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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那天

2016-05-14张剑心

延河·绿色文学 2016年8期
关键词:母亲

1

上周六,我在狭小的租屋里,蒙头昏睡。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年轻时候的母亲,她站在淡桔色的光影里,面容精致,穿一条V字领的碎花连衣裙,袖口和裙边镶一圈素色流苏,随风轻轻摆动。光影里的母亲美丽而圣洁,她看着我,脸上挂着甜美的微笑……

此时,手机蜂鸣。我拒绝接听,翻了个身,将手机塞进枕头底下。片刻,手机再一次蜂鸣,一直响,一直响,枕头随着手机的震动而轻微抖动,在我的耳边发颤。美梦被搅,支离破碎。我恼怒地将手机搁在耳边,传来中年男子急促的声音:宁小远,你这个混蛋!赶紧回来照顾你妈。

我清醒过来。电话是舅打来的,他骂完就挂了电话。我知道他不愿意跟我多说一句话。整个下午,我没法再睡觉。我开始收拾行李。一件一件放进箱子,又一样一样拿出来,反反复复。我犹豫不决,是不是该飞回去见我的母亲。在这样的反反复复中,夜来临得很快。

黄昏,半明半暗的屋子里,金色流动着的光水一样从玻璃窗流进来,具有了一种华丽温暖的静谧,我的内心渐渐安宁、踏实。

当天完全擦黑,我踩着点出现在这座城市的某一间酒吧里。这间叫苏荷的酒吧,没有后现代刻意的装修格调,没有现场乐队狂热的演出,也没有令人目眩神迷的雷射灯光。而是继续延续了传统的风格——英伦风。走进这间酒吧,要一杯淡啤酒,然后把自己丢在深色木椅上,在暗色灯光的笼罩下深深呼吸16世纪复古的气息。我很迷恋这种感觉,它让我想起英国一句有名的谚语——你的房子就是你的城堡。

我是一名出色的调酒师,在此之前,我干过很多活,推销员、快递员……在这座城市我流浪多年,我不喜欢它充满雾霾与拥堵的样子,我着迷于它的夜晚,这夜饱满、充沛,它能挤走孤单与寂寞。我会玩各式花样调酒,我总会在客人最嗨的时候给他们表演,把气氛搞到天上去。我在这一行小有名气,我成了酒吧挖墙角的对象。可是我哪都不想去,只喜欢呆在这里。

我订了第一趟回老家的航班机票。

坐在飞机上,我向机舱外眺望,棉花糖一样的白云不断在眼前翻滚,城市慢慢变成一个一个小黑点。

此刻,我的内心一片宁静。我将头靠在飞机座椅上,轻轻闭上了眼睛。

2

机场里人头攒动,接机的人很多,没有人等我,也没有我要等的人。我习惯独自奔赴任何一个地方,包括我的家。

东南路777号,我对的士司机说。

到家时正好十二点四十分。

母亲坐在客厅里,蓝色衬衫外罩一件黑色线衣。南方城市现在这个气温,母亲显然穿得过于厚实。她脸色腊黄,歪着头,斜靠在沙发上。母亲瘦得厉害,眼窝深深陷

进去,母亲的样子把我惊着了。

听见响动,母亲睁开眼。她看着我,眼底突然有了一抹亮色,片刻便恢复黯淡。你回来了?母亲说,脸上露出一缕漠然。她垂下眼睑,眼皮松松垮垮地耷拉下来,随之松垮下来的是她的嘴角,陡然增添的几缕皱纹一点点瓦解她内心的刚强,只留下表面的强硬,她显得更老了。

听舅说你病了,让我回来照顾你。

不用,你看我好好的,你明天就回去。母亲有些焦躁。她腾地站起来,微微摇晃。我去扶她,她甩开我的手。

还没吃饭吧,厨房里有剩,我给你热热。母亲朝厨房走,我拦住了她。在飞机上吃过了,我说。母亲又坐回到沙发上,闭上眼睛。沉默,空气瞬间凝固。我拿起行李,走进房间。我把自己扔在床上,瞪着天花板。此时,敲门声响起。我起身,打开门。母亲站在门外,手里抱着一副新被套。

好久没用,怕是脏了,换套新的。母亲低着头,自言自语。我让开,母亲径直走到床边,麻利地拆换被套,然后抱上脏的出去。

夜里,我持续失眠。原本这个时候我正在上班,精力旺盛地给客人们表演花样调酒。现在,我的生物钟被打乱。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强迫入睡,很痛苦。突然,“咚”的一声巨响,声音来自卫生间方向。我起身,跑出房间,发现母亲晕倒在卫生间门口。

