命。是我的财,别人一分也拿不走,不是我的财,半分我也不要。

从屋里传来猪叫声,是左大芬那头黑毛猪。左大芬说,德蹄哥你忙,我回了。

马德蹄睬都不睬她。这个女人以前不觉得,现在看来心跟藕片似的,尽是眼。

有了后面的山地,马德蹄跟村里的五保户一样忽然间也精神抖擞起来。每天除了伺候病妻三餐饭和吃药喝水外,其余时间都在后山开地,水泥稻场上晒满了竹根和树枝,山里挖出的石头被他堆在柚子树下,狗一天到晚趴在上面看前方,前方的公路上渣土车和搅拌车来来往往。

虽然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但地子还是有了些规模,荒草荒树荒竹全部砍了,翻挖的土地颜色统一,深褐色,有几处,没有除尽的野草绝处逢生,畏首畏尾地在风中摇摆。

左大芬当初说没挖的山地会让他一些,这话是放屁,她的每一锄头依然越过了中线。她当他也瞎了呢。在她的锄头又一次举起时,他电闪似的奔来,用自己的锄头压住她落下地的锄头上,捉奸似的死死摁住。左大芬抽了抽,没抽动。说,德蹄哥,你这是干什么呢?

马德蹄不想搭理她。他直接将她手里的锄头扯下,一把扔到了茂林草深处,又推了她一掌,她晃一晃,跌坐在了地上。女人这下恼火了,爬起来要夺马德蹄的锄头,马德蹄胳膊一挡,说,滚一边去。

女人再次雄了上来,马德蹄赶紧将自己的锄头扔一边,两手抓住左大芬的肩膀,上半身被控制了,左大芬便使用下半身,两脚不断踢蹬,他东躲西闪,猛地伸出一腿横在她胯下别住她,她动弹不了,索性躺在地上乱蹬乱打。马德蹄真想解下皮带抽她,这个女人抢占他的土地还这么蛮横。他想起了少年时学的一首歌:我们生长在这里,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自己的,此歌让他懂得,如果谁要强占去,那就是敌人,敌人,就应该和他拼到底,就应该用枪用炮用子弹将其消灭。

他咬紧了牙骨,这个如火山喷发的女人,他要毙了她。他一把扯下她的衣服,又一把扯下她的裤子,这女人蒙了一下,竟他妈笑了,笑得一对大胸直荡直荡的。荡得马德蹄口干舌燥,他举着还没硬好的“枪”挺进“大别山”,在上下摸索和不断斗争中变得刚硬,他得意洋洋地骑在她身上,骂,混账婆娘,老子要崩了你。左大芬给他吐了一口口水,还道,你今天要崩不了我,你就是猪投胎的。在左大芬的激将下,马德蹄扬鞭奋蹄。左大芬嗷嗷叫唤起来,说,你等会把我的锄头给我捡回来。又说,交界的地方,你让我一锄头又能怎么样,又不少块肉。马德蹄发起最后总攻,然后烂泥似的从左大芬身上滚下来,气悠悠软绵绵又一字一顿地说道,祖国的好山河寸土不让。

说坚决不让,但多多少少还是让了一些的。他实在缠不过左大芬,这个女人上山开地,隔三差五就带些好菜好酒来,吃了喝了,还能淫奔一番,他是个男人,哪里能抗拒得了这等诱惑,最后还是得割让土地。想起来,开山这段日子算是他马德蹄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光了,这后山就像是书上说的伊甸园。马德蹄上过一年高中,知道伊甸园的光景是个啥光景,有美食有美酒有土地有女人。在后山,他会暂时忘记他身患癌症的病妻,耳朵里听不见妻子的诅咒,看不见别人家砌墙增高的场面,村人们种的房子一个比一个种得高,还有些心思活络的已经在打村里几口池塘的主意了,准备以承包的方式将其据为己有,以备将来清算家资,多要点补偿。马德蹄有自己的后山就够了,现在他觉得在自己的土地上劳动是最幸福的事儿。他现今总算明白自己就是个农民,他不想再被那些让他签土地合同的人忽悠了,说什么高瞻远瞩,说什么目光长远,他没有那个眼界和情怀,他是农民,他只本能地保护好自己的土地。这是真理,他将牢牢把握在自己的手里。

