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人
2016-05-14李祯
李祯
我又见到了杜学栋。他隔着老远就呼喊我的名字,他的两只手还在空中来回挥舞,好像生怕我看不见似的。多年不见杜学栋还是那么生动可爱。
杜学栋已经是一个男孩的父亲。我把男孩抱在自己的怀里,让他叫哥哥。男孩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杜学栋一眼。杜学栋冲着我俩嘿嘿地笑,他说,快叫,快叫。男孩很不自然地叫了我一声哥哥,然后挣脱开我的怀抱跑掉了。杜学栋摸了摸头,他对我说,其实,应该叫叔叔的。杜学栋不好意思的时候就会摸自己的光头,我喜欢他这个动作,我看到他粗糙的手在光头上摸两下,我心里就舒服。他又说,叫什么都一样,叫什么都一样。我是很讨厌小孩子叫我叔叔的,但是杜学栋的孩子叫我叔叔我就很高兴。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也说不上来。有一次在公交车上,我给抱着孩子的姑娘让座,姑娘很热情地让她的孩子叫我叔叔。当时,我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之后,这位姑娘惊恐地看着我,好像我不是地球人似的。我是个青年,况且,才刚到23岁,怎么能忍受孩子们叫我叔叔哪。等到我有了女朋友,叫我叔叔也不迟。是的,我没有女朋友这是个让我沮丧的事实。杜学栋现在就跟我谈有没有女朋友的问题,为了让我的老朋友不为我的私生活担心,我很肯定地点了点头,并且,我还把手机上暗恋好久的女孩的照片给他看了看。杜学栋为我有这么漂亮的女朋友感到高兴,因此,他留下我在他的院子里小酌了几杯。
杜学栋的院子是这两年新盖的。来到他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宽敞的朱红色铁门,铁门两边被两堵砖墙包裹着,他的二层小楼房就伫立在里面。院子外面还堆积着盖房子剩下的一些石灰和砖头。我发现他家门口那棵树不见了,那是一棵枣树,一棵丑陋的枣树。他的院子里养了一些兔子,我是说兔子就养在院子里。因为没有笼子的缘故,兔子可以在院子里尽情地撒欢,兔子屎满地。
杜学栋是我的小学同学,在小学他有很多传说,他有一个很响亮的“兔人”绰号。我想认识这个兔人,因为他不搭理班里的任何同学,怪异极了。我学习成绩不好,体格也不强壮,这就导致我体育方面也不行。我很平庸,但认识了杜学栋,我就变成了怪人的朋友,我相信我喜欢的女生会对我刮目相看的。可是,我和杜学栋同班了三年,我和他却没有说过哪怕一句话。我说过他是个兔人,兔人怎么会跟我这种普通人接触哪,他总是把我们当空气对待,即使有人欺负他他也不还手,你说,我怎么可能和他交上朋友哪?但,时机来了。皇天不负有心人,我只能这么跟你解释,虽然听起来有点俗,有点像鸡汤,可是,就是这么个理儿。那是学校的一次煤气爆炸,我正在校园里打弹子,突然传来了煤气罐要爆炸的消息,这可把我吓得够呛,我手上的弹子都掉在了地上。当我看到我亲爱的数学老师王光贵端着一脸盆水冲进厨房的瞬间,我撒腿就跑到了麦子地里(我的小学是村办小学,没有院墙,小学周围一片麦子地)。我承认,我从小就是个怂逼。杜学栋手里拿着几个蚕茧淡然地看着我跑来。他冲我微微一笑,我觉得他笑的意思是让我坐下,我就坐在了他的身旁。整个学校几百号人就我和他跑了出来,老师们在忙着端脸盆,学生们忙着观看。你说,他们不怕死吗?我问杜学栋。杜学栋说,死了活该。