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蔽于喧嚣的现场
2016-05-14芦苇岸
体认→爱着词的气味儿和痛感
在某种程度上,诗歌就是精神的“安乃静”,它勉力维持着热爱它的人最终达到万物归一的宁静,以毒攻毒,以人世的隐痛唤起诗人滞涩的心灵,以词的鲜美激活诗人的脑液,因此,诗人是敏感的。诗人的敏感不在用世上,而在文字里。只有面对文字的时候,诗人才能拥有自己的权杖让自己的强大现身!
我是从小说创作转向诗歌的,小说有市场,稿费也可观,声名更响亮,我为什么离弃原本已经操持得较好的活计,转向“无人问津”的诗歌?客观的说法是因为工作性质对写作空间、特别是写作时间的打压,可主观上,恐怕是对文字的“放不下”。我不得不承认我是个对文字要求极高的人——我和一位对佛教有研究的人士说,我闻得到词语的气味儿,而诗歌,可以满足我的这个欲求。不是说,“诗歌是语言的炼金术”吗?那好,我就功利一点,我对自己说,靠上诗歌吧,这或许不如美女傍大款那么刺激,但可以求得美妙,最重要的一点,我冥冥中意识到,只有这个“劳什子”可以让我求得一世的安心,可以让我不断产生回避利害的勇气,不被那些没完没了的可笑的明捧暗棒的叫劲所迷惑。
是啊,诗歌可以叫人保持清醒,可以让真正进入的人保持着可贵的自知之明,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浅薄,明确自己虚伪的根源所在,不断跳出自我设定的圈子走向阔大的包容。
当然,我也是一个固执的人,一直毫无遮拦地将自己定义为“诗歌读者”。我的诗歌阅读决不附庸风雅,我的阅读标准是“是否读得进去”,不管有名无名、国内国外,读得进去就要停下想一想,想作者已经探究到了哪个层面了,我要怎样阅读才能达到对诗人苦心追寻的诗写精神的尊重,少留或不留遗憾,而“读得进去”的理由又是什么呢?无疑,就是看作品能给我提供“词的气味儿和痛感”。当然,有些“大作”也许是我以现有的能力使出浑身解数也无可品读的,但相信不多。
读写不分家,这是常识,自然,“读写要求”也成了连体婴儿。我写诗,就得苛刻被我招募的词具有气味儿和痛感,诗中的味蕾和痛感度必须经得起“质检”,必须严厉打击孤芳自赏自我标榜的劣等行为。词的气味何来?简单,它生成于诗(语言)质的自然性和生活性;词的痛感呢?也简单,正如我在另一篇创作谈里说到的,即不放弃“爱、疾苦、悲悯、生命诗歌和人性”,不拒绝这些永恒的东西作为自己诗歌创作的人文背景。而这个转变,是从我写作组诗《光阴密码》开始的。其实这个问题,诗歌前辈、高明的帕斯捷尔纳克早已作了形象的统括,他写道——生活是一条悄悄滑向麦田的小蛇……
如果日常不免心存疑虑、写作时偶有摇摆,我一定不忘温习自己的诗观:诗歌的任务就是使思插上歌的翅膀,真正的诗人是思想家必须景仰但却难以企及的人,因为诗人划动生命之桨的目的,是让自己的心真正化入广袤的自然和潺湲如流的时光。追寻自然诗性意义、生活情感和人世的“重”,是我在孤寂中执着探索的方向。
情怀→给道德贴上诗的标签
诗歌不是道德,但它听得见道德的声音。
五年前的好长一段时光,我几乎每天都生活在清晨,生活在5点半左右的黑暗中,呼吸着黑暗的气味,穿行于寂静的街市,然后在公共汽车的颠簸里进入光明。
我每天只吃两顿,接近中午12点的午餐和晚上6点以后的晚饭。晚饭通常是在乡下,是我从单位出发,赶路,坐公交,跑步,转车,跑步……我的肉体筋疲力尽以致迷糊稀稠,但我内心的流水却出奇地清冽。如果我的肉体是堤岸,被奔波冲荡,那么,我坚信,我灵魂里积存的仅有的甘泉,绝对不会浑浊……就这样,我拐向叉路,在狗吠声中,我看见了真正的乡村!
看见了我的亲人,围着围裙的岳母牵着流着鼻涕的儿子迎出门来,把我迎进屋去。岳父正在昏黄的灯光下默不作声地喝酒,二块五元一瓶的南古牌高粱酒。喝吗?他问。喝,我说。倒上一碗……在普天之下的乡村,在这样的夜晚,多少家庭,别说一碗酒,可能连一碗饭都没有!但我想不到这些,因为我早已经无所谓道德。我无言地喝着,吃着菜,这时候,是我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候。
我不吃早餐似乎是因了忙,堂皇的搪塞之词说:“忙得连想犯错误的时间都没有。”我等小教员,断然不至于此。那是什么呢?