坐在挖锄把上休息,望着用树棍围着的山地,他内心里旗帜招展。陡然地,吹来一阵风,几片枯叶和草茎在他裤腿边旋转起来。漩涡风。他钝钝地看了看,忽然撒开腿往家里跑。一进屋就大声叫着,孩子她妈,孩子她妈。到床前一看,病妻的眼睛直往上翻,脖子直挺挺的。马德蹄抱着妻子掐她人中,又放下,从床头柜上找药倒水。病妻忽然伸出一只手。他赶紧停住,然后跪在她的床前。病妻弱弱地说,我要走了。马德蹄猛然间泪如雨下。病妻挣扎着断断续续地说,女儿,托付,你了,要,告诉她,以后,有病,就治,不要,怕,花,钱。马德蹄顿时心如刀绞,泣不成声,便使劲点头。病妻的眼睛虚弱地望了一眼马德蹄后,头就如棉线般软了下来。

马德蹄拍着自己的胸脯嚎叫,我对不起你啊,我对不起你啊。

妻子就埋在后山,坟造得很大。马德蹄特意在坟前栽了一棵柚子树,他觉得柚子像妻子患病前的乳房,硕大圆润,汁水饱满,等挂了果,满树“乳房”轻摇,算是对妻子的一点补偿。他每天下午都会去妻子的坟头上坐一坐,对着开垦好的地子发呆,自打妻子埋在地里后,他就像被人铲了一闷棍似的,一天到晚昏头昏脑,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心就像一张烂渔网,到处都是牛眼般的洞。左大芬做了鱼子烧豆腐又带了包谷酒给他,他不吃也不喝。左大芬劝他节哀,不要过细想死去的人,多想想上学的女儿。他也不搭理她。

左大芬叹了一口气,也哀哀地坐在他旁边。

左大芬说,杨打铁说柏油路快铺到村口了。上面下了命令明年的国庆节这里要全部建成迎客。估计很快我们这里就要征地了。路对面的村子已经开始拆房子了。

马德蹄脑袋垂在裤裆里,没任何反应。

左大芬有些生气,说,你这个人,埋在地下的这个人你亏欠了,你还要亏欠活在地上的人吗?等地上的人到地下去了,你他娘的又悔不该了。你这种逼人天生的欠捶。

左大芬抬起屁股走了两步,又说,你妈屄的,你就是螃蟹死了一块臭壳子。

马德蹄抬起头从鼻子下揪出一坨鼻涕甩在地里。又用手抹了一下脸,依然木头样呆着,跟他家拴在树下的狗一样。

左大芬略站了一会儿就背着柴篓走了。

马德蹄独自在后山直坐到太阳落土才起来,他在地子上走来走去,土疙瘩像饼干一样酥脆,一踩就散。他想起女儿返校前在她妈妈的坟前磕头,末了在坟前抓了一把土装在一只小口袋里,含着泪说,妈,抓一把您坟上的土带着,就当您还在我身边一样。女儿的眼泪弄得马德蹄心里发酸。之后,女儿取土的举动却像烙铁一样烙在他脑子里。女儿到底是乡下出身,对土地的情感也是一样的深厚,土就是她的亲人,她的妈妈。这孩子。

从后山出来他闻到一股浓郁的气味,用鼻子辨了辨,是沥青味儿,路果然快修到家门口了。东角上的博物馆也集体长大了,一个个飞檐翘角,青砖灰瓦,气势恢宏地紧密团结在一起,连篁斋水库的堤坡上也种上了青草,青草被人工剃出几个毛体大字“王者封地,霸气篁斋。”路上来来往往的全是各村做工的农民,有的戴着黄色的安全帽,有的穿着反光背心,每人肩上都扛着劳动工具,或锹或锄。一副社会主义建设高潮的壮丽景象。

马德蹄屁眼一紧,猛地感到一种急迫感。他觉得后山开出的地不能这么空着,得种上点什么东西。就跟女人一样,光牵牵手亲亲嘴算不了数,你得在她身上耕耘播种,使其生根发芽结下果实,这才能算作是你的女人。这个季节芒种已过,夏至将近,种什么呢?他打算种点花生。妻子没患病之前就喜欢吃花生,生的、熟的、卤的、炒的、炸的、煮的,吃不厌。

