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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上

2016-05-14卓慧

延河·绿色文学 2016年8期
关键词:蓝田陈忠实白鹿原

卓慧

白鹿原上。

知道这是陈忠实先生一部散文集的书名,但捋一捋几天前脚踏在蓝田县白鹿原民俗文化村那片土地的感受,心里翻来覆去涌动的,竟始终是这几个字:白鹿原上。四个字,就若四块敦实的石头,一字一顿,稳稳地安放在那里,仍谁也不能搬动、置换似的。

时值盛夏,流火的骄阳像无人管束独掌天下的壮年男子,蛮横无忌地在地上逡巡滚动。天空湛蓝高远,澄澈明净,没有雾,也没有霾,团团白云,松软舒展,东一坨西一坨,似骏马,似雄狮,似温和的大象,似驯顺的小鹿,高悬于空,远衬于天,有若风云际会,各路神仙云游会聚,在照拂着这片土地。村口,一棵我叫不出名字来的树,粗枝大叶,不甚繁茂,却有效地阻挡了直射的太阳而营造出一部分荫凉,虽有限,但那丝呵护已能让人暂离暴晒,获得些许凉爽的慰藉。偶尔,微风拂过,轻枝摇曳,一股舒爽的惬意便油然而生。彼时,陈忠实先生曾心醉神迷地描绘过的樱桃花香,自然是没有的——这个季节,别说粉白娇嫩的樱桃花,就是红润晶莹的樱桃果,也早已下树,遍寻不着,有也只是一树深翠葳蕤的叶子,问题的实质还在于,眼拙的我,就没在这个村里发现樱桃树。尽管如此,环顾四周,无尘烟,也无喧嚣,房舍俨然,小马路平顺安静,惟有小池塘里几只鸭子在悠游嬉戏,忽一个猛子头颈都栽进了水里,忽又跳上岸来争抢一条小鱼。仿佛间,只觉岁月沉淀,大地安稳,一派深沉执着,坦然稳固,所有的景物,所有的气象,若用一句话来描述,真就只能凝结成那四个字:白鹿原上。也就在这一瞬间,我猛然体悟到先生何以会为他写故乡的集子选取这样一个名字。这四个字,简简单单,平平白白,不华丽,不花哨,却苍劲有力,饱含深情,直抵本质。

白鹿原,这个经亿万年地质变迁黄土沉积风化而成的台原,地处长安城以东,南接蓝关,北扼灞水,俯临长安。关于名字的由来,陈忠实先生在其长篇小说《白鹿原》的创作谈中说过,《后汉书·郡国志》早有载:“新丰县西有白鹿原,周平王时白鹿出。”《水经注》、《太平寰宇记》也记有:“平王动迁时,有白鹿游弋于此原,以是名。”秦汉时期,白鹿原为上林苑的一部分,相传赵高指鹿为马故事中用的鹿,就是从白鹿原上捕获的。历史上,白鹿原曾先后建过芷阳、灞城、灞陵、南陵、北山、白鹿、宁民、万年、樊川、杜县、长安、蓝田等县。而今,因了陈忠实先生的小说,白鹿原以如雷贯耳之势,蜚声海内外。

白鹿原原面平坦开阔,一条鲸鱼沟将原面切割为南原(也叫炮里原)、北原(也叫狄寨原)。陈忠实先生的故乡,在北坡,“我家住在白鹿原北坡根下,出门便上原。”先生多次在文中这样说。依山傍水,地阔水美,春来麦苗青,菜花黄,桃树、杏树、洋槐、泡桐,各种树,花枝招展,竞相开放,野艾草野薄荷混杂的气味四处弥漫,有着峭拔长腿的鹭鸶优雅地在河边漫步,于嗟鸠兮,停于树端,鸡鸣狗吠,桑梓恬然,一言蔽之,春和景明,邻里和谐,村庄安然。这是我初读《白鹿原》及先生那些关于故乡的散文时在脑中粗略营构的白鹿原的形象。在先生笔下,无论是村庄,还是原坡、河川,无论是炊烟,还是野菊、柳树——“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李白《忆秦娥·箫声咽》中这句脍炙人口的名句,早就烂熟于心,知其所绘景象是咸阳古道,很多年里,我竟从未将之与先生的故乡联系起来,直到某天从先生文中读到此,才豁然惊觉,原来它就在这里;司马迁《史记·鸿门宴》中的“沛公军霸上”的“霸上”,原来也即是这里——都是那么美。一句话,故乡的一切,令先生心心念念,萦绕于怀,挥之不去。对故乡,先生充满了无限深情。故乡,是他心灵的滋养;故乡,是他创作的源泉,用他的话说:“在原下进入写作,便进入我生命运动的最佳气场。”(《原下的日子》)

在读到先生用他的文字为我们描绘他的故乡、摹写那处盛景的同时,我便也在心底种下了一个愿望:有机会一定要去白鹿原,去领受领受原上的风光,去踏一踏先生的足迹,踩一踩给过先生灵感的那片神奇土地的地气。

佛说,万发缘生,皆系缘分。每个人的所见所遇,早有安排。缘起,缘灭,缘聚,缘散,一切都是天意。不刻意,不强求,缘来即是。从种下那个愿望开始,我便在心底暗暗期待那个时刻的到来。

