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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稻简史

2016-05-14邹汉明

西部 2016年8期
关键词:秧田种田水田

邹汉明

秧田

农忙是在清明节后的第二天开始的。

清明第一日,叫头忙日;以此类推,是二忙日,三忙日;好事不过三,第四天,就没什么名头了。其实,头忙日一过,乡下就忙开了,大人哪顾得上串门走亲戚,只有那些七八岁的毛孩子,才嚷着做客人去做客人去。你看,塔鱼浜的每一条羊肠小道上,陆陆续续地走着肩扛铁搭的中年汉子,双手搂定的溜光滑脱的竹竿上,挂着一只左右晃荡的鸡黄色的竹篮,篮子里是一壶呼呼冒着热气的祁门红茶,一提四只的粽子,考究的人家还会摆上一只搪瓷杯,里面照例是几只灰黑色的甜麦塌饼——我乡的风味绝品啊,真正的土产。原来,那哼着田歌的男人,是去附近的田畈里翻垦水田——这是承包到户以后,乡下时常出现的一幕。

咕咕——咕咕,布谷鸟一叫,春回大地了。田埂上的青草首先就抬起头来,吱吱吱地满口吸着嫩绿的太阳光。咕咕——咕咕,咕咕——咕咕,细听,分明了,东边的雄浑,西边的婉转,原是一雌一雄两只布谷鸟在叫,隔着一条田埂,隔着融融春光,彼此呼应着。这平和的布谷声,悠远绵长,万古常新,令人欣喜。雌雄布谷鸟的呜叫在太古气息的塔鱼浜旷野里响起,春天的足迹就如同向田间地头轻快拂过的一小块阴影,带着时光的催逼,农民的播种也就有序地开始了。

浩大的水田,分割成了烟晾形状的那么一片又一片,长方形的,稍稍高出水面。“烟晾”的四个边缘是四条小水沟,便于下水。那长方形的一整块叫作秧畈,此时,已经被一条木板推压得异常平整。做秧田的时候,是需要两个人的。我父亲做秧田,有时就叫上去别的村坊做了上门女婿的我的永金娘舅,永金总是爽快地过来相帮。等待长方形的秧畈成形了,两个人就各执木板的一端,弯着腰,将力气均匀地使出来,一路推去。这是我小时候最愿意看到的一幕,木板的前边,是尚未平整的粗糙的一个旧世界,木板推过之处,平整光滑,完全符合我们那时想象的另一个新世界的标准形象。碰到秧畈上死的活的螺蛳、碎瓦片、小砖块之类的硬物,就拣出来,一甩手,准确地扔到田埂上。推好的秧畈上面,是一层肥力充分的水糊泥,褐黑色,太阳一照,黑黝黝的,晃眼,跟水田原有的棕黄色截然不同。那水糊泥,是上年冬天,摇了罱泥船去塘栖等地罱来的,早已经舀到水田的一只只“荡子”里了,这会儿终于派上用场了。

秧畈做好,就开始撒种谷。那谷物,水里浸过了,已稍稍发芽。我父亲用升箩从担子里舀到一只出棱出角的克篓里,克篓一般是肩背的,但撒稻种的时候,他却将它转移到胸前,好像抱着一个婴孩一样,一手托定了,一手伸进去,抓了一小把,小心而均匀地撒在秧畈上。稻谷撒上秧畈去的过程,是无声的,只见一把把稻谷手掌里出去,落在秧畈上,精光滑脱的秧畈,忽然就钉子一样钉满了稻谷,麻痒痒的,很好看。而稻种一落水田,农民如我父亲,心里也就踏实了。

撒完种,是需要守候一阵子儿的,主要是谷种还没有出青,还是一粒一粒的稻谷,饱满的,在秧畈的表面。麻雀见了,就会成群结队地飞落下来,停歇在秧畈上,来来回回地啄食。那时候的麻雀,虽然经过了全民的扫荡,但终究没有荡平,不仅如此,麻雀们还大有星火燎原之势。秧田里来了一只、两只,随即就会落下来一大群,黑压压的,落在秧田上,叽叽喳喳,过节一样兴奋。

赶麻雀的事情就轮到我们了。我们扛来了家里的长竹竿,竹梢上绑上有颜色的布条或者撕破的尼龙纸,又搬来拔秧用的小凳子,如果家里有小竹椅,那就更让人羡慕了。坐在秧田的一头,看到麻雀在空中盘桓,将落未落之际,早就各自祭起了犹如《封神演义》里的那十八般兵器,嗷兮嗷兮,口中发出原始的驱赶之声,手里的长竹竿随即就挥舞开来。麻雀胆小,见这阵势,哪敢停落下来?