医院的病房静悄悄的,经过一夜折腾,母亲终于醒过来。

护士给母亲打上点滴,我看着白色液体一滴一滴流进母亲的身体,倦意一阵阵袭来,我把眼睛眯起来。此时,我听见主治医生叫我。他表情严肃,我迷糊地跟在他身后,走进他的办公室。他问我,你是病人的儿子?我点头。你们做子女的这么不懂事,病人患的是乳腺癌,再不做手术会错过最佳治疗时间。

恍惚间,乳腺癌三个字像一枚枚钉子飞速砸向我的大脑,我瞬间清醒过来。继而惊恐万状。我问他,严重不?

主治医生说,发现还算及时,你让患者赶紧做手术。

后来我得知:母亲不仅向我隐瞒了病情,还趁医护人员不注意偷偷溜回了家。

回到病房,母亲还在打点滴。她看我进来,眼里充满期待。小远,她说,挂完水我们就回家。

我摇摇头。

这里到处都是,消毒水的味道,闻久了,我会死的。母亲说一句停顿一下,她的嘴角抽动着,用布满血丝的眼睛哀切地盯着我,仿佛在求得我的怜悯。母亲要用她的假装可怜来换取我的妥协,这是她惯用的伎俩。这一次,完全没有用,我不耐烦地打断她:离开这里,你才会死。你给我好好呆着,一切听医生的。

不管母亲如何,生气、抱怨、无理取闹,偶尔的孩子气……我都一并接下,在母亲那里我无法抗拒。我不明白,那些任性的子女,是给的爱太多还是太少?反正于我,十六岁的那个春天,我试图索取更多,得到的却是另一种结局。

母亲不再说话,她将头扭向另一边,以示抗议。

3

次日上午,舅来看我母亲,拎着一篮子水果和一箱牛奶,把它们放在床头柜上,他在我母亲身边坐下来。他不看我,在他眼里我只是一团空气。他对母亲说,妹,赶紧把手术做了,没什么大不了。

我不做。母亲叫道。坚决!母亲又补了一句,声音尖利,似要刺破耳膜。

你要美给谁看?命都没了,美有何用!舅提高了音量。

母亲软下来,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她仰了仰头,试图不让眼泪溢出来。舅扫我一眼,示意我说些什么。

我把母亲的手放进手里,摸到一手干而糙的骨头。妈,舅说得没错。我已经没了父亲,不能再失去你!

眼泪终究还是溢出来,糊了母亲满脸。她紧张地看着我,用轻得不能轻的声音说:做就做呗。

我长长地舒了口气。母亲妥协,是因为父亲。自从父亲被一群人带走以后,在母亲面前我从来不曾提父亲二字,它成了我和母亲之间的禁忌,是永远也跨越不了的鸿沟。

我给母亲请了护工,并一直陪在她身边,试图缓解母亲对于手术的恐惧。

手术前一晚,来了一个男人。

他老了很多,骨瘦如柴,灰白的头发,微微佝偻的背。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四目相对。他张大了嘴巴,喘着粗气,像是喉咙里塞了个大枣。

母亲更为紧张了,她扫我一眼,对男人说:我没事,你赶紧走!男人回过神来,点点头,最后看我一眼,迅速离开了病房。

心跳得很快,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怎么来了?我问。

母亲不响。

你们又有来往?

没有。母亲终于开口,坚决否认,却眼神飘浮。母亲的慌乱给了我答案,我知道没必要再继续追问。

母亲再度闭上眼睛,似睡非睡。我不想打扰她,我独自从病房里踱出来,我不坐电梯,选择拾阶而下。母亲的病房在七楼,抵达一楼时我有些喘。连日来的失眠并未得到好转,即便我疲惫不堪,依然无法安然入睡。

十余年,那个男人再未见过。我以为早把他忘了,也以为这辈子不会再相见。这一见,电光火石,像滚烫的岩浆就要咕咚咕咚从地底下冒出来,翻腾起呛人的气泡。我沿着医院的外墙缓步前行。夜渐渐深了,城市在夜色中慢慢睡去,各人的故事随之冷却、退场。路灯低垂着头站在路边,孤独的发出昏黄的光,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往事载着火箭从记忆里呼啸而来。