他到阁楼上取了一袋花生,连夜剥了,又晒了两天,才点在后山上。左大芬也在后山劳动,挽个篮子在往地子里撒草灰,这是农家的天然肥料。这女人肯定是在地里种了东西的,这婆娘贼精,事事都赶在他的前面。

她跟他打招呼,他头也不抬,只一颗一颗将花生点种在地里。左大芬热脸又贴了回冷屁股,很是生气,扬起一把灰朝马德蹄撒来。马德蹄顿时鼻痒,朝天一连打了五个喷嚏,又咳嗽了一阵。左大芬笑得浑身筛糠般。左大芬说,马蹄子,你总算又开始蹦跶了哈。

马德蹄说,杨打铁帮着修路就没回过家?

左大芬说,这枯猴哪里知道有家。

马德蹄说,一尿长的路也不回家过夜,野性,你这么能耐也不给他上上紧箍咒。将来地给征用了,得的那点钱,让他给你败个精光。

左大芬忽然间就不做声了,神情僵硬,木偶般一把一把撒地灰。马德蹄偷偷瞟了她一眼,想着这女人心里也是烂盐菜一般,别看楼高屋宽,有男人有儿子,日子也不是那么的顺心如意。他好像戳到了她的痛处,心下一软,说,嘿,我瞎说的,杨打铁那枯猴虽然枯,但还是顾家的。左大芬依然低着头扬灰,不理睬马德蹄。

马德蹄无趣,便自顾自点自己的花生。过半晌嘴里哼起了山歌,夜里摸进妹子的房,惊起她的妈妈娘,问是哪里弄得响,妈妈娘呢莫操心,那是叫春的猫儿上房梁,猴急火燎地爬上床,弄得床板直晃荡,叫声老汉我的郎,现今不比从前了,轻脚轻手不慌忙,不要惊动我的幺姑娘。

过了一会儿,左大芬“扑哧”笑出了声。马德蹄就知道这女人心里已经云开雾散了,便趁热打铁地问,你不准备再继续开地了?

左大芬说,不开了,不可能把这座山都挖了吧。人心不足蛇吞象。马德蹄兀自笑了笑,心里说,这女人也知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左大芬说,路对面村的有几户已经拆了,宅基地赔偿比田地赔偿要高出许多,拆的几家每家都赔偿了八十万到九十万。

马德蹄一惊,这么多钱,他就是干上三辈子也挣不来八十万,九十万。拆迁等于发财啊,他想不通怎么那么多地方的老百姓为拆迁闹出血案、人命,这么好的拆迁政策,怎么还有层出不穷的钉子户。冷静冷静后,他在心里算了算,宅基地没有了,他住哪?要买房吧,如今镇上的商品房也是雨后春笋,一栋栋高楼像竹根到处窜,当初他们这帮村人看笑话,说盖那么多屋,给鬼住的。现在算是明白了,是为他们这种即将失去宅基地的农民准备的。镇上的房子贵哩,一套房子也要五十多万呢,再装修呢,六十万就不见了,而且镇上的住房不像乡里的住房有房前屋后有出场,没有菜园子,没有地下井,没有后山,居镇上就意味着吃菜用水什么的都要花钱,而且自己除了会种田又不会别的副业,居镇上就属于闲置品,每天不劳动,钱只有出去的,没有回来的,这样的日子就跟吐着红信子的毒蛇追着你的脚后跟一样,让人恐慌。

他在大脑里摸索出一个词语——安全感,是的,没有了保障,就是没有安全感。这个东西对活着的人来说比什么都重要。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抬起头四周里看看,眼里一阵恓惶。他很是嫉妒埋在地下的妻子,两手一摊,万事不管,果真是享福去了,留着他苟活在世上,肠子肚子划烂了,也划不出一个好前景。现在他们村里许多户人家的墙面上都刷了硕大的标语,“国家越来越富强,人民越来越幸福。”可是他这个狗屁人民愣是拖了墙上人民的后腿,日子过得越来越糟心。