起先,是兴之所至,每个毛孩子都觉得新奇,都愿意去田间驱赶那一群欢蹦乱跳的麻雀,可是,一天过去,喉咙哑掉了不说,手臂是早就极酸麻了,随即厌烦就出来了。还好,我们有替代的方法,于是,想到了古久先生的好办法——做一个稻草人,披了尼龙纸,插在秧田里,那尼龙纸不比现在的薄,有韧性,那时候的尼龙纸厚,容易碎,风一吹沙沙作响,既有声音又有动感,麻雀自然是怕的,也真的管用。做稻草人最简单的办法是去家里拿来父亲雨天穿的蓑衣和斗笠,秧田里插一竿竹,把棕色的蓑衣挂上去,竹端顶一个斗笠,很是像模像样了。吓唬一下麻雀,也还有效果的。

四五天后,如果天气转热,灰褐色的秧畈上,就稀稀疏疏地冒出绿色的秧苗来了,秧畈一转青,就不必赶麻雀了,看到饱满的稻谷发芽长苗,大概麻雀也就绝望了吧。人从秧田的田埂上撤下来了,但忠于职守的稻草人还在,依然“旗帜”飘飘,沙沙之声从秧田的这一头响到那一头,一顶顶的蓑衣古旧着脸,也仍然站在秧田里。一块块长方形的秧畈上,秧苗嗖嗖嗖地生长着,平整的绿色转眼就铺满了一望无际的秧田。

我小时候,生产队种的是双季稻,晚稻是夏天种,秋季收获。夏天割稻种田,称“双抢”。“双抢”时节,农民像打仗一样紧张。早稻收割以后,迅速翻田,平整,落种。那时,秧田已在别的水田做好,可以移栽了。夏天的秧田,秧苗初长,如果起个大早,抬头看天,灰蒙蒙的,低头看见秧苗上,全是清凉的夜露水,雾气腾腾的。田野里,是连成一张网的蛙鸣之声,还有各种叫得出名字与叫不出名字的虫豸的天籁之音。沿着田埂,一路走去,脚步所到之处,土褐色的小田鸡纷纷蹿向田埂的两边,乒乒乓乓的,一阵慌乱,躲到茂盛的秧田里去了,各种声音瞬间被你的脚步踏灭,而随即又在身后小心翼翼地响起。一歇歇的时间,这太古的天籁之音,一张扯不破的巨网,笼罩在苍茫的天底下——虫豸们似乎在跟你捉迷藏。一到晚上,经过一天的暴晒之后,泥鳅与黄鳝,忍不住就游出洞来。懒洋洋的黄鳝整个身子舒展在秧田里,也不游动,安安静静地乘起夜凉来了。只要用一把竹剪,一个晚上就可以捉到满满的一竹篓黄鳝的。

在塔鱼浜,大约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某个夏天,我还见过稻种撒在机耕路上的旱秧田。机耕路一般都比较阔达,是泥路,一边开出一条水渠,附近水田的灌溉用水,大多是机耕路边的水渠滔滔不绝地通过去的,另一边走人,较阔,足以让拖拉机的两个钢铁齿轮龇牙咧嘴地滚过。就在这较阔的一边,不知怎么回事,合心生产队(塔鱼浜“文革”时的村名)的秧苗竟然就栽培在了机耕路上,弄得好端端的一条机耕路,像老和尚的百衲衣,东一块西一块的。秧田毕竟需要更多的水,而机耕路灌溉方便,水泵一响,河浜里的水就滚滚地上来了。放水员掘一条小沟,水就汩汩地流人路上的“秧田”。所以,机耕路上的秧苗,也还是葳蕤地长大起来了。不过,看起来,总没有水田的秧苗那样有一股深沉的黑绿色,来得精精神神的。旱秧苗不仅颜色偏黄,而且稀疏,长不高,更不粗。最麻烦的是,等到移秧的时候,没法拔,一拔,吧嗒一声,秧苗就断了,只能用一把千筇(一种农具),连同秧苗底下的干泥一道铲起,这样,挑秧只能用土踏(土音,一种农具),且不能多装,一多装,就压坏秧苗。更麻烦的是,插秧的时候,饶是生产队里的插秧能手,也像是拿着一根钉子似的,一时难插,只能小心地掰开,连泥“种”到田里,这大大妨碍了插秧的速度。我不知道机耕路上的这种旱秧后来亩产究竟多少,只知道试验了没几年,小队就不再坚持试验下去了。机耕路终于脱下了一件难看的百衲衣。