那年的那一天,我看到父亲被一群人带走;那时,我正好十六岁。

我的人生就此被割裂。

也许,怀念是假,作别自己才是真。对伤逝的纠缠,对人情世故的偏见,皆从十六岁之后别过。我从此踏入虚实相间,富有弹性的灰色地带,与母亲相守,与他人友爱,与世界交好,并承认所有假象的不可或缺。

我开始改变自己,学会了随遇而安。

4

那些年,父亲很忙,总是往返于A市与B市之间。他对我很好,把我当宝贝一样宠溺。我想要什么,想干什么,父亲几乎很少说“不”,在我这里,父亲没有拒绝的能力。我和所有独子家庭的孩子一样,娇惯、任性。

B市,母亲与朋友合伙开了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印象中母亲漂亮、干练,她把自己打扮成职业女性的形象。更多时候,只要父亲在家,她会换上款式不一的淑女套装,装扮成温柔的小女人。父亲很喜欢母亲这样,他会温情地看着母亲微笑,偶尔也会抱抱母亲,摸摸她的脸或者头发。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几乎不吵架。每次父亲离开,母亲总是依依不舍,情绪低落。在我眼里,母亲应该是很爱父亲的,要不,如母亲这般好强独立的女子,父亲又怎会成为她心情的晴雨表。

那年,我六岁。之前舅从不来我家。母亲带我去过舅家几次,每次都不欢而散。舅不爱搭理我,看我的眼神鄙夷、不屑,仿佛我不是他的亲外甥。舅也不爱搭理母亲,他唯一的亲妹妹。那时,我还不懂什么叫不招人待见,但我知道舅不喜欢我,自然我对舅也没有一丝好感。

可就在那天,舅主动来我家,并带来两位老人。我第一次见到了我的姥姥和姥爷。舅把一个大红包塞进我的衣兜里。母亲很高兴,她把我拉过来,指着两个陌生老人让我喊姥姥、姥爷。看我虎头虎脑的样子,姥姥欢喜地将我搂进怀里,叫我“可怜的外孙”。

不久后我见到了爷爷奶奶,他们也很疼爱我。

十三岁那年的春节,我随母亲去A市给爷爷奶奶拜年。我给大家跳舞,我喜欢跳且跳得有模有样。为此,母亲很纠结。她对父亲说,这孩子在舞蹈上很有天赋,可男孩子终究不适合从事这样的职业。父亲也表示赞同,并希望母亲能给予正确引导。那天,父亲摄录了我跳舞的样子。我四下里作揖讨要压岁钱,爷爷奶奶、姑姑姑夫,他们纷纷往我的书包里塞红包。初四一早,母亲打算回去。正收拾行李,父亲接到一个电话,接完电话父亲脸色阴沉,并催促我们快走。母亲什么也没问,拎上行李,拽起我就走。慌乱中,我把一件外套落在了家里。

我问母亲,爸怎么不来送我们?

母亲脸色难看,问那么多干嘛!母亲很少吼我。

上车以后,母亲突然记起什么,她扫我一眼,你的外套呢?她问。我赌气不理母亲。问你呢?母亲提高音量,显得很不耐烦。落床上了。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母亲惊慌失措地瞪着我。之后,她从包里翻找手机,神色慌张。她打电话给父亲,要他把我落在床上的衣服藏好。我很好奇,问母亲怎么回事?母亲敷衍,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见我不高兴,母亲补了一句:你爸工作特殊,不能跟我们走太近。我怀疑母亲在骗我,可母亲不愿多说话。她脸色不好,眼圈红红的,很失落。

开学后,我给父亲打电话,希望他能和母亲一起来观看我的舞蹈比赛。父亲在电话里敷衍,比赛当晚并没有出现。几天后,他带给我一只高档手机。憋了好久的委屈与不满在那一刻爆发:用一只手机收买我,休想!别人都有家长陪,就你最忙!我大哭起来,父亲过来拉我,我挣脱不开,哭得更厉害。大概过了五分钟的样子,父亲见我哭得停不下来,突然放了手,我惊讶地看着他,哭声卡在嗓子眼里。他背过身,走进房间。

