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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相伯与信义银行倒闭案

2016-05-14郦千明

检察风云 2016年8期
关键词:信义复旦县令

郦千明

1911年4月16日下午2点多,上海南市毛家弄商务总会大楼前,一位胡子花白的高个子老人走出大门,正想坐上一顶等候多时的青布小轿,忽然从旁边闪出几名短工打扮的中年男子,将小轿团团围住。领头的是名黑脸汉子,他一边伸手将老人拦在轿帘外,一边说:“请马先生到自治公所走一趟,有要紧事情商量。请您老不要拒绝,否则大家脸皮上都不好看。”虽然语调和缓,但态度异常坚决。老人一愣,随即抓住对方的胳膊,质问为何如此无礼。黑脸汉子答道:“我们这些人都是信义银行的存户,银行欠大家这么多钱,却关门大吉。今天总算等到您的大驾,请跟我们一起去自治公所讲话,由官府来解决这件事。”老人终于明白对方的来意,便只好点头答应,随众人前往自治公所。

这位被叫做“马先生”的老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复旦公学校长马相伯。他刚刚参加商务总会组织的商讨补救沪市米价飞涨问题的会议,还应邀作了如何平抑米价的演讲。不料,会议结束刚走出大门便遇到了麻烦。

同乡力邀教育家任银行总董

马相伯出生于江苏镇江的一个信奉天主教的家庭,12岁入上海圣依纳爵公学(后改称徐汇公学)读书,后获神学博士衔。他长期致力于兴教办学事业,曾捐献巨资,先后创办上海震旦和复旦两所私立大学,为国家培养人才。他和银行业发生关系,全因同乡尹克昌的竭力邀请。

清末,自光绪二十三年(1897)中国通商银行成立以后,国人自办银行逐渐形成风气。镇江人尹克昌是当地一名乡绅,颇有资财,看到有人在上海、南京等地办银行、发大财,非常羡慕。于是,他跃跃欲试,准备也自办一家银行。经过四处打听,他明白办银行最要紧的是信誉,只要信誉好,业务自然蒸蒸日上。他甚至连名称都想好了,只是自知缺乏号召力,怕不易办成。一番冥思苦想后,他想到了在上海的同乡马相伯,如果能请到这样一位声望卓著的大人物,何愁打不开银行业务。他三番五次登门拜访,又托人从中说合,力邀马相伯担任银行总董,并再三表示,总董只是挂个名,具体事务另聘他人操办。

马相伯虽然不懂工商经济,但一直关心家乡的建设,觉得办银行有利于融通资金、发展工商实业,是一件大好事。又认为尹克昌做过内阁中书,又是镇江造纸公司总理(即经理),相信他能管理好一家银行。而真正打动他的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尹克昌答应,如果将来银行赢利,将捐资兴办学校。

光绪三十三年(1907),尹克昌以“商办镇江信义工商储蓄银行”的名义,向清政府农工商部呈报注册。因只有资本10万元,仅够储蓄银行标准,所以取消“工商”两字,改为信义储蓄银行,办理商业银行业务。尹克昌任总理,是银行的实际掌权者。马相伯名义上是总董,实际从不过问银行事务。有意思的是,银行取名信义,缘于“以信与义昭示大众”之意。可是后来尹克昌的所作所为恰恰与这个名称背道而驰,最终酿成银行倒闭、存户血本无归的结局。

信义银行成立不久,即在上海、汉口、武昌、北京、长沙、扬州等地设立分行,以上海信义银行地位最重要,业务由尹克昌直接掌管。尹克昌有发展实业的野心,但急于求成,不惜弄虚作假,夸大宣传。他不具备脚踏实地、励精图治的企业家精神,这一点成为他失败的主要原因。当时银行的总股本虽已增加到20万元,但他一味地盲目扩张,短时期内开出10多家分行,造成资本金严重不足,影响了银行的正常业务,也为后来破产倒闭埋下了伏笔。不仅如此,这年底信义银行还发行债票,面额为5元、10元、50元、100元四种,年息5厘,可在国内20多个城市购买汇兑。此前在报纸大登广告,说发行不久,已到处流通,顾客群相称便。这种宣传漏洞百出,因债票按当时的规定是不能流通的。这样做的结果可想而知,人们渐渐对信义银行产生了信任危机,业务量急剧萎缩。