拔秧与插秧

拔秧是妇女干的事情,男人一般都干挑秧的重活。我还小,编在妇女的队列里,一道去拔秧,是不会惹人笑话的。

一大早,天还乌墨墨的,队里出工的哨声就吹响了。各人自带着拔秧的凳子,到指定的秧田。如果下雨,还要带一把伞,伞柄上绑一根长短适中的木棍,可以在秧田里遮雨,骄阳当空,一把撑开的油纸伞,遮一遮太阳光,也是很好的。雨天,如果不带伞,也可以穿我父亲的蓑衣,但蓑衣硬,穿不密实,真要是下雨,终究还是一身湿。后来,父亲买来尼龙的雨披,青绿色,拿在手里,轻得像一个空屁,村子里没有比它更轻的东西了,除了鸡鸭鹅的羽毛。天晴的时候,那尼龙雨披,用手团一团,可以放在裤袋里,方便是很方便了,但一下大雨,尼龙纸紧紧地贴在皮肤上,很不爽快的。我觉得,最好的办法还是秧田里插一把油纸伞,人的双手也伸展得开。一时间,整爿墨绿色的秧田里,这里撑开一顶油黄色的;那里撑开一把碎花的,像个堡垒。堡垒下,一个穿的确良衬衫的女子低头拔秧,望过去,真是安静而美好,这时候的塔鱼浜也是安静而美好的。只是,随着拔秧的进度,那一把牢牢插入秧田的油纸伞,需要不时地移动位置。

拔秧的凳子是有讲究的。一般的凳子,一块面板,四只脚。但拔秧凳是两块面板,无脚。或者,更简便一点,底下两根木条,平行着钉在前后两只凳脚上,亦无脚。我曾经愚蠢地带了四只脚的木凳去拔秧,只坐了一歇歇,屁股底下忽然一阵子儿凉意,偏转头来一看,秧田的水漫上来,整个屁股浸透了水,凳子的四只脚全部陷进泥里去了,而且越陷越深,用尽吃奶的气力,好不容易才拔了出来。拔秧凳就不存在这样的问题了,它底下的面板受力面积较大,不至于陷入泥里去,凳子移动的时候也甚是方便。队里拔秧的高手,甚至不用手扶着凳子,光凭屁股就能移动凳子前进。那屁股像粘着凳子似的,屁股到哪儿,凳子就跟到哪儿,真是好本事。队里最最考究的拔秧凳,不仅上下有两块面板,前后左右都有面板,形状像一只立体的梯形,其中边上的一块板还能够活动,拉开,里边就可以放一把茶壶,一只搪瓷杯子。活干得累了,上午或下午,队长毛老虎的锣声一响,吃烟了,主人就可以拉开边上的木板,取出茶壶,仰起脖子,咕噜咕噜,大口浓茶人肚,解渴。

我老早就学会了双手拔秧的功夫。拔秧凳往秧田里一摆,小屁股坐上去,上半身前倾,低着一颗理着时髦西装头的小脑袋,左一把,右一把,左一把,右一把……就拔开了。拔秧的时候,我喜欢穿着套鞋,因为太怕蚂蟥和水蛇了。秧田里蚂蟥特别多,还有那些钉螺,都会沿着小腿肚悄无声息地爬上来,蚂蟥专吸人的血,吸得圆滚滚的,从我白白嫩嫩的腿肚子上掉落了,我却依旧不知不觉哩。蚂蟥那玩意儿真是太恶心了,人见人恨,一旦盯上你的腿肚,抓都抓不下来,不过,一旦抓到,走到田埂上,总要用断砖或碎瓦砸烂它的身子。因为蚂蟥的原因,如果不穿套鞋拔秧,隔一阵子儿,我总会习惯性地用手往两条腿上捋一捋,绝不给它下手的机会。