都逼我好了……父亲喃喃自语。他在床边坐下来,垂着头。母亲瞪我一眼,随即跟进去。她在父亲身边坐下来,她张了张口,像是要安慰父亲,但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开始微微抽泣,肩膀上下起伏。父亲抬起头,看母亲一眼,把母亲轻轻搂进怀里,他的视线停留在我身上。片刻,他起身,将房门带上。之后不久,我听见父亲与母亲吵架的声音。我把耳朵贴在卧室门上,想听他们在吵什么,但听不真切,他们压低了声音。半夜,我起来上厕所,迷糊中看到沙发上躺着一个人,我被吓了一跳,瞌睡被吓跑了。借着月光,我看见父亲躺在那,满脸泪痕。

家里气氛压抑。母亲很想跟父亲见面,却从来不提。我提出来,母亲总是犹豫不决。有一次我去奶奶家,翻找东西的时候发现了父亲的一个秘密:我知道他叫宁峰,

可奶奶抽屉里父亲念大学的借书证上,分明写着宁远枫。

这以后,我开始注意父亲。

5

十四岁,我无意中知道了父亲的身份。那天,我跟同学去小饭馆吃饭。那里有一台挂式电视机,正在播放当天新闻:一群A市官员来B市考察。配有甜美的女声解说:A市宁副市长带队一行8人来B市考察工程项目建设,由B市李副市长陪同,此行加强了两市的沟通与交流,云云。

电视里熟悉的身影在我眼前不停晃动。

我大为震惊,父亲是官员,母亲又为何要刻意隐瞒。我感觉受了欺骗,我没有去质问母亲,而是故意试探。我问母亲,A市的宁副市长跟爸长得很像,就像是同一个人!母亲听后大惊失色,问我,在哪看到宁副市长的?电视上瞅了一眼。我回。母亲不再吱声。半晌,她突然说,这世上总有些人长得很像。

我开始上网搜索关于父亲的所有信息,彼时我的天空正一点一点灰暗与混沌。

我趴在桌上,默默流泪。母亲进来给我送切好的水果。见我趴在桌上,以为我看书累了,找了件外衣,轻轻搭在我身上。我不敢抬头,此时此刻,满面泪水,红肿的眼睛,如何面对我的母亲。恨意一缕一缕从心底冒出来,绵延不绝。

所有美好的词汇,在那一刻从我的人生字典里消逝。

在我眼里,一切都成为假象。

十四岁的我,根本无力承受那么多的世事真相,那些美好背后暗藏着的丑恶与不真实。姥姥姥爷对父亲的尊重与毫无怨言,爷爷奶奶姑姑视自己为宝贝,疼爱有加,就连一向不待见我的舅也改变很多。他们都在我面前演戏,演得情真意切。

我变得沉默寡言。

我不愿意跟母亲说话。心里扎了刺,生疼。

母亲许是有所察觉,她变得谨小慎微,处处陪着。我受不了她的谦卑,我感到恶心。我选择逃避,尽量减少与她照面。

那天,母亲将我堵在家门口。

小远,你不想跟妈妈说点什么?母亲问。她的脸略略发红,我看了看她发颤的手指。我不要这样的爸爸!我说。

你知道他有多爱你?母亲的脸更红了。

不要,就是不要,我恨他!我尖叫着。“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我的脸上,热辣辣的疼,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母亲从未打过我,我摸着脸颊,狠狠地瞪着母亲,坚决不让眼泪流出来。

母亲的眼圈红了,胸脯上下起伏。她的双腿发软,软得几乎无力支撑她的整个身体,她靠在门上,气若游丝。

你不知道他对我们有多好?母亲咬着嘴唇,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给了我事业,让你舅过上了好日子,姥姥姥爷也跟着享福,还有你,别人有的你都有,别人没的,你也有……母亲絮叨着,唇边起了一串血丝。

看着母亲的嘴唇上下翻飞,我捂紧了耳朵。

我要去找爸爸!改天,我对母亲说。我要他回来,再也不走了。

坐在沙发上,正在看书的母亲惊恐万状。她把书扔在茶几上,用右手撑着沙发扶手,挺直上身,尖细着嗓子。哪都不许去!她吼道。

妈妈,你太可怜了!他欠我们的得还回来。我哭了。母亲也跟着哭。

次日,父亲回来了。我知道一定是母亲向父亲告了密。我不想见他,我赖在网吧通宵打游戏,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找来的。凌晨2点,他出现在我面前,把我当小鸡一样抓回了家。

那段日子,我异常叛逆。父亲与母亲头痛不已,我们的关系紧张到了极点。母亲许诺我,父亲筹集了一些钱,中考结束后就送我去英国念书。我知道他们是要把我赶走,赶得越远越好。