路已经修到他家门口了,牛高马大的破碎机、铣刨机和压路机一分不停的轰隆隆,弄得他家石堆上的狗像见了鬼似的汪汪汪。马德蹄一眼就看到了身穿黄马甲的杨打铁,他跟他的工友们正一锹一锹的把沥青混凝土从卡车上撮下来,又一锹一锹地铺在路上。马德蹄看太阳当顶,天已大热起来,担心这些修路工会中暑,遂提了一壶凉开水和一提一次性杯子到路边,跟杨打铁扬了扬手,说,天热,你招呼你的工友们喝喝水,别热晕了。

杨打铁摇摇手说,谢谢你啦,我们现在连屙尿的时间都没有哪里还有喝水的时间,上面要我们这个星期就要把路修完,要修得又快又好。

马德蹄说,你也不回家看看。

杨打铁说,看了几十年了,有什么好看的。没死人撒?

马德蹄木木地摇头,说,没。

杨打铁说,不喝你的水,但领你一个情,告诉你个信,你的菜园加稻场马上就要被征用,这一片全部要栽树,栽几排树,做绿化带,你准备准备。

马德蹄追问道,那房子还拆不拆?

杨打铁说,这我暂时不清楚,也许拆也许不拆,城墙改了方向,这边的垛子建在了下村。

马德蹄提着茶壶和杯子呆呆地站在路边,对着从山那头蜿蜒而来的黑色的路面出神。半天了,心里才懊恼起来,真是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的,如果杨打铁说的是真的,该怎么办?他心里像一万台碎石机在疯狂作业。现在连同新开采出来的后山,他的整个宅基地就像一个人身子,后山是首,房子是上半身,稻场是下半身,菜园子是足,如今要征用菜园子和稻场,那不是等于高位截瘫吗?剩下个头和上半身,虽然没死,但也是个残废了,一级残废。

马德蹄的心情糟透了,从厨房里摸了半瓶酒抓了几把枯黄豆就上了后山,坐在妻子的坟头旁喝闷酒。因了前天夜里的一场雨,才四天,地子里的花生苗就破土了,密密麻麻地爆了一层浅绿。左大芬地子里的苗也出土了,红梗梗绿叶叶,瞧着像荞麦。他猛然想起左大芬好像得了糖尿病,这种病乡间的土方子就是要吃荞麦汤。糖尿病也是磨人的病,心里不觉有些怜悯左大芬。

正想着,左大芬便从那边山膀上上来了。看见马德蹄,脸上荡起一阵春风,说,什么喜事,还喝上酒了?你家宅基地要拆了?

马德蹄说,这算喜事?

左大芬说,这不算喜事?拆迁赔偿将近一百万啦?把你马家十八代祖宗都算上,总共也没挣上一百万吧。我要有了这么多钱,我就不愁了,两个儿子娶媳妇生孙子,再养我们的老,都用不完。

马德蹄淡淡地笑了笑。女人果真是想得简单天真。账没有算仔细。她没有算她的以后,听说糖尿病久了,会有很多并发症,肾衰竭、双目失明、糖尿病足、皮肤溃烂等等,治病花大钱的日子还在后面。左大芬像是看出了马德蹄的心思,末了,幽幽地说,我都想好了,我要是哪天病得下不来床了,我会自行了断,不花一分钱冤枉钱,不给后人们添麻烦。

马德蹄虽然不是左大芬的后人,但这话还是令马德蹄心里动荡了一下。他们对这条贱命和财产的处理方法是一样的。但同时也默默地感到些悲哀,只有穷苦人才会把金钱看得比命重要。有钱的人肝坏了可以换肝,肾坏了可以换肾,心坏了还可以换心,而他们改变命运的方式只有重新投胎。有时候他幻想自己走个狗屎运中彩票,五千万的那种,他会将这些钱散给他所知道的穷人们,让他们阔绰阔绰。这个想法他从未跟别人讲过,连死去的妻子都没讲,他知道讲出来就会是个笑话,对于内心深处的东西他不愿意让人嘲讽。

左大芬忽然问,你今天跟姓杨的在路边上讲什么?

马德蹄说,我问他说你右边屁股上有颗肉痣他晓得不晓得。

左大芬一掌将他捶下坟头,说,叫你嚼蛆。又吼他,你跟他到底在讲什么?