尹克昌仍然一意孤行,继续走扩张营业的老路。第二年4月,银行宣布扩招新股100万元,每股100元,按8厘生息,半年付息一次。招股启事介绍该行成效显著,已在新加坡设立分行,以后还要选择世界著名商埠添设分行,并最终成为“银行中之巨擘”。可是,大约三个月后,传出信义银行验资不实的消息。两江总督端方致电农工商部,提出注销信义银行的注册。尹克昌闻讯,急忙向农工商部提出申辩。后来,因信义银行毕竟有20万元资本,农工商部不再追究,注销的事也不再提起。

表面上看信义银行发展很快,实际上基础薄弱,存在较大的风险。宣统元年(1909)4月,有人在上海散发传单,称上海信义银行资金周转不灵,发行的纸币将不能兑付。该行纸币持有者十分恐慌,纷纷跑到银行提存兑现,酿成可怕的挤兑风潮。无奈之下,尹克昌只好写信给上海商务总会,提出以自己名下值30万元的镇江造纸公司股份作抵押,暂借15万元应急。上海商务总会收到信后,决定先将信义银行的上海通用票收回,以免影响整个金融界的稳定。双方谈妥后,尹克昌于5月21日登报谎称“存款则一律本利清还,以昭大信”。同日,两江总督端方来电,指出信义银行并无确实准备,以后不准再发纸币。尽管如此,信义银行仍难以为继,半个月后被迫停止交易。尹克昌自知在劫难逃,便跑到上海道台衙门投案自首。道台蔡乃煌一面控制尹氏,一面电禀度支部、农工商部核示。又请公共租界工部局派员看守该银行,听候商务总会核明账目,再定处理办法。

信义银行倒闭后,留下了一大堆急需妥善处理的难题,其中首要的是储户存款的归还问题。经商务总会审核统计,该行上海分行拖欠存款共计18.7万元,涉及存户513人。这些存户基本上都是贫民小贩,平时省吃俭用才攒下一点钱,本想存款生息,以备不时之需,如今却飞来横祸,血本无归,怎不让他们心急如焚。12月30日,存户30余人到上海道署执香跪求,请官府尽快拘捕银行执事,核清账目,发还大家的存款。经多方奔走,最后由上海道垫资,于农历除夕前先发存款的六成。县令田宝荣承诺其余四成“定当补发,决不扣折”。储户听了此话,以为万事大吉,当场互相庆贺。

转眼到了1911年春天,这时尹克昌早已被革职收监,等候官府的审判。作为信义银行的总董,马相伯名义上负有连带责任。但地方官员知道他从不过问银行的具体业务,又考虑到他社会名流、复旦公学校长的身份,一直采取谅解的态度,未将他牵涉进去。可是存户不管这些,因案件久拖不决,而尹克昌已被关押,只好将目标对准马相伯。他们四处打探马相伯的行踪,却一直没有得到合适的机会。有一天,存户偶然获知马相伯将去南市商务总会出席会议,便商定乘其结束回程时截住,然后直接送到官府讨说法。于是,就发生了本文开头的一幕。

经营不善 信义银行破产倒闭

那天,马相伯随众人去自治公所,行至中途,这些人又临时改变主意,决定直接去上海县衙。存户代表击鼓递进状纸,要求官府依律严办,归还银行欠款。县令田宝荣在大堂上接待众人,称马相伯只是个挂名总董,并不负责银行事务,因此要等尹克昌案审理完毕,才可解决归还存款之事。存户代表反驳道,马相伯为信义银行发起人兼总董,该行钞票及存折簿据都由他署名盖印,且督抚在奏片中也说马相伯“不能置身事外”,今日将他送来,请大人严加审讯,不难弄清真相。其他存户也纷纷发表意见,责问官府为何推诿不管。县令见众怒难犯,便改口说:“此案已奉江苏省高等审判庭发回道宪提讯,本县无权讯理。我们都得听道台大人的训示。”存户见县令如此托词,自然更加不满,七嘴八舌,议论纷纷。田县令无奈,只好数次派人打电话到道署询问处理办法,往返五六次,不得要领。道台只是指示县衙,立即保释马相伯。存户当然不愿意,有人反对道:“马先生是有身份的人,我们也不想为难他。只要银行归还存款,大家都同意放他。”也有人说:“我们千辛万苦把他送来,案件未审就要放人,这是什么道理。请大人将我们和他一起关押起来吧!”双方僵持着,谁也不愿退让。最后,田宝荣谕令马相伯暂时扣留在县衙,众人才怏怏退去。