我点了点头,我讨厌学校里的任何老师。他们邋遢,自私,一到过节我的父母还需要贡献上粮食,请这些土鳖玩意儿到家里来吃饭,只有这样他们才会在课堂上对我好点。他们天生就应该活在这所鸟不拉屎的狗屁学校里受穷。我和杜学栋在麦子地里等了好久,煤气罐依旧没有炸掉,说实话,我挺失望的。回到家我做了一个梦,这个梦我到现在都记忆犹新。已是深夜,学校里却明晃晃的,杜学栋站在自行车棚里向我挥手道别。除了明晃晃的校园有点古怪外,这的确是个普普通通的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记到了现在。
我和杜学栋成了朋友。我问他他最好的朋友是不是我?他说,不是。他最好的朋友是太阳。他跟我说太阳每天都跟他说话的,并且告诉他一些秘密。我不相信,我问他,太阳为什么不跟我说话偏偏跟你说话。他说因为我们是朋友。这是一个先有了鸡还是先有了蛋的问题,这让我感到头疼,没法和他争辩。为了证实他跟太阳是要好的朋友,他说他可以直视太阳。空荡荡的校园里就我们俩,我看到杜学栋瞪着太阳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我也试图瞪大眼睛去看太阳,但是没有成功,我根本无法直视太阳,太刺眼了。他确实跟太阳是好朋友。我跟班里的王昊鹏打架了,我把他打哭了。王昊鹏是我的发小,我们很铁。杜学栋说,王昊鹏惹到了太阳,这是太阳对他的惩罚。明天太阳留在他身上的暗物质会消失,明天你们会和好如初的。我不相信,我又不傻,我知道太阳只会提供能量给植物光合作用,它怎么会提供他妈的暗物质哪。可是,第二天,我真和王昊鹏和好如初了。我更加确信了杜学栋有那么一个神秘的朋友。如果你惹毛了它,它会传递给你暗物质。我看见杜学栋总是躲起来跟太阳说悄悄话,我也试着跟太阳交朋友,跟它说悄悄话。我跟太阳说,我喜欢白小宁。我跟太阳说,鸡爷是个臭傻逼。我还跟太阳说,王光贵应该去死。如上所述,我跟太阳说了很多话,可是,它就是不理我,有时候,我觉得太阳跟我说话了,我却听不懂。我认为太阳没有把我当朋友看,它最起码应该说几句我能听懂的人话,不要这样一直不鸟我,像个害羞的大姑娘似的。没办法,它又不是白小宁,我又不想追它,我冲着太阳神经病似地自言自语了两个星期之后,我再也不鸟它了。
我说过杜学栋有个很响亮的“兔人”绰号,他喜欢养兔子,现在他家院子里满地的兔子屎可以为我作证。杜学栋很喜欢兔子,不然,我们也不会叫他“兔人”。那时候周末我经常去他家找他玩,兔子在他院子里来回蹦跶,我们躺在地上的凉席上聊着动画片和九十年代的港片。杜学栋的兔子都是灰毛的野兔,是他在麦子地里干活时逮的。我很不可思议杜学栋能在麦子地里逮到兔子,我就逮不到,我他妈的连根兔子毛都看不见。杜学栋家除了兔子还有很多好玩的东西,他的花盆里放满了蚕茧,放在铁炉子旁,来年春天这些蚕茧会破茧而出化身为美丽的蝴蝶。这些蚕茧都是他在香椿芽树上弄到的,我跟着他去逮过蚕茧一次。我拿着竹竿敲树上的蚕茧,有时候能把蚕茧敲下来,但是大多数情况是敲不下来的,树上只会掉下几片枯黄的树叶。杜学栋会爬树,他能像个猴子似地轻而易举地爬到树上把蚕茧摘下来。夕阳西下,已是黄昏时分。杜学栋手里一塑料袋蚕茧,我再看看我手里的几个干瘪的蚕茧,我难过极了。杜学栋抓出一把蚕茧放在了我手里,我很感动,我为自己有这么仗义的朋友差点流出了眼泪。到了家,我也找了个废弃的花盆,我把它们放进去,我相信再过一阵子蚕茧会盛满整个花盆的。我拿出一个蚕茧在手上把玩,我很好奇里面的生物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我很兴奋,找来一把剪刀干净利索地在蚕茧的上方剪了个口,我看到一个紫红的蚕蛹。它还在蠕动,它就是一个紫红色的体积庞大的蛆,这可把我吓了一跳,我把它连同花盆里的它的同伴迅速地倒入了铁炉子里。它们在铁炉子里呼呼地燃烧,不时还会传出滋拉滋拉的响声。因为,我的动作太过于剧烈,我右手的中指上不小心在炉子上烫了一个大大的泡。