——我在路上。我看到一个带着编织袋的年轻的母亲,她的外地口音让她为国家的公共事业多承担了一元钱车费,她在我的注视下把孩子吐出的馒头抹进了自己的嘴,利索而粗鲁。孩子撕心裂肺的哭未能吸引一车人的目光,每个人都在为自己一天的新生活而满脸的焦虑,在这空气清新的早晨,只有马达的节奏在每个人的心上剧烈地敲击着。沉默。
吃得下?从醒来的那刻起,我就身心俱紧,在不断迈步前行中,我不断地将自己的胃欲否定,尽管多年来一直有好心人以科学养身的名义奉劝我。我看着那孩子莫名的没有尾声的哭状,记起归有光录下他母亲的言辞:“儿寒否?欲食否?”但终究未曾出口。怕矫情?抑或多事?反正,没说!我发现自己已远离道德。
我告诉过许多人,我的乡亲们几辈子沿袭不吃早餐的习惯。为什么?不单纯是贫穷意义上的节约,更多的是为着赶早出工。我又一次要谈到地理了——这个决定人命运的物质上帝,他让某种身份的人还是种子的时候就已居人下次了。在有色人眼里:他们出卖身体、气力乃是天经,他们要显露智慧、才情就不地义。他们耍不起聪明,就只有锁上家门,拖家带口,流离远方,在苍茫的大地上,无处不见他们蜷缩的身影。
一次读鲁迅,在他的《安贫乐道法》里拾得一句:“穷人却挟了一条破席,铺在路上,脱衣服,浴凉风,其乐无穷,这叫‘席卷天下。”禁不住哑然。仔细端详眼前这位年轻的单身的老母亲,大包小裹,果然有张草席。只是衣服没脱,我猜想多半不是怕羞耻,而是因为天寒。她的孩子,钻在其怀里,吮着奶,渐渐地,不哭了。
爱、疾苦、悲悯、生命诗歌和人性,我为什么要刻意漠视或回避它们呢?我以读诗者的身份将它们提起,我以涂鸦者的笨拙向它们靠近。今天,我已不觉得这样写作是一种危险,因为诗歌于我,仅仅是一种爱好,我不索求,也就无所顾虑,无所谓得失,无所谓技艺的形式与内容的取舍了。我捡起了被先进的诗家们鄙夷和不屑的,我反而感到踏实。耶稣不是说“温柔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须承受土地”吗?我不温柔,可我实在;我离土地很近,我沾到了幸福的边。
孔子曰:“生无所息!”从公元前三万年人类在法国南部山区勒·派契迈尔的洞窟岩画上留下自己的手印开始,人本能性的追求就何曾停止过?人类,就有“两脚忙忙走,为了衣和口”的歌谣生生不息地传唱开来。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一个无才无德之人,每天都吃得饱饭,隔三差五有美酒,端端就缺每天一顿的早餐?有什么好委屈的呢?每天紧赶慢跑,奔波劳顿,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真要给出理由,那就是:作为罪孽之身和不洁的灵魂,任何的因果报应都只能是——活该!
探知→现实的焦虑撞响诗歌之钟
英国最具抒情气质的诗人雪莱吟唱过:“人的昨天总是和他的明天两样。”几乎是这样的,我们追忆过去会突然安静,而思绪一旦触及现实,就无法回避焦虑,是的,只要皮肤和发丝清醒着,我们就容易健忘过去的温暖,而纠结于诸多即时的追问,成为杞人忧天的当下人。
五年前,每天按部就班地穿梭于早晨的喧闹与黄昏的纷乱中的我,就定下了《空白带》的心音,五年后,我几乎是咬牙切齿才得以完成这个夙愿。过程确实太长,不过,万象的现实,让我不停地扪心自问,对于活着的轻重,浮生能否更主动?可恨的世道,可爱的人心,责令诗歌必须葆有硬度,录下砾石滚动般的回声。
“生活注定从低音区开始……”很笨拙地,我把到了心跳的频率,紧皱的眉头开始舒展。也奇怪,意念的通道一旦打开,想象就不由自主,一种久违了的控制不住自己的感觉叫人无比踏实,亢奋。但渐渐地,初涉诗绪的喜悦开始消退,随之而来的,是我对自己的怀疑逐日加重,因为我发现无法让写作的纵深处在一个相对简单的层级上,是逢迎时下那种比较时尚的阅读风貌呢,还是任由发声的生态推进?
我选择了后者。一部观照生死、美丑、爱恨、善恶的组歌,一支不回避人性与社会性,不耽于温婉酬唱的交响,应该有丰腴的身段和纷繁的气象,一定是在多声部的指挥棒下回环跌宕、敢于担当的。古之诗歌,其实不缺小说、戏剧的某些“沉重”的品质,只是今天,由于经常出没“公共表演区”的那些“快歌”与“慢调”的耳濡目染,而被我们习惯了的铺天盖地的似曾相似的情调深深遮蔽。
能否尝试写一个与个体经验中的“现在时态”相匹配的诗歌?对于一个一意孤行的作者,写作中的情绪摇摆,自我怀疑与目力茫然,是造成写作痛苦的最大因素,尤其是推进到第43节的时候,这种不自信达到高位,进入真正的“空白”……
刚巧,受邀与华夏书画协会的书画家们赴温州的一个海岛上采风数日,于是,读狄兰·托马斯,从他才气横溢的诗歌中我立即找回自信,“我的意象咆哮,在苍天之巅升腾”。想象力还未充分打开,奢谈“节制”?集体的迷失不应成为“诗歌公约”。是啊,密集的意象相互撞击、制约、律动,不也是诗歌的本色之一吗?没有必要自暴自弃,我所做的,无非是中国式的诗写自由,这首诗,需要音画的饱满、指实的刚性,和长茅的锋利!
