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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惊鸿从此比肩

2016-05-14岚枫

北方人 2016年8期
关键词:相片清华女儿

岚枫

1930年,北京,周日。

这天,一个叫周培源的男子正在他的朋友刘孝锦家做客,那时,他刚从美国回来不久,在清华物理系担任教授。

他是清华学堂1924年公派出国的学生,只用了三年半的时间,便在加州理工获得了博士学位,还拿到了加州理工的最高荣誉奖。

尔后,他去了欧洲,在德国的莱比锡大学和瑞士苏黎世高等工业学校从事量子力学研究,他的德国导师就是后来荣获诺贝尔物理奖的W.K.海森伯(Heisenberg)教授,是量子力学的创始人之一。他待了差不多一年,便回了国,任教于清华。那一年,他刚刚27岁。

彼时的大学教授,无论收入还是社会地位,都是极高的,教授的待遇更为优厚。周培源年纪轻轻便执教清华,可谓前途坦荡,刘孝锦开他玩笑,说他的爱情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周培源拊掌大笑,说清华的女生少,物理系的女生更少,美国大学里学物理的中国女生简直稀有,哪里有人瞧得上他。

他这话不过是开玩笑,身为无锡人,他有着南方男子少有的高大身材,相貌也生得周正英俊,天庭高阔,鼻梁挺直,剑眉星目。哪里是别人看不上他,只不过是他一门心思埋头苦读,才耽搁了恋爱,毕竟三年半拿三个学位,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朋友也笑,说,不如替你介绍如何?清华女生少,她所在的北平女子师范大学可是“秀色满园”,说着,她果真就拿出一沓同学的相片来。

周培源一张张翻着相片,突然他停了下来,指着其中一张照片道:“就是她了。”

刘孝锦细看那张照片,倒吸一口冷气。都说周培源眼界极高,传言果然不虚,当时,北平女子师范大学是中国女子的最高学府,相片上的女孩子大多气质不俗,可这么多人里,他只看上了王蒂澄。

王蒂澄是吉林人,刚刚20岁,就读于英文系,是北师女公认的“校花”。

刘孝锦回望周培源,只见他望着相片微笑。自古才子配佳人,刘孝锦决心成人之美。

她安排了一次宴会,把周培源和王蒂澄都请了过来,并将两人的座位特意安排到了一起。 从此之后,他便总去北女师的宿舍找她,去得多了,门房的阿姨都认得他了,每每见着他远远走来,就在门口喊:“王蒂澄小姐,有人找。”

她素来是大方率真的人,他也素来随和开朗,他和她的爱情潜滋暗长,弥久愈深。

1932年6月18日,他和她在北平的欧美同学会举行了婚礼,清华校长梅贻琦亲自主持了婚礼,婚后,王蒂澄去了清华附中教书,他们共同居住在清华新南院。

婚后的三年里,他们生了两个女儿——如枚和如雁,两个可爱的女儿给他们的生活增添了许多乐趣。然而,就在这时,她患上了严重的肺病——肺结核。当时,肺结核并无特效药根治,得了它,和得了绝症相差无几。

因为肺结核有传染性,她需要与家人隔离,于是,他把她送到了香山眼镜湖边的疗养院,休养了整整一年。那一年,他除了上课和探病,还需照顾两个幼小的女儿。可是,他从来没有一次耽误过周日的探视。从清华到香山,当时只有一条崎岖不平的土路相连,他骑着自行车,往返50里,风雨无阻。

她在香山疗养了一年,居然奇迹般地痊愈。

第二年,他前往普林斯顿大学进修,在美国待了一年,彼时,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开始,美国国内急需科技人员,他们一家收到移民局的正式邀请,只要他肯留下来,美国政府可以给予他们全家永久居留权。对此,他一笑置之。

他们如期归国,随清华南迁,来到了昆明,他在北大、清华、南开三校联立的西南联合大学继续担任教授,从事流体力学研究。 不久,他们有了第三个女儿如玲。

王蒂澄身体不太好,他承揽了照管孩子的任务。 哄睡了女儿,他才能腾出手来备课。他瘦了许多,凝神专注的样子让她觉得鼻头发酸,于是,她常披衣起床,给他端一杯热水。

这本来应该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鳝鱼面,因为他是无锡人,最爱吃这个,或者,至少也应该是一杯茶吧,可是,他们太穷了,什么也没有。

她惟一能做的,只是端一杯热水给他。

他在西南联大物理系任教六年,他的学生里出了诺贝尔物理奖得主杨振宁,中国近代“力学之父”“应用数学之父”钱伟长、物理学家林家翘、数学家陈省身……他自己的研究也开始渐入佳境,从西南联大起步,后来建立了我国独特的湍流理论体系,他被世界公认为湍流模式理论的奠基人。

王蒂澄原名王素莲,后来改成了“蒂澄”,“澄”是“澄”的古写,“蒂”是“并蒂莲开”,这名字取自“莲出淤泥而不染”。

王蒂澄已经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了,可仍有人称赞她的美貌。据说,有位叫陈岱孙的教授为她独身了一辈子。她的一生也真的如莲,始终娇嫩清芬,与他成婚的这些年,她没有出过什么淤泥,他始终把她捧在掌心里。

每年春天,他们都要结伴出门踏青,他一路搀着她的手,生怕她磕着碰着。他对她好到连女儿们也“嫉妒”了,每次一起郊游,拎着大包小包行李的女儿总在后面无奈地喊:“对不起!麻烦你们两位分开一会儿,帮我照看一下东西。”

王蒂澄习惯迟起,每天早晨,他都会在她睁开眼的时候,和她说:“我爱你。”直到有一天她突然生了一场大病,再也站不起来了,可是,他还是和从前一样,每天一大早跑到她床前,问她:“你今天感觉怎么样?腰还疼不疼?别怕困难,多活动……我爱你,60多年我只爱过你一个人。你对我最好,我只爱你!”

那一年,她已经80岁了,他也已年逾90岁,他们都老了。

他50岁上下便右耳失聪了,从那时起,说话就不由自主地“大声嚷嚷”,“自己听不见也生恐别人听不见”,每天早晨,他对她的“表白”也嚷嚷得众人皆知。

长大了的女儿们,听到老父亲的绵绵情话都忍俊不禁。

那是1993年,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而漫长。

没有人再“烦”她了,没有人再把她这个老妇人当小孩子宠了,没有人再对她展露明净笑容……

这世间……再也不会有那么一个人。

她发了很大的脾气:“你不讲信用!”她说,“说好了,你先送我,可你连个招呼也不打,你说走就走,你连再见也不说……”

她一面怒着,一面慢慢地,慢慢地握住了他的手,很凉,她的泪水一滴滴落下。

一生当中,他对她的承诺从来没有不作数过,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张爱玲曾说,“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一首最悲哀的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可他和她,经历了那么多,战乱、疾病、贫穷、富贵……却始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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