秧苗拧丁丁的还真不易拔出,这就要求使气力要恰到好处。使出的气力大了,秧苗叭的一下就断了,气力小了,还真拔不起来。同时又要掌握好拔秧的节奏,左手拔起几株,右手跟着拔几株,或者左右手一同起拔,等到双手各握了一把秧苗,啪啪啪,同时往水面上轻拍,水面像一块水灰色的布,凹了下去,瞬间又聚拢过来,而秧苗根部的泥块就掉落下来了。秧把上的泥拍干净了,右手的一把秧稍稍斜着,放到左手的那一把秧上,两把秧合并成一把秧,抽出秧凳上的一根稻柴,一绕,一扎,随手向后扔去。有经验的老娘们儿,抽稻柴捆扎时,往往会多抽几根稻柴,用嘴巴含着,两三根稻柴被红嘟嘟的女性的嘴巴含着,也是很好看的。

有些秧田拔出的秧苗总是带着过多的泥,一时还真拍不干净,有人就往自己的腿肚子上拍,秧的根须毛毛糙糙的,拍的时间一长,小腿肚就受不了了,其中的一块地方就会发红,严重的还会腐烂,所以,有经验的老娘们,是不会往细皮嫩肉的自家腿上乱拍的。往拔秧凳上拍,效果是一样的。当然,据说,早先我们村里有些好人家,家屋里是备有秧马的,木头制作的秧马我没见过,想来总不外乎马的形状,人可以骑上去,可以移动着向前,拔起秧来,身子也要来得舒服。而最主要的,是可以往马脖子上拍落那些秧把上的淤泥。可是,轮到我拔秧的年月——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塔鱼浜,早已让一只只简易的拔秧凳替代了那“无鞍而骑,不驱而驰,周旋从人,载拔载移”的秧马了。

拔好的秧把拢在一块,队里的男劳力不时地就会用土踏来挑走。土踏装秧把,是有讲究的。秧把须横平了,绞着往上叠加,而顶端常是坐着一秧把,像是戏文里穆桂英冠上的那两根野鸡毛,雄赳赳地,竖着,神气十足。

往往是这样,一边拔秧,一边就在插秧了。队里为了取秧方便,秧田常常做在稻田的附近。而插秧,通俗的叫法就是种田。

种田是更有讲究了。我乡原来有一种叫“青苗会”的,就是村上人按老规矩组织的一个会,参加青苗会的,称“落盘”,“落盘”的人就集中在一起种田。

据说早先,种田的那天,要请田公地母这一对老夫老妻。乡下所谓“请”,就是祭拜的意思。那是少不得鱼肉荤腥的,还要烧上一些香纸,点上蜡烛,拜拜阿太。这年头活着不容易,也算是给田公地母一点点的小意思吧。田公地母请毕,就可以开秧门了。所谓秧门,原是拔秧时左右手两把秧合拢时所留的那个缺口。种田开秧门,兆一年兴旺发达。这一天是农事真正的开端,来不得一点儿虚的。

开秧门的是一位村子里有威信的人物,一般也就是族长了。此时,水田里已经拉好了种田绳,一切准备就绪,就等他弯腰种完第一把秧了。秧门一开,年轻的姑娘小伙子,就在水汪汪的田里你追我赶起来。

我也曾高绾裤管,嫩怯怯的双脚踏入烫热的水田里去。“双抢”种田一般在下午三四点钟以后,暴烈的太阳此时已渐渐西去,将沉未沉。一天里最热的时辰已过,水田里的水仍是发烫的。此时种田,秧苗经一夜的休整,容易栽活。如果上午种田,秧苗难保不被午间火热的太阳烤焦。我一直不是种田的料作,倒不是脚皮嫩,怕烫,怕蚂蟥,而是怕腰酸。我的父亲是老农民,在队里种田的男劳力中,算是种得快的。他一生没有什么主意,居然附和着别人说我,小小年纪腰都没有,说什么腰疼。言下之意,是很不屑我偷懒的。说来也真奇怪,我一走到田里,就忍不住打哈欠,所以,对于种田的农活,我一直没有学会。