马德蹄说,他说我们村有可能不拆了,这边的城墙垛子准备建在下村,城墙从下村围过去。说我的菜园子和稻场要征用,说是要建景观带。

左大芬两眼睁得跟鸡蛋一样大,说,不拆了?老子们起早贪黑,白搞啦?我还指着这几十万娶媳妇抱孙子呢,这些驴日的,一会儿作兴这一会儿又作兴那,我这开的地子,怎么办?

她六神无主望着马德蹄,马德蹄嘴里嚼着根茅草,也两眼空空望着她。左大芬说,你最划算了,钱也得了,地也留了,天底下的便宜你一个人都占尽了。怪不得村里的人都说村里的财运都被你姓马的把风水破了,现在我总算是看清了,跟你这样的人做邻居,真是倒了血霉了。

马德蹄一脸惊愕,他没想到这个女人噼里啪啦说出这么多话来,每一句都阴阳怪气的,像铁链甩在岩头上,火星子四溅。马德蹄说,拆,不拆,又不是我马德蹄的主意,拆这家,不拆那家,也不是听我马德蹄的,什么叫我挡了一村子的财运,什么叫跟我这样的做邻居,倒了血霉了?我告诉你,不是我这样的邻居,你跟你家那头黑毛猪早就被墙给活埋了。

左大芬朝马德蹄恶狠狠地哼了一声,转身扭进自家地里,用锄头把一垄荞麦苗全给薅了。马德蹄一连哎了几声。左大芬越薅越带劲。马德蹄气得直咬牙。这个女人简直混账,心里对她的一点好感一下子没了。一个庄稼人怎么能如此糟蹋庄稼,怎么能如此对待土地,自己挖出来的土地能哄骗住国家的钱就喜欢,不能,就厌恶,怎么能这样。地又没得罪她,她随便撒的籽,照样给她生根发芽,没有什么比土地更实在更善良的东西了。这女人这样对待土地,应该遭雷劈。

对人的评价真真是要等盖上了棺材板才能下定论,活着就有无限种可能,是邪恶还是纯良都不好说,就在刚刚他还觉得左大芬是他的知己呢,可是一说不拆迁了没钱了,就这般撒泼。马德蹄觉得与人交往,特别是与女人交往是一件恐怖的事情,不知在哪一个站口她就会现出原形。

马德蹄夜里躺在床上时滴落了两滴冷泪,他觉得人活着太无趣了。

村子里都知道马德蹄的菜园子和稻场要被征用了,有恭贺的有眼红的也有惋惜的,但眼热的占多数,弄得他好像是他们的仇人。马德蹄也很少出门了。实在闷了,就去女儿的学校看看女儿。以前去女儿的学校要走十几里山路,现今山炸开了,有了柏油路二十分钟就到了。他将征地的事问女儿。女儿说,爸爸拿定了主意就行了。看父亲一脸的愁容,女儿笑了笑,说,前几天我看了一则新闻,说国外建高楼,一位孤寡老太太的房子就在规划图纸上,但老太太拒绝任何赔偿就是不挪地,最后政府妥协了,修改了图纸,在老太太的房子两边建楼,将老太太的房子包围在其间,而且政府定期派人去照料老太太,直到老太太去世。老太太最终被感动,留下遗言将自己的这块土地无偿献给了国家。

女儿说,其实人都是很固执的,但有的国家能尊重这种固执,有的不允许它存在,甚至动用武力胁迫人们改变与生俱来的天性,习惯了改变,人也就变得圆滑了。

马德蹄听着女儿说话,心里怔怔的。

女儿说,我现在回家每次都听到你无数声的叹气,你一定觉得生活得很没意思吧。其实我也有此感觉。如果要我选择,我宁愿选择田地没有被征用的生活,那时妈妈没有生病,你们站在田埂上为种什么争来吵去,虽然穷,但妈妈在,你也不喝酒,我觉得那时的日子真美。每次去学校前,你跟妈妈就为我炸花生米,炸一袋子,然后你们陪我翻过一座山才回去,我们一家人在翻山的时候说说笑笑,你教我辨认山里的药草跟树,妈妈给我说一些山里古老的传说和禁忌,夕阳把我们三个人的影子投在地上,瘦高瘦高的,跟乌柏树一样高,走累了看到有人家就进去讨一碗水喝,喝完了,人家还问你要不要再来一碗。那时的水甜,山美,人也客气,现在,山也炸了,妈妈也没了,田地也没有了,现在回家虽然不用翻山越岭,可是我生活的乐趣也少了许多。最后女儿长长叹了一口气。