攀越继续,离高标的终点越来越近……
1000多行,10000余字,憋足了五年的这口气,经由了历时三个月的释放,终于在一个火车轰鸣的早晨“戛然而止”。伴随着长舒的一口气,我迫不及待地将QQ签名改为——遽然去尘缘,从此好湖光!
“追寻自然诗性意义,生活情感和人世之重”,是我在孤寂中执著探索的诗写方向。显然,此诗是表现“人世之重”的,试图展现当代诗歌的力量,现实之“重音”是贯穿整首诗歌的“主线”。为什么取名《空白带》呢,是看重其“清晰而又模糊”的隐喻意义,按罗继仁先生的话说就是:“诗人试图录下想录的声音,至于有没有录下,读者自己去倾听,去品读,因为这个巨大的空间留给我们太多值得回味的东西,其中有些已被我们认知,有些还尚在懵懂之中,因此长诗所揭示的看似生活万象,其内在机理却是十分繁富与耐人寻味的!”
从明天起,我会彻底转身,喝令自己带着“一身轻”的洒脱,踏上另一个“蓄谋已久”的诗歌之旅,在那里,我的心灵将为纯净的光阴洞开一口波光微澜的小井。
态度→屏蔽于喧嚣的现场
有句话在八十年代很流行,说如果天上掉下石子来,砸着的十有八九是诗人,揭去这话戏谑嘲讽的皮层,内在里,却也明证了当年诗歌事业的朝气蓬勃和诗爱者遍地开花的情景。事实胜于雄辩!当年一直处于高烧状态的“朦胧诗”就曾朦胧过一代人的青春与激情。
大约在2004年初的某个寒冷的下午,我蛰居的新埭镇上的光阴一如先前的那样潮湿,糊着一层记忆中黑白片发黄的底色。呆在临街的屋里,身心已被楼下的当铺传出的经济时代卷闸门下线的沉闷的尖利声鼓捣得空空如也——长时间地处于一种空白状态加深了我的焦虑——我不得不将自己摁在《罗兰·巴特随笔选》里。这时,电话铃响了,是诗人张岩松打自合肥的。他简要地聊了一些杨键的情况,然后,说起梁小斌。我的心跳陡地紧促起来,这个名字对于心智愚钝得近乎僵硬的我无异于强心剂,因为,我在乡下呆得实在是太久了,从小算起,足足半个甲子!
我们见惯了靠舞文弄墨而跻身国家干部行列,受着与能力不称的优待但成天抱怨世道不公而挖空心思争名逐利的高手,却无视在当代诗坛独树一帜却处于困境的重磅诗人梁小斌。在多数同辈诗人作家迅疾过上“好日子”的同时,小斌却因诗名的强势而被单位开除、没有工作直至今天。只是,这磨砺让他警醒而成器,这么多年来,“依然坚韧而坚强地持续写作,在生活的边缘依然把诗歌完全融入了生命的状态,以朴素而寓意深切的诗歌影响着现世的人们”。供职于中央电视台,成功策划了“2005新年新诗会”的诗人杨晓民说:“梁小斌是一个童话般的诗人,他太纯粹了。他从来没有以诗歌为手段捞取任何好处。”是啊,“他总是力图通过自己卧薪尝胆的努力,绵延着一种纯粹、高贵的文学理想:以透明消解阴晦,以深沉埋葬浅薄”。
布罗茨基说:“边缘并非世界结束的地方,而正是世界阐释自己开始的地方。”至少在梁小斌身上,我看到了真正的沉潜写作的大家风范,尽管有人会对此嗤之以鼻,但于我,却是十分的有用。我一直以为:真正的写作,是为着洗刷我们灵魂深处的原罪,疗治我们道貌岸然的劣疾,从而回归真诚的有涵养的本性的,否则,无异于江湖医生的狗皮膏药,和跳梁小丑招摇过市的通行证。好在上帝的石子如今已经失去瞄准文人的耐心,他们早已改变了自己的飞行轨迹,砸有钱人去了。
其实,只有喧嚣的生活,没有诗歌的边缘,那些凡是有主见地写作着的诗人,那一个个鲜活而激情的韧性的“我”,既是“世界”的中心,也是“诗歌”的中心。在生活的繁琐和充满诱惑的现实里,耐得住寂寞的人们完全可以任由自己清净,且无为无不为了!
□芦苇岸,1971年生,现居浙江。曾在《人民文学》《山花》《诗刊》《创作与评论》等刊发表作品。著有诗集《芦苇岸诗选》、诗歌评论集《多重语境的精神漫游》等。曾获中国诗人奖、尹珍诗歌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