乡下有种田的俗语:“种田不会——看上埭。”反正种田绳已经拉好,两条尼龙绳之间,就是我的空间了,我硬着头皮下到水田里,弯下腰来。从左到右,六株,接着,种下一埭;从右到左,六株,再从左到右……循环往复,左手握着半把秧,用大拇指剔出一小束秧,右手的拇指、食指与中指三根指头捏住,种入软绵绵的水田。不过,我种田的动作并不连贯,像小学生写字似的,生疏得很。抬头看看队里种田的高手,手脚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只见他(她)连续不断地插秧,倒退,一刻也不停,连袖管落入水里了也浑然不觉。袖管的泥水,似乎永无掉落的机会,甚至与泥水胶合成一块了。

种田的速度赶不上别人,我只得种一些边角的田,以免被别人赶上,关在秧田中间。队里的辣钵金龙嘴巴甜,心思是有点儿小坏的,看到我,就放下秧担,明着是送秧给我,暗地里是调笑我呢。看他笑嘻嘻过来,喊道:“二毛,秧喏!”还没等我回顾头来,看是怎么回事,黑乎乎的三枝秧把就凭空飞到身边了,啪的一声,秧把同时落田,溅起的泥水着实不少,几乎落满了我一身。辣钵金龙也会用这一招去打趣队里的妇女,惹得她们群起而攻之,甚至用扔来的秧把向着他掷回去,掷到他皮肤黑红的身上去,口里是一迭声的笑骂:“死人辣钵!死人辣钵!”辣钵金龙开心地挑着空担走远了。

太阳落山了,如果秧把还没有种完,那就要开夜工了。月亮上来了,田畈里的青蛙呱呱呱呱地叫开了,水田里,塔鱼浜的一群男女依旧沙沙沙沙地种着田,直到角角落落都种满了,直到种完最后一枝秧。才踏着发烫的泥路,磕磕绊绊地,陆续回家。随即,拿了一块透明肥皂,取了毛巾,脖子上一环,来到河埠头,你看他们——男的女的,一个个沉到干净而温热的河水里,这是整个村庄最放松的一刻。

躺在简易松木板床上,父亲的呼噜声惊天动地,我被战斗机一样凶猛的蚊子和父亲汹涌澎湃的呼噜时不时地惊醒。第二天,天还乌墨墨的,父亲起床,出工的铜锣已经敲过一遍了。咕噜咕噜,喝下两碗清可见底的白米粥,他嘀咕了一声:“做煞没劳钿。”吸完最后一口纸烟,烟屁股扔地上了,伸脚一踏,略微地转转脚,就扛着铁耙,趿拉着草鞋,出工了。屋子里,两扇空洞的木门,像一张哭笑不得的脸,毫无表情地敞开着。谁也懒得去关。

拔草与烤田

田种好,过一段时间,秧苗长得正旺,碧绿中透出乌黑,秧叶变得硬实,叶瓣也渐阔起来,此时,稻田里的杂草也开始疯长,尤其是拔秧时,没有剔尽而遗留在秧把里的稗草,这会儿长得风风火火的,精神气旺健得令人叫绝。

拔草,用一个文绉绉的词就是耘田,并不是繁重的劳活。只不过队里需要拔草的水田过多了,一时是无法完成的。拔草一般是女人的活,女人们弯腰拔草,手脚总是比男人们来得麻利。她们一溜儿下到水田里,因为不是重活,劳动时总是有说有笑的,有时候,两三个平时谈得拢的女人,就会并排一道往一个方向耘田,说说自家的男人,说说私房话,半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如何区分水稻与稗草,对于我这个书呆子是个不小的考验。我第一次随队里的妇女去拔草时,总担心自己会将好端端的一棵水稻当作稗草拔出了,扔到田埂上会惹人笑话。不过,经人指点后,我很快认清了水稻与稗草的区别,最简便的方法是远远望过去,平整的稻田里,突出于水稻田一般高度的,必定是稗草。这也可见得稗草的危害。与水稻同处一水田,稗草总是凶猛地与水稻争夺肥力,温文尔雅的水稻是争不过霸气外露的稗草的。此外,水稻的叶片上有毛状的叶耳,稗草没有,光洁得甚至有点儿油头粉面。这是当时我很感性的区分方法,若干年之后,我读到一些地方志,因为我有过拔草的经验,读来别有心得:

稗生稻田中,与稻相似,稻秧微黄,稗秧肥绿。稻茎扁,节有毛,叶背部光,倒捋之则碍手。稗茎团润,节无毛,叶光滑。

拔草的次数一多,区别水稻与稗草就变得小儿科了。需要说明的是,拔稗草是要费一点力气的,因为肥力吸得充足,稗草的根深深地扎入了水田,它又枝叶繁多,锦簇一团,气力小一点还真拔不出来。我用双手死命地拉过一棵巨大的稗草,它曾带出了好大的一块泥,连到旁边的水稻都拉出了水田,不得已,只好重新扶正那些拉松的稻子,再将那稗草之王连同一大块淤泥扔到田埂上。像这样的稗草,即使在田埂上,也还会葳蕤地生长的。所以,拔草以后,田埂上的草会骤然增多。

拔草不是拔一次就可以一劳永逸的。一般要拔上三次,这就是农谚所说的“田耘三次荒勿煞,饭吃三餐饿勿煞”。所以,看似轻松的拔草,劳动量还是很大的。

水稻的一生,离不开水。不过,有意思的是,水稻在抽穗之前,如果若干天不给水,让水稻旱几天,然后,再灌溉,让水稻充分地沉浸在水中,其长势竟会出乎意料地比先前更为喜人。这大概就是孟夫子所谓的“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吧,用塔鱼浜土民的讲法,稻子像人一样,也是“犯贱”的。

水稻的这一次“犯贱”,就是历代所谓的烤田(又称靠田、干田等),现代科学的说法,须得促使稻子的命根生长,抑制它不断滋长的横根。《乌青志》对此的记载是:“小暑至立秋,计日不过三旬有余,或荡或耘,必以田干裂缝为佳。干则根派深远,苗干老苍。”原来,烤田,为固根,为让水稻的根更为老苍。

立秋前,水稻人为地干田。水田里的水放干了,沿着沟渠流走了,一部分就流入了田间的荡子里。那些盛满水糊泥的荡子,这会儿空着,蓄满了水,也蓄满了鲫鱼和鰟鲅鱼,荡底肥松的淤泥里,钻满了油亮亮的泥鳅。那年月,轮到烤田的时节,我都要带着粪桶,粪桶圆滚滚的底上以及两只耳朵上各穿扎了一根带绳,叫上一位同好,选定好某一个荡子,舀干,痛痛快快地捉一次泥鳅。

斫稻、拖柴、晾稻与挑稻

早稻与晚稻的收割情况,若论风格,就像这两种稻的品种,差别太大了。

早稻的收割大抵在七月二十日之后,乡下谓之“双抢”,即抢收和抢种。“双抢”开始,卡放在木场桥头一棵楝树枝丫里的广播总要喊上一喊:“请广大社员同志们注意,请广大社员同志们注意,‘双抢节目开始,现在是‘双抢节目……”先出来一个女声,用的是桐乡土白,语调还算和风细雨,接着是歪瓜裂枣、长脚怪鸟的六和尚的声音,一上来就是“喂喂……”两个短促的高音。这是好多年里六和尚的播音风格。六和尚,我在翔厚读书的时候是常见到的。他虽是男子,土白的声调却很女声女气的,不过,话说回来,他的发音听来很清晰,不光是我,全大队的社员同志们都爱听他的广播。

“双抢”如战场,因为一开始就造足了势头,对于此后近一个月的辛苦,大家心里也就有数了。“双抢”是从斫稻开始的——斫稻、掼稻(或打稻)、挑稻、晒稻、耕田、拔秧、种田……一系列的农活,老鼠接尾巴,都凑在一起了。