第二天,存户公举何星斋、黄砚庭、朱雪琴、朱银香、高素恒等为代表,再次到县衙请田宝荣审讯此案。何星斋呈文说,信义储蓄银行系由马相伯发起,发行之钞票也由马氏签字。因其与尹克昌不恤贫民,将存款移作别用,以致倒闭。目前尹克昌已在押,而马氏仍逍遥法外,大家认为其中必有隐情,故将其扭送到衙,请求马上审讯。周围的人均表示支持,请求县令提马相伯对质。田宝荣解释说,存户余下的四成之款,奉道台大人令,俟案件办结,酌定办法全额支付,你们先回家静候消息,不得再到衙门吵闹。存户认为马相伯暂押在县署,反正跑不了,便同意离开县衙。

岂料,隔天傍晚,复旦公学师生共100余人突然来到县衙,质问县令为何关押马校长,致使学校正常工作受到影响,要求马上放人。恰巧田县令外出办事,县吏不知如何应对,派人去田府请示。一会儿,田宝荣乘马车急匆匆赶到。面对师生的质问,他笑着说:“你们来这里就好办了,本官可以与存户周旋矣!”田内心早打算送走马相伯,只是怕存户闹起来,上司会责怪他办事不力。如今复旦师生来要人,认为有了释放马相伯的理由。于是,他命手下准备一顶小轿,亲自将马相伯送出小东门,然后换乘马车离去。

存户得知马相伯已被县令释放,都愤愤不平,几次聚集会议,商量应对办法。他们迅速制作数百份传单,派人到车站、码头等公共场所散发,目的是为了引起民众的同情和舆论的支持。传单中载明,按信义银行章程规定,总董参股不得少于1000股(合10万元),因此称马相伯至少在该银行拥有股银10万元。但此前存户同商董审查银行账簿时,并未发现马氏购买股权的记录,推测他事先已将个人的股款提走,原始记录被删除。按《公司律》规定,总董必须在自己的企业参股,但当时不规范的操作相当普遍,总董不参股的现象在行业内屡见不鲜。事实上,马相伯的确没有参股,他的所有钱连同家产早已捐献出来办教育,平时生活异常俭朴,根本没有余钱从事投资,何况他对投资买卖之类向来不感兴趣。可存户急于收回存款,虽然缺乏证据,但还是愿意相信马相伯早已抽走了个人股份。

4月23日,上海县衙门正式审理信义银行倒闭案。上午,存户代表30余人早早赶到公堂,等候公布判决。公堂上,存户代表高素恒提出,信义银行总董马相伯被大家扭送到县衙,未等审讯,即予释放,理由何在?负责审案的襄谳员辩护说:“释放马相伯是县令的行为,与本公堂无关。你们既来询问,应等候田县令回署再行回答。”不久,田宝荣回到县衙,高素恒上前诘问。田说:“马相伯开释是道台大人的意思,本人只是奉命行事。现已请商务总会召集沪上各家银行商议解决信义银行债务问题,过几天就会有结果。诸位聚集于此已无必要,还是回去等候消息吧!”存户见问不出什么,只好陆续散去。

此后,几乎天天有人跑到县衙,打听案件进展情况。有存户声言县令释放马相伯,使其余四成存款未能兑付,大家只好问田县令结算。田宝荣闻讯,感到非常头痛,一连十几天不敢走出衙门,以免被存户发现纠缠。不久,存户又联名上书两江总督和江苏巡抚,控告上海道台和县令庇护马相伯,不依律办案,致使存户的血汗钱迟迟不能归还。

这时,复旦公学连续收到匿名信函,要求尽快交出马相伯,接受县衙审讯,否则一切后果由学校负责。收到这些威胁信后,复旦公学立即致函新任上海道台刘燕翼,请官府设法派兵保护。刘燕翼唯恐酿成风潮,当即饬令吴淞巡防营梁统领派兵勇就近保护。一时,公学内外戒备森严,进出校门都要严格盘查。刘道台还发出牌示,对信义银行存户进行劝慰,并承诺经农工商部核实后妥善处理此案。同时警告存户静候禀商办理,切勿轻举妄动,“自取咎戾,致负本道爱惜存户之心”。