好了,言归正传,我来说说杜学栋多爱兔子。我曾经多次让杜学栋送我一只兔子,可是,每次他什么话也不说。当然,我有办法。那阵子,电视上经常放《奥特曼》,我们经常在课间谈论哪个奥特曼最厉害。在一个星期六,我把我的储钱罐摔了个两瓣,我的父亲带着我去城里买了三个奥特曼,过了几个星期,我把迪迦奥特曼玩掉了一根腿,我就把迪迦奥特曼送给了杜学栋。过了几天,杜学栋把一只灰色的小兔子带到了学校,放进了他的抽屉洞里,他要把这只小兔子送给我。我记得我们亲爱的王光贵老师正讲着一元一次方程,他讲得沉闷,乏味,我快要进入昏昏欲睡的状态,这只小玩意突然跳了出来,它来回瞅了瞅就跑到了讲台上。我们教室一下子沸腾起来了,我的困意立刻烟消云散,一堂数学课活生生地变成一堂逮兔子课,我看到王光贵那张驴脸都绿得发霉了。王光贵把杜学栋叫到了办公室,他用他的大拇指和食指在杜学栋的额头上快速地弹起疙瘩来,王光贵的嘴里还一直嘟囔道,让你捣乱,让你捣乱。第二天,王光贵端着一个大白碗来到教室,他让杜学栋尝尝,杜学栋没有说话,王光贵就捏起一个肉块塞到了杜学栋的嘴里。当杜学栋咽下去之后,他问杜学栋,好吃吗?杜学栋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王光贵说,这就是昨天你那只兔子。我看到王光贵脸上挤满了猥琐的笑,杜学栋没有说话,他径直走了出去。我在校园里看到,杜学栋站在麦子地里仰着头,他看着太阳看了一天。太阳明晃晃的,他也明晃晃的。晚上,我们班教室的桌子和凳子被砸了个稀巴烂。之后杜学栋,就再也没有来上过学。
杜学栋辍学之后,我也走了。我父母开了个饲料厂,欠了一屁股债,我只能跟着父母去逃债。
再次见到杜学栋是在我上高一那年的暑假。我去他家找他玩,我看见他正在喂牛。他剃了一个光头,他这个光头太醒目了,我看到他光头上面有两只苍蝇嗡嗡地飞着。我问他,还上学吗?当然,这提问是多余的。我早就知道他不上了,但我总得跟他说点什么,毕竟,好几年不见了。他跟我说,上学没什么意思。我不知道再跟他说些什么,我觉得我还在上学,这让我感到羞愧。杜学栋喂完了牛。他跟我说他要去打工,他要去广州。杜学栋要坐着火车从中国的最北方到中国的最南方,这段距离在我当时看来很长,长到我都不敢相信他会真的这么做。杜学栋要离开这个地方,他要去没有人认识他的中国的最南边。我该说些什么哪,我刚来看望我的这位老朋友,就要为他送别。等到他去了广州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系了,有人说他发了财,开着宝马身边还有一个漂亮的姑娘陪着,有人说他弄了只猴子在路边乞讨,可谓众说纷纭。相对于前者,我更相信后者,他是多么热爱动物啊。
现在,我又见到了杜学栋,杜学栋留下我小酌了几杯。杜学栋除了微微的肚腩,没有任何变化,他还跟我讲了几句粤语,这让我很开心。我们喝了一瓶“老村长”之后,菜吃没了。杜学栋朝里屋喊了一声王慧兰,让王慧兰去再做个菜。王慧兰是杜学栋的媳妇,长得挺苗条的。
杜学栋让王慧兰炖个兔子给我吃。
(责任编辑: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