小队的男男女女,全部聚集在一只圩头里,没有打稻机的时候,男人们只好拉来古旧的稻桶。女人们斫稻,男人们掼稻。后来,队里买来了打稻机,接线员从高压线上拉下一条电线,连到打稻机的马达里,开关一开,突突突突,打稻机发起飙来,打稻就方便得多了。只是,打稻机打稻,谷粒进溅,年年都有一些小事故发生,比如,一粒毛糙糙的谷粒飞进男人的眼睛里了,哎呀一声,打稻机兀自突突突地转动着,男人已经手捂着眼睛,退下阵来。此时,早有在一旁递稻把的女人,赶紧替他解下帽扣,轻柔地翻转红肿的眼泡皮,旁若无人,伸出婉转的舌尖,往男人的眼眶里那么一舔,谷粒就给舔出来了。男人的眼睛红肿几天,也就恢复正常了。

早稻的稻秆还是碧青的,水田里全是水,齐到小肚子,甚至有到膝盖的,行走很不方便。稻子打下,即有人挑到生产队的水泥白地上去翻晒。至于那些重如石头的湿稻柴,已经一把一把地扎好,按照一家人家挣得的工分,摆堆分到每家每户。分稻柴的活是由我的大叔烂污阿二完成的,他是小队的记账员,上衣的口袋里常年插一支竹管的圆珠笔(早年倒是一支上海“英雄”牌的钢笔),手里拿着一小叠白纸条,等有人堆好一堆,数好确切的稻柴个数,他就在白纸条上写上户主的名字,刺啦一声,很干脆地撕下,斜着身子,摆到稻柴的顶端上。随即,他在袋子里摸出一块小石子,稳稳当当地压在小纸条上。那时我读初二,正是暑假,这拖稻柴的活理所当然地轮到了我。等到烂污阿二即我的大叔将稻柴分得差不多了,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水田里找寻“邹韩林”这个名字,找到了,就一手三个稻柴把,顶着酷烈的太阳,拉了往高的番薯地走去。用了吃奶的力气,拖上去,选好一个太阳光充足的地方,右手拎起其中的一个,顺时针方向用力一转,稻柴的根部随即旋开如伞,我把一个个稻柴像钟一样倒扣在番薯地上,再返身往水田里,继续将剩下的稻柴拖来,晒好。拖好一个柴堆,两腿打战,浑身几乎虚脱,这实在是很累人的活。

晚稻的收割,相对于早稻,要悠闲得多了。晚稻收割的时候,水田是干的,穿上一双元宝套鞋,带一把镰刀,就可以下到田里劳动了。通常,左手把稻,右手持镰——伸出镰刀往稻子的根部一拉,哗啦一声,稻子齐整整地斫下,一般一镰刀也就割两棵稻,但手臂、手掌又长又大的男子,左手一抓,常是三棵甚至四棵,像老鹰抓小鸡似的,动作有点夸张。晚稻也不必像早稻那样须得迅速脱粒,稻子割下,一把一把平放在旱田里,尤其要将稻穗头枕在刚刚割下的稻子的根茬上,这样,也就可以避免稻穗直接触地粘泥。一爿田割完,回顾头来,再一把一把地将原先割下的稻子捆扎好。也不必挑到屋子里,可以倒挂着晾在乔扦上。所谓的乔扦,就是三根同样长短的细竹,上端用麻绳捆紧,三脚撑开,插于靠近田埂的田里。两棵乔扦之间,横一竿长竹,稻束就倒着挂于这长长的竹竿上。据说用乔扦的好处,是能够让割下的稻株,继续往稻谷中输送养分,很可以提高米的饱满度的。但我的直接经验告诉我,稻子在乔扦上晾晒一段时间,挑稻的时候,分量总归要轻一些。我读高二那年,已经承包到户,农忙假回家,与父亲传担(稻田离家太远,他一人挑回家太费力气费时间,我帮他挑一程,谓之传担),他把稻子从乔扦上取下,用绳捆扎好,满满的一担,挑一半路程,我接担,挑回家,放屋前的道地上。这一天,从上午挑到下午,身上的担子感觉越来越重。幸亏我已经学会了转肩,左边的肩膀压疼了,路上可以不停担,转换到右边的肩膀上,让疼痛的肩膀可以暂时缓解一下。而事实上,挑稻是不能在半路上停歇的,因为担子一放,势必会有稻穗掉落到地上。我父亲与我传担,起初也是直接从他的肩膀移到我的肩膀上的,后来,我的两个肩膀全都血晶晶的,他才轻轻地将稻担放在地上,让我慢慢起担。很惭愧,那时我已经十八岁,父亲四十二岁,但我哪里是他的对手。我的两个肩膀疼痛难耐,到后来,我几乎迈不开脚步,几乎要讨饶了。