我偷偷坐上了去A市的火车,母亲慌了,给父亲挂电话。还没出火车站,我就被父亲逮住。他狠命地拽着我,手背上青筋突起。我被带到一家咖啡馆,咖啡馆里没有人,父亲异常慌乱。我抬起右手臂,一串红红的手印清晰可见。

父亲在我对面坐下来,给我点了些吃的。骤升的血压让父亲的脸红得可怕。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压低声音,依然能听出他的极度愤怒。

我低头不语。

父亲也不说话,盯着我,像是在等什么人。

6

每到午后时分,我的所有热情都会被奔涌的倦意所覆盖。现在,在这个没有人的咖啡馆里,我毫无倦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劳的厌恶。坐在对面的父亲,与我是那样陌生。

直至母亲出现,我才知道父亲是在等母亲,他要亲眼看到母亲把我送回去才安心。

父亲站起来,走吧!他说。

我看了看父亲,低声问他,能不能满足我一个小小的要求。父亲的眼睛亮了亮,他看着我,探寻似的。

我想坐你的公务车,送我和妈妈去车站。

父亲的眼光迅速暗淡。他埋怨道:我就知道你要为难我,让单位司机知道了,有什么好?父亲决定去拦的士,他刚一走开,我趁机又溜了。

我去了父亲的家。我猜测他会回家,现在他顶顶担心的是我去他家里闹。我没那么傻,我潜伏在小区的一家小卖部里等他。

六点左右,父亲从家里出来,拎一个女式皮包走在前面,老婆挽着女儿跟在后面,一家人有说有笑。到小区门口,一片落叶掉在父亲头上,女儿紧走两步伸手帮他摘了。父亲笑了,用看我一样的眼神看着他的女儿。

多么温暖的画面,那个眉目酷似自己的陌生姐姐,尖锐的疼痛刹那间划过心脏,我的眼泪爬满了脸颊。摸出手机,开机。无数个未接电话,无数条未读短信,都是母亲的。我能感受到她的焦急与担心。

我默默地转身离开……

随母亲回到B市,不跟任何人说话。

一个月后,父亲来B市看望我和母亲。晚上洗好澡,照例将脏衣服扔进冼衣机里。母亲起了个大早,她哼着歌,为我们准备丰盛的早餐。我坐在餐桌边喝牛奶,撕着面包片。父亲起床洗漱,换衣服。此时,我听到父亲埋怨母亲,你明明知道我今天几点的火车,昨天晚上怎么不洗!

对不起,我忘了。马上去给你烘干!母亲噔噔噔从厨房跑出来,连围裙都忘了摘,她在阳台与卧室之间跑来跑去,烘干、熨烫父亲的衣服,像个可怜的女佣。

父亲恼怒地坐到餐桌旁,瞟我一眼,顾自吃早点。

我忍无可忍,朝父亲咆哮,你再凶妈妈试试?

父亲被吓了一跳,他瞪着我。不成器的家伙,竟敢这么对爸爸说话。

你不配做爸爸,你给我滚回去,别再回来找我们,我妈没你老婆好,我也没你女儿好!恶毒的话连珠炮蹦出来,我被自己吓住了,我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

父亲把碗重重地掷在桌上,从母亲手里扯过衣服,穿上,摔门而出。母亲愣在那里,看着父亲离开。

母亲受了惊吓,生病了。这期间,父亲一次都没有出现。母亲瘦得厉害,憔悴不堪。我向学校请了假,照顾母亲。站在母亲床边,我握着母亲的手。我对她说,以后就咱俩好好过!

母亲的眼圈红了,你这样只能把你的父亲逼得更远!母亲的声音发颤,她是那么虚弱。我心疼她,我想我长大了,要像个男子汉一样保护母亲。

我把父亲告了,告他重婚。

不久以后,父亲在我面前被一群人带走。

一周后,我被母亲送去姥姥家。她告诉我要离开一段日子,让我好好在姥姥家呆着。母亲的脸色很难看,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漠然。我既不舍又害怕,怕她不要我,怕她再也不回来。我把母亲精致的坤包抱在怀里,用哀求的眼光看着她。母亲没有理会,她强硬地把包从我怀里抽出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的眼泪止不住的流。姥姥进来,鄙夷地看我一眼。自作孽,不可活。她说。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赌气,拒绝吃饭。姥姥把饭菜放在房门口便顾自出去,她懒得管我。

我听见姥姥和姥爷绊嘴的声音。

姥爷说,他还是个孩子,你这样待他?