马德蹄站在学校的操场上,听着女儿回忆从前,他的鼻子阵阵发酸。他觉得他很是亏欠女儿,并为这种亏欠感到无能为力,因而也就越发的内疚。但他觉得女儿长大了,从女儿在她妈妈的坟头前取土的那一刻,他就感觉女儿大不一样了,现在交谈了一番,他觉得女儿的内心有了根茎,人跟植物一样有了根就不会东倒西歪,她会有方向会有目标,会朝着自己理想的生活努力。对于这一点他很是欣慰。

回来的路上他一遍遍琢磨着女儿的话,又想起女儿的一些生活琐事,比方她的衣柜里总是满满当当,床下柜子上,柜子下都被一些纸盒子塞得连缝隙都没有,有次找一把铲刀,他找到女儿的床下,随手打开一个纸盒子,里面是一副跳棋,还是女儿五岁的时候他买给她的,再打开一个盒子是女儿小学时的课本和几个用烂了的铁文具盒。没谁教她收捡,但女儿天性就是如此。现在他知道女儿是恋旧的,对于陪伴她成长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不舍得抛弃。他呢,他还不如女儿,把陪了他几十年的田地都变卖了。

一个星期后,他正用米汤给狗拌饭,狗忽然扭头朝公路狂吠,他抬头一看,一辆面包车停在路口,车门打开,村干部领着一干人下来了,一个个戴着墨镜夹着皮包带着茶杯,一副乡镇干部的样子又像地痞流氓的样子,有个女的很面熟,看了两眼,想起来了,就是前年给他看田地征用合同让他签字,又夸他很有文化的那个女的。胸还是那么大,把一件衬衣穿得紧绷绷的,口红画得像喝了血。他看见他们面含春风地朝他走来,他的脑袋像钉钉子一样一阵阵发疼。

咦,这不是马师傅吗?马师傅你好。那女的热情地伸手跟他打招呼。

他冷冷地点头,拒绝握手。

一干人站在他家的稻场上,看天看地,看狗吃饭,看菜园子,一蓬刀豆爬上篱笆,紫色的花开得茂盛,番茄红了几个藏在叶子底下,辣椒结得好,豆角和黄瓜青油油地爬满站架,一垄一垄,分得清清楚楚。这菜园子做得一点都不像是死了女人的。

女的说,马师傅,菜园子做得好啊。看马师傅还是纹丝不动,女的又说,我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能进屋说说话吗?马德蹄看了看那女的,没说能也没说不能,自从妻子死后,他对女的已经没有什么兴趣了。

坐下后,一个中年男子从包里拿出一份红头文件给马德蹄,马德蹄说,我眼睛老花了。中年男子把这份文件给一个小年轻,说,给马师傅念念。马德蹄摆摆手,说,如果是要征用我的土地,就不用念了,我不同意。

那女的笑了笑说,马师傅是最有觉悟的,您是村里的老高中生,是文化人,是最明白事理的。

马德蹄说,别给我戴高帽子,我老糊涂了。

那女的从鼻子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明显感觉到如今的马德蹄跟过去大不一样了,有点无从下手。中年男子脸上黑风笼罩,咳嗽了一声说,马德蹄,土地征用不是针对哪一个人,依照工程的规划,需要征用那一块土地,征用多少,不是由我们说了算,是由图纸说了算,我们只是依照章程办事,说到底我们也是打工的,您又何必为难我们呢?

你是打工的?马德蹄冷笑着问道。

当然,为党打工。中年男子说道。

无论你们怎么说,我反正不出让土地,一分一寸也不出让,这菜园这稻场和这宅基地,是五二年打土豪共产党分给我们贫下中农的胜利果实,是我爹妈留给我的遗产,别说建王宫,就是把首都迁到这里,我也不出让。祖宗留下的家业,不能让我给败了。

我们也不是白要你的,国家会按照标准进行补偿。

能补偿多少?