十年相思,滴水熬成珠。这个比喻不甚恰当,却多少表达了我对白鹿原的神往,和想亲睹其容的心情。天不负人,几天前,缘分终于到来——得邀来到了白鹿原。

构想与现实对接,严丝合缝,分毫不差的情形,可以说罕有。对此,我有心理预期,却也还是不足,有很多超出预期。从西安出来,上西蓝高速,前往蓝田县安村镇的白鹿原民俗文化村,入眼是一片平畴田野。车窗外,盎然挺立的玉米、正在拔穗的水稻、可劲长着的各种蔬菜,一畦畦、一垄垄,一掠而过——整个儿青葱苍翠的样子,就似南方田园,哪里有黄土高坡的干燥焦黄气息?下高速,上村道,车沿逶迤的公路在不宽的柏油路面上驱驰,一边是渐次缓缓升高的山坡,一边是错错落落的田野,却仍然满是青绿。目的地白鹿原民俗文化村,干脆就是依山而建,坐落在一块山坡上。这山,在我这来自丘陵遍布的四川盆地的人看来,不应叫山,应叫丘陵——其长相、高度,我感觉跟我们四川的那些丘陵是一样一样的。

依着山势,民俗文化村的房舍,采用关中民居的样式,木构青瓦,以相对而立的布局,建在一级级缓坡上,共有四五级。中间过道青石铺成,算是小街。商铺或卖饸饹,或卖神仙粉、裤带面、九大碗、洋芋糍粑、神泉豆腐脑……种种蓝田特色美食。还间有茶馆歌台、农家作坊,以及卖蓑衣小褂、手工鞋垫等等的。不用说,游客在此,既可大肆饕餮,饱享美食,亦可品茗赏戏,回归自然,感受、追怀日渐逝去的关中乡土气息。是的,美食、购物、娱乐,现代旅游开发的主题,不外乎此,白鹿原民俗文化村似乎没有逃脱这俗套。但其实,它还是有独到的,那就是这些内容,全是“蓝田”牌,美食也罢,土特产品也罢,都是地地道道的“蓝田”特色,有浓郁的“蓝田”气息。而蓝田这个地方,着实历史悠久,文化积淀深厚,从远古的“蓝田猿人”、“三皇旧居”,到秦汉的蓝田郡、雍州,清的孝义川的历史遗踪、历史沿革,从“辋川朝伐木,蓝水暮浇田。独与秦山老,相欢春酒前”(宋之问《蓝田山庄》),到“沧海月明珠有泪 ,蓝田日暖玉生烟”(李商隐《锦瑟》)等诗歌里,在在都昭示着蓝田的历史文化底蕴。其来有自,今天的蓝田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昨天的蓝田的传承和继续。何以得见?那冒着热气的饸络、蕴着喜气的“猫儿鞋”、高亢悠扬的秦腔,不可见么?

不可否认,眼前这个民俗文化村,虽有鲜明的蓝田民俗文化印记,却纯是“从天而降”、刚刚新造的。缘起,得益于古老的蓝田文化、白鹿原传说,更得益于陈忠实先生的著作《白鹿原》。这里,半年前仍田是田,畴是畴,山是山,树是树。半年后,经政府、投资商规划、建造,田变房,树变梁,一座占地1200亩的民俗文化村方拔地而起,蔚然成型。自然,旅游开发,给当地百姓提供了一些工作机会、生财门路。同村民聊天,问其之前知道陈忠实不?答曰,不知道。是修这个民俗文化村才知道的。这答案,让人也悲,也喜。悲的是普通人对于文学、对于以他们身处的土地为背景创作了史诗般优秀作品的陈忠实先生的隔膜,喜则喜村民藉此事件,终于知道了有那么一个文学大家,且以之为傲,有所受益。想来,一向淡于名利的先生,对于村民识不识他、知不知道他的作品,是不会怎么在意的,而对村民缘他的作品扬起的“白鹿原”的名头,可以找到一点生计,栖于九泉之下的先生,还是会高兴的吧。

蓝田县另一处景观,白鹿原影视城,则是以小说和同名电影为依托,以实景呈现的方式,生生打造而出的。影视城几乎就是一个镇,白鹿镇,建在一山坳上。一条主街道,由南至北,贯穿全城。主街两边,全是商铺,土特产、小吃、大餐,应有尽有。苦荞饸络、绿豆凉粉、辣子蒜羊血、羊肉胡饽、吴家牛肉、 裤带面……若谁禁不住诱惑一路吃过去,胃肯定要吃撑。

影视城里大部分房屋,是关中村落式建筑,土墙青瓦。重要的建筑,如衙署、祠堂、城隍庙、文昌阁、白嘉轩宅、鹿子霖宅,则是阔气的青砖灰瓦、木窗雕花。散布于小巷中的民居,多为普通农居风格,柜子、碾子、农具、家什,一如几十年前普通农家的生产生活布局。有的,则承担着民俗任务,或被装扮成正办喜事的婚房,或被布置成具有秦风秦韵的客栈、农具博物馆。戏楼、广场,作为村民们举办各种重要活动的公共场所,小说、电影中不可缺,作为场景再现的影视城,自然也不可或缺。从生活到小说,从小说到电影,从虚构到现实,白鹿原就这样一步步完成着它的三部曲。这三部曲,是旧瓶装新酒,亦是老调唱新曲。因为,整个影视城,建筑虽簇新,但浓郁的关中风情,浑厚的民俗风味,扑面而来,让人不经意就撞个满怀。

影视城中还有一处宅院“陈忠实故居”,是陈忠实先生读书、生活并创作《白鹿原》时居住建筑的等比例实景还原。宅子是关中四合院风格,古朴整洁,看上去有典型的关中特色。但那新崭崭的成色,总让我跟先生真正的故居不能发出联系,总想象不出先生坐在其中创作时的情形——此行有个遗憾,未曾得到亲身去先生故居拜谒的机会。

看来是缘分还没到。

诚如此,我惟有静心以待。

但请允许我先在此向先生致敬,以先生也喜欢的白居易这首诗:

宠辱忧欢不到情,

任他朝市自营营。

独寻秋景城东去,

白鹿原头信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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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陈忠实画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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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白鹿原民俗村
急躁的人
拎什么
放风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