姥姥说,咋了,还不够好?好饭好菜伺候,他不吃我有啥办法。

姥爷说,他现在没爸没妈,怪可怜,待他好点。

姥姥说,丧门星,我们家这辈子欠他的,好好的家看被他整成啥样!

唉……姥爷长长地叹口气。房间外安静下来,姥姥的话像冰雹一样打在我身上,寒意在全身漫延,我瑟瑟发冷,下意识地裹紧被子缩成一团,如一只正在舔舐伤口的猫。

7

母亲的手术很顺利,切除了左乳。

那个男人没再来过。

那天,我搀着母亲走出医院大门。天很蓝,阳光明媚。母亲把我推开,她站在医院门口,抬头望天,她眯起眼睛,俏皮得像个少女。然后她转向我,堆起一脸碎银般的笑。她对我说,小远,帮妈妈买个假发套吧!我答应着,心里酸酸的。

停顿了下,母亲继续说,妈妈谢谢你,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这话很客套,一点都不像母子间的对话。

我笑笑,尴尬而无措。我拦了辆的士,我们又回到了东南路777号。

一到家,我就开始忙碌,我得把屋子打扫干净。母亲躺在床上,看我干活。不到半小时,我满头大汗,母亲问我要水喝。

我跑进厨房烧水。热水壶架在燃气灶上,发出咝咝的响声。我揉了揉太阳穴,试图揉去疲惫与不快。拿出母亲的专属茶杯,倒上水,回到母亲房间。她把茶杯放到床头柜上,又开始抱怨,抱怨床单不干净,被子粘粘的不舒服。我想给母亲换掉,可我不知道干净被褥与床单放在哪里。我问母亲。母亲看着我,摇摇头。算了,你一个大男人,哪会干这个。

母亲立即否定了我的能力。难道她不知道,我独自在外,已生活了很多年。

我继续打扫屋子,清理垃圾,然后给母亲熬小米粥。我把热腾腾的小米粥和一碟爽口小菜端进母亲房间,发现床头柜上的茶,母亲一口也没喝。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天花板,显得心事重重。

妈,饿了吧!喝点粥。我说。

母亲摇摇头,胃胀,吃不下。我把粥和菜放在床头柜上,对母亲说,趁热喝,放凉了对胃不好。

母亲不耐烦地打断我,不用管我,又不是小孩子!

我带上门出来。我明白,她不愿我打扰她,我能感受到。此时此刻,母亲和我,我们都很虚弱,像两个打了败仗溃逃的士兵,彼此躲着对方。

我也没胃口,我不想做饭,冰箱里空空如也。厨房的柜子里还剩下最后一包方便面。我把它泡上,一个人坐在桌前。海鲜方便面的浓香在客厅里飘散,我勉强扒拉着面条,心里飘浮不定。

我把吃剩的面扔进垃圾筒里,咂了咂嘴,感觉发腻。我决定出门,去超市买点东西,顺便带回一盒木糖醇。从超市出来,天还没有完全黑。我不想回家,站在马路边踌躇。

记忆中的马路还在,只是比先前加宽了许多。马路的左边是一片街心花园,栽了些树木,都还很细小,晚风拂过,淡绿色的枝丫微微颤动。石椅,长的、短的,散落其间,一个别致的凉亭,边上是一些运动器材,孩子们在那里打闹玩耍,年轻的父母陪着,祥和、安宁;右边是长长的一溜桂花树,入夏以后桂花悄悄绽放枝头,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芳香,未到金桂时节香味还不浓郁,过不了多久,就该醉人了。

我仿佛又看见那个一身阿迪达斯运动装的小男孩,奔跑在这条窄窄的马路上。彼时的人生,还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天空突然飘起了小雨,我没有带雨具,雨丝洒在身上,渐渐细密。

到家时,母亲的房间亮了灯。我去厨房倒水,看到水池里,扔着母亲吃过未洗的碗筷。我匆匆洗净,将热水壶再次坐到燃气灶上。然后去包里给母亲拿药。我轻轻推门进去,母亲仿佛是睡着了,打着细微的呼。我把水和药放在床头柜上,安静地站在她床边。

母亲的床头灯光是浅白色的,有气无力地落下来印在母亲脸上,惨白如尸。靠窗的一块墙皮已经剥落,泛出黄色的内里;衣柜的一扇门坏了,斜依在另一扇门上……多年来,它们被母亲忽视,也同样忽视母亲,一个寡居多年的妇人。即便她现在老了、病了,母亲依然倔强而骄傲。