5月,信义银行存户呈请两江总督的批文送达上海道,要求迅速审讯此案,秉公办结。刘燕翼又发出牌示,定于6月11日升堂审讯。可是,预定升堂前一天,刘再次发出牌示,称人证尚未到齐,临时改成6月18日升堂。存户认为道台牌示所称“人证尚未到齐”是个借口,遂于11日午后齐集道署衙门前,派代表向刘道台提出要求,即尽快办理此案。刘燕翼仍以人证未齐为由,下令驱散人群。存户代表宋雪琴等人说:“信义银行倒闭案人证马相伯被复旦公学保出,另一重要人证尹克昌在押,如何还说人证尚不齐呢?”刘燕翼无言以对,干脆避而不见,只派门房金仲熙出面,邀请存户代表宋雪琴、黄砚云、金文阁、祝宝祥、吴秋帆进内,好言劝慰。经过长时间谈判,道台府才勉强承诺6月18日必定审理此案,究竟如何处理,到时肯定给大家一个说法。存户闻言,情绪才渐渐平静下去,同意全部撤离。

不了了之 挂名总董后悔不迭

6月18日,刘燕翼在上海道署审讯信义银行倒闭案。此案因包括镇江造纸公司控告尹克昌骗走公司资产一事,该公司也有代表参加旁听。经当堂控辩,刘燕翼谕令镇江造纸公司在一个月内交出银12万两,预备以6万两归还上海、镇江各存户,6万两交商会归还各垫户。如果逾期不赎,镇江造纸公司将由官府出面执行拍卖,所得之款项按20成计算,4成归造纸公司,7成归属户,9成偿付存户。

当天,数十名存户满怀希望前去参加旁听,以为终算能拿回血汗钱了,但审讯半天,只给出一个处理方案,存户仍拿不到一分一毫,心中的怨气可想而知。道台退堂后,存户集体坐在道署花厅不肯离开,有存户说:“今天不将存款追回归还,断难结束。”又有人称妇人的针线工钱都被该银行总理尹克昌舞弊侵吞,官府办理此案一拖再拖,天理公道何在。若不将尹克昌依律追究,发还存款,不仅对国家实业大有阻碍,还会影响市面安定。大家七嘴八舌,一片嘈杂,许多人直到半夜尚未离去。刘燕翼无奈,令部下向存户再三解释,答应设法筹款,不使大家受亏。众人听罢,才慢慢走出道署。

后来,镇江造纸公司股东拒不赎股,上海道的判决成为一纸空文,存户依然拿不到钱。幸亏绅商陈昌年伸出援手,事情才有了一些转机。陈昌年是武汉信义银行经理的朋友,为帮助朋友免除牢狱之灾,提出将自己在湖北大冶水泥厂股本的红利贡献出来,分15年偿还武汉信义银行客户的存款,大致可还清武汉存户的钱。后来考虑到上海存户损失较大,陈昌年又答应再拿出一部分钱,以偿还上海信义银行的欠款。这笔钱是陈昌年在湖北大冶水泥厂的部分股本金,计存单4.6万两,由上海存户代表宋雪琴登报招领,并按比例分发给全体存户。

上海信义很行存户总算收回了部分存款,可余下的部分就不知猴年马月能够发还。此后,存户向沪道交涉的焦点在于镇江造纸公司拒付的12万两,控告对象由尹克昌、马相伯两人转为尹克昌一人。由于时局动荡,政权更迭,信义银行的债务问题一拖再拖,欠存户的余款不再被人提起,最后不了了之。

辛亥革命胜利后,复旦公学校舍一度被光复军占用,学校被迫停课。马相伯一直忙于学校事务,设法将公学暂移至无锡惠山李汉章公祠及昭忠祠继续上课。学校又面临由公立转私立的问题,复旦公学将改为复旦学院,已得到南京临时政府的支持。繁忙的工作让他暂时抛开了信义银行的烦心事,但对数百存户血汗钱白白流失的境遇非常同情,对自己出任挂名总董这件事,后悔不迭。他曾经对朋友说:“自己经不住他人劝说,做了信义银行的挂名总董,结果被人利用,陷入尴尬的境地,真是悔之晚矣。”

编辑:黄灵 yeshzhwu@fox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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