中年男子四下里看了看,说,我估摸着从菜园到宅基地这块,可以赔偿到四十万左右。

马德蹄冷冷一笑。一副谈都不谈的样子,靠在门上闭目养神。只要宅基地,不要后山,那不是等于枭首,留个“脑袋”在这里好看。他横竖是不出让土地的。

中年男子说,马德蹄,你就耍无赖吧,反正我们今天该讲的道理都讲了,下次来,我们就不讲理了。

马德蹄问,讲什么?

中年男子哼了一声,说,先礼后兵,你懂吧?

你想动武?

不信,就走着瞧,吓你,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说着这一干人就都起了身,那个女的走在后面,对马德蹄说,马师傅,别真糊涂,不要拿鸡蛋跟石头碰,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考虑,如果你不主动找我们,下次再来就会有警察跟我们一起了。

你们这是在逼我?我自己的土地我自己不能做主了?你们太霸道了。

马师傅,土地是国家的。那女的冲马德蹄笑了笑就一扭一扭地走了。

马德蹄胸口腾起万丈火焰,他们要拿走陪伴他几十年的土地,却还摆出一副耀武扬威牛逼火辣的谱,还要准备跟他动武,怎么,要警察来抓他,他杀人啦放火啦?犯罪啦?狗日的,这么欺负他。他一生勤扒苦做老实本分,却被这帮强盗以刁民来对待。马德蹄气得胸脯子一起一伏,他觉得自己的肺要爆炸了。他真想宰了他们。他从厨房摸了一把薄刀和一副砧板,坐在屋檐下剁,这是当地古老的诅咒,是愤怒和仇恨的极致表达。

果然那个中年男子恼火了,在面包车旁,用手指着马德蹄说,好,你有种,你给我等着。

哆哆哆。马德蹄只管剁,鸟都不鸟他。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从哪生的这胆。他一生没挣来金也没挣来银,这片土地是他最后的财富,是他和女儿的根基,他要拼尽全力来保护。他不怕任何威胁,拿走农民的土地就跟掐住农民的命门一样,难道坐以待毙?不,他要抗争。他要为自己的土地当一回战士。

那伙人一走,左大芬就晃荡那两条螳螂一样的腿到了他的家门口,神秘兮兮地探问,他们赔偿你多少?马德蹄将刀栽在砧板上不作声。这个女人前几天那样说他,她自己不记仇,但也不问问别人记不记仇。马德蹄现在很是讨厌她,倒不是记仇,而是讨厌一个对土地对庄稼没有感情的农民。他觉得她是庄稼人中的败类。看她不走,他有点恼火,说,我赔偿多少跟你有一毛钱的关系吗?

左大芬说,姓马的,我告诉你,后山开的那块地是违法的,如果拆迁上面赔偿你后山的地子钱,我头一个揭发你。

随便你。马德蹄再不想跟她多说一个字。便关了大门。这个女人他总算是看透了,只有钱好,而且自私自利得没有道理,自己占不到便宜也不允许别人占便宜,别人损人利己,她宁可不利己也要损人。可他居然跟她睡上了,这是他又一桩无比后悔的事,他感觉自己被她玷污了。

后山的花生苗一天一个样,一对对绿叶子长势喜人,地子是好地子,肥气足,种什么得什么。妻子的坟也渐渐有了绿意,不再是冷冰的一抔黄土。坟边的柚子树枝叶也散开了来,枝干上长了几棵新刺,麦芒一样的可爱。妻子生前没有给自己看地,但照这样看,她似乎还很喜欢埋在这里。

一个星期里他没有主动去找他们,他每天将那把薄刀在磨刀石上磨几遍,磨完刀就喝酒,菜都不要,只嚼枯黄豆,照样能喝得晕晕乎乎。一个星期后他起个大早,特意去买了几刀黄表纸和香蜡,他的菜园东角有一窝竹子,那儿以前是村里的土地,三棵竹土地,村里没几个人知道,但他每年除夕和月半的时候都会去烧几刀纸,求土地保一方家宅平安,风调雨顺人畜兴旺。他不知道今天是个什么结果,不管什么结果,他都要去敬敬土地。他悲哀地想,说不定是最后一次敬土地爷了。

然后他怀揣一把薄刀恭候他们的到来。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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