所有乔扦上的稻子收完,堆放在稻地上,堆成了一座小山。接下来,就是打稻。我父亲很古板,机械化的打稻机他根本没想着法子去借。大概怕费更多的钱吧。他用一种传统的稻桶,掼稻脱粒。这一堆稻,我们两人,一直掼到晚上十二点多,才全部掼好。整个人被稻子携带的灰尘覆裹,鼻孔、喉咙全都是尘土,呼吸都是尘土味的。当最后一把稻脱粒完毕,我砰砰砰脚步很重地来到河埠头,一言不发,一个猛子扎入严家浜,过了一分多钟,才露出水面,缓过一口气来。那一刻,天乌墨墨的,天上的星星也瞌睡蒙咙的,半闭着眼睛。而我待在微微发烫的河水下——我离水那么近,离泥土那么近,离安静那么近,离虫声那么近。

这一天又半个夜晚,我将一碗又一碗的白米粥直接倒进了瘪瘪的肚子里,我记得,我总共吃了十三大碗白米粥。

村子里的米香

塔鱼浜村“文革”时更名为合心生产队,承包到户后,“合心”不合心了,这个典型的“文革”具名终于废弃不用。塔鱼浜干脆一分为二,西边施介里(包括后埭的严介里),东边邹介里,此后两小队从未整合。不过,外村坊看过来,它们都属于塔鱼浜。

塔鱼浜前后两埭人家。前埭是西边施介里和东边邹介里,沿着一条小河,一字排开;后埭和叫严介里或严家浜,因最早的人家严姓,据说是明代权臣严嵩的没落后裔,无从考证,姑妄言之吧。1949年后,严家不幸划了一个地主的成分,吃足了苦头。我家在严家的西隔壁。

新米打白的那个晚上,无论前埭、后埭,整个塔鱼浜弥散着一股浓浓的米香。隔着一片茂盛的桑树地,两埭人家乌黑的屋顶,袅袅升起的炊烟,以及随之而来的米香,是江南一个古风犹存的村庄展现在我面前的最后一幅水墨画,是一首诗的一个不合时宜的韵脚。

新米打白的那个晚上,我们家一般要烧一铁镬子的菜饭。我母亲去自留地上斫来几棵大茚头菜,与自家腌制的咸肉一道,老灶头上炒个半熟,拌入新米,倒入铁镬子里烧。用稻柴绕成的一个柴团生火。不一会儿,镬盖掀动了,热气旁逸斜出,弥漫了整个灶头间。米香也给镬子底下的文火逼出来了。一歇歇工夫,镬糍起焦香了,有细碎的毕剥声传出。那种米香,像千百只小手,抓揉着我的意识。这,我一辈子都是忘不了的。

新米打白的那个晚上,做出来的米饭,瓷白的,亮晃晃的,黏性十足,入口糯糯的。用竹筷搅来一筷头的猪油,滴几滴鲜红的酱油,猪油拌菜饭,那就是我少年时代的最爱。

不要说猪油拌酱油的菜饭了,就是白米饭,也好吃,那种米香,完全来自于没有任何污染的泥土——我对芳香的泥土的认识,不是一个知识分子的不及物的认识,而是完全源自一个乡下人朴素的情感——我的情感是及物的,许多年以后,仍是这样。

这样一粒塔鱼浜土产的白米,我想象不到可以随随便便地浪费。多年以后,回忆起新米碾白的这一个晚上,我几乎不费力就写下了一首《米香》:

新米碾白的当天晚上

塔鱼浜上空一片米香

好像一粒粒白米的精魂在村子里开大会

那是泥土的香味

泥土干净得让我流泪

是太阳的香味

我无法不爱那一轮滚过村庄的老太阳

一粒白米

如果落到厢屋的泥地上

我的祖母就会弯下腰,捡起来

放进嘴里,细细辨味:

“罪过!罪过!

一粒米,三百六十斤的气力呐!”

三百六十斤的气力又回到了她的身上

新米碾白的那个晚上

捧着白花花的一碗米饭

我一辈子都计算不出

这碗米饭里究竞藏有多少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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