母亲突然睁开眼睛。她看着我,想了想说,小远,妈也好得差不多,过几天你就回去。

我终于明白,母亲的折腾与抱怨就是为了赶我走。

吃药吧!我说,水已经凉了。我走出母亲房间,顺手把门带上。

8

回到客厅,打开落地灯,同样是浅白色的光。我怔怔地坐在光影里,让浅白色的光线慢慢浸透我的全身。我望向窗外,一轮银白的蛾眉月,薄薄的几近透明,给人随时会淡化下去直至消失的脆弱感。

这期间我不断想象,如果我是母亲,我会怎么做?

当天边露出第一道曙光,我窝在沙发里睡着了。醒来时,身上盖了一床薄毯。

母亲在厨房里准备早餐。我悄悄站在她身后,看她忙碌。母亲回头正看见我在看她,她朝我笑笑,看什么?

真香!我看你都做了什么好吃的?我说。

你看,我能很好地照顾自己!母亲又把话题扯了回来。

我摇摇头,我明白母亲的意思。

母亲恼了,我不用你可怜!母亲的话有些恶毒。

妈,你怎么能这么想?我急了。

小远,回去吧!你得有自己的生活。母亲认真地说。

我不想再跟母亲谈论这个话题,反反复复,母亲就一个意思,让我离开。我认为母亲急于让我走,唯一的解释就是那个男人。

我转身离开,漫无目的地游荡,时间尚早,路上的行人不多,偶有几个,都在匆匆赶路。踱到那片街心花园,我坐在长椅上发呆。电话刺耳地响起,吓了我一跳。电话是舅打来的,询问母亲的情况,我简单作了回复。临了,舅有些犹豫,最后他说,你父亲回来了。

听到父亲二字,虽早有准备,我的心还是猛然一颤。

他想见你!舅说。

我的头皮开始发麻,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抽光了空气的皮球,软塌塌的贴在地面上。

我猜你不愿见他,就帮你回了。舅在电话里顾自说着。不过我可以把他的手机号发给你,你自己做决定。说完,舅挂了电话。

片刻,一条短信出现在我的手机里。我没有打开,直接将手机塞进裤兜里。

我又坐了一会儿,然后上菜场买了些菜,我得回家给母亲做饭。

然而,母亲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不出来,也不发出一点儿动静。晚饭前,母亲终于从房间里出来,她坐在沙发上,开始在我面前抹眼泪。

我把茶几上的纸巾盒递到母亲手上,她边擦边扔,揉成团的纸巾被扔了一地。

母亲动用了她所能想到的所有手段,像孩子一样,令人无措。我简直快要崩溃,我决定给舅打电话。舅答应劝劝母亲,前提是必须先见我一面。

还是那一片街心花园,舅已经等在那里。

你还是去见见他,无论曾经发生了什么,他毕竟是你的父亲。这是舅见我说的第一句话。之后他说,其实你父亲很可怜!

他问我,难道你从未怀疑过你的父亲是什么原因被带走,你的母亲又为何把你送去姥姥家?又哪来那么多钱送你去英国念书?

……

陈年旧事在多年后的今天又一次被舅翻出来。舅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事实上早在父亲被带走,我每天都在寻找答案。那段日子纠结、悔恨,还得在母亲面前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我和母亲守着共同的秘密,相依为命,表面上我们关系亲密,彼此揣着小心。很多人,很多事,我们不敢轻易触碰,更不敢提及父亲,他就像一枚炸弹安置在我和母亲中间。母亲不打算嫁人,她说守着我,比什么都强。这样的日子如履薄冰,我深感压抑。很早,我便离开母亲,独自漂泊。甚至在我最难的时候,也未曾向母亲寻求过帮助。

9

到家时,母亲坐在躺椅上睡着了。她将新买的发套戴在头上,几缕阳光透过薄薄的粉紫色窗纱照进来,粉粒状灰尘羽毛般飘浮在空气里,雾蒙蒙的,将母亲罩在里面,看上去美丽而圣洁,一如梦里的样子。

母亲右手边放着一个精致铮亮的红木盒子,没有上锁。我轻轻打开,里面是一些信件与私人物品。卡地亚项链,普拉达胸针、香奈儿香水……这些都是父亲送给母亲的生日礼物,这么多年一直被母亲完好保存。我想:这是母亲的另一个世界,对她来说,这个世界是美好的。

红木盒子,曾是我最熟悉的物件。那个时候,母亲总是背着我偷偷看她的红木盒子,尤其在父亲出事以后,母亲常常对着红木盒子发呆,偶尔也流泪。我一度对母亲的红木盒子产生过好奇心,我想知道里面藏了些什么,想知道母亲更多的秘密,我试图把它打开,但没有成功。

现在,当我已不再有好奇心时,它裸露在我眼前。

母亲醒了,她缓缓睁开眼睛。别碰。母亲叫道,吓了我一跳。

我只是看了看。我说。

那是我的宝贝,看也不行。母亲坐起来,瞪着我。她的样子像个孩童,正试图全力保护她的小玩具。

我缩回手。问母亲舅是否来过电话?

母亲点点头,你舅说过几天你就要回去了,他会给我请个保姆,一有空就过来看我。母亲说得很认真,试图压抑某种情绪。我依然能感受到母亲的喜悦。听母亲这样说,我很震惊。我怀疑这不是舅的原话,因为我从未跟舅说过我要回去,我只是希望他能帮忙开解母亲。

然而此刻,我无比沮丧。无论舅说了什么,对我都不再有意义。是的。我故意说,我明天就走,为了你我差点丢掉工作!我提高了音量,语气里含着赌气与愤怒。我已经在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但并不成功。

母亲被吓了一跳,她看着我,像看一个陌生人。我很久没有在母亲面前发脾气,我忘了上一次发脾气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

片刻,母亲回过神来。我早说让你回去,说了多少次,你自己不肯走,怪不着我!我又不要你照顾,我还没老到不能动。

母亲的话如箭一般一支支向我射过来,不把我扎疼不罢休。

你现在就可以走,不用等到明天!顿了顿,母亲继续道。

我从母亲房里出来,坐到客厅里。心绪渐渐平复时,我起身给母亲倒了一杯水,拿到母亲房里。此时,母亲正在柜子里翻找东西。看我进来,她停下来,斜睨着我。

妈,喝水!我说。找什么,我帮你找。

不用。母亲一口回绝。然后她说,赶紧订机票去,不用管我。

没事,我刚瞎说的。你儿子能人,老板抢着要!我调侃,试图缓解与母亲之间的紧张局面。

母亲咧了咧嘴。不管怎么说,还是回去吧!我没事。她平和了语气。

我开始收拾行李,做着明天离去的准备。我边收拾行李边看母亲脸色,我希望她能挽留我。母亲也在看我,眼里有了一丝不舍,更多时候是安心,仿佛她终获自由。

临行前,母亲将一张银行卡塞到我手里。一个人在外,对自己好点,她叮嘱道。然后她说,还是赶紧找个人成家,妈也就安心了。

我推脱,母亲将卡硬塞进我衣兜里。然后变戏法似的拿出另一张银行卡,在我面前晃了晃。你看,她说,我也给自己准备了。母亲雀跃的样子如情窦初开的少女。

我朝母亲挥挥手,出门。

我并没有走,也没有订返程机票。我拎着行李,远远地站在街角,看着属于母亲的那扇窗。

不久后,母亲从家里出来。她换了件红色风衣,化了淡妆,看上去气色很好。

进入深秋季,梧桐树枯黄的树叶随风飘落,任意铺洒在每一条街沿上。母亲像一片红火的枫叶飘飞在这个秋日的街头,她漂亮的高跟鞋踩在枯黄的树叶上,一路响起脆脆的嘎吱声。我跟在母亲身后,保持一定距离,母亲始终没有发觉。她的脚步急促、欢快,我不知道她要去哪里,凭直觉她是要去赴一场愉快的约会,并为此丢失了应有的警惕性。

终于,母亲在 “爱美”整形医院门口停下脚步。

我把自己藏在医院对面的水果店里,那里视线很好,母亲发现不了。她站在那里,四处张望。片刻,母亲从包里摸出手机拨打电话。大约过了十五分钟,一个男人朝母亲走过来。母亲也看到了男人,她微笑着,挽起男人的臂膀。两个人有说有笑走进整形医院,悠忽消失在了长廊深处。

□张剑心,女,浙江绍兴人。小说散见于《芳草》《西湖》《四川文学》等刊,出版中篇小说集《扣错纽扣的爱》,短篇小说集《抖落一生忧伤》,曾获绍兴市第12届鲁迅文学艺术奖百花奖。

责任编辑:王 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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