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子和秤
2016-05-14刘柠柠
刘柠柠
炊烟是呼唤我回家的号角。
饭桌上炖着鱼,红辣椒、青蒜叶、黄姜丝,在雪白的鱼汤里翻滚。父亲喜欢钓鱼,煎鱼、炸鱼、炖鱼汤,都是母亲的拿手菜。
开饭了。母亲仔细地夹了一大块鱼肉放进我碗里。前几年,她听人说吃鱼能让小孩变聪明,从那以后,我被她逼成了吃鱼的主力军。
我继续在炖钵里翻找,想找个鱼泡,有嚼劲。我翻到橘黄色的一大块,像一块咸蛋黄,细看还有许多小颗粒。我想,这是一种我没见过的佐料吧,我要仔细看看。
“啪!”母亲用筷子敲了一下我的胳膊,那块橘黄色掉进炖钵。“小孩不能吃这个!”她夹起那块“佐料”,吃掉了。
那一年,我才九岁。“不能”二字,最容易勾起我的好奇心。
“你怎么吃了?”
母亲一脸严肃地告诉我,这是鱼子,小孩吃了会变蠢,不认识秤。关于吃饭,母亲有很多规矩:嘴里嚼着饭时不能说话;不能把碗放在桌子上,要用手端着吃;不能用筷子敲碗;不能在菜碗里翻来翻去挑挑拣拣;不能把筷子搁在碗上,也不能竖直插在饭里……今天又加上一条——不能吃鱼子。
鱼子是什么味道?甜的还是咸的?硬的还是软的?那块没有尝到的鱼子,仿佛已在我的舌尖上滚过了几百遍。没尝过的,肯定是最美妙的滋味。
我还有一个疑问:鱼子和秤有什么关系?可我不敢问,母亲很忙,总嫌我问题太多。
我家有两杆秤,一杆大的比我还高,和我的胳膊一样粗,静静地站在谷仓边,一年当中没几次派上用场的机会,笨重的秤砣躺在地上,黑黝黝的铁秤钩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一杆小秤放在母亲的卧房里。每次赶集买回来的东西,她都要用小秤再称一次。秤杆上的小圆点,像星星,也像一颗颗鱼子。
我和英子说起不能吃鱼子的事,她竟然一点也不惊奇。她说她从没吃过鱼子。她还得意扬扬地昂着头说,她认识秤,懂得秤杆上的每颗星星代表什么,经常帮她妈妈称东西。
离开英子家时,我有点沮丧。一丛毛茸茸的狗尾巴草献媚似的伸到路中间,拦住了去路。我踩住那丛调皮的狗尾巴草,又狠狠踢了两脚。想到英子骄傲的模样,我决心要学会认秤。
我从母亲房里翻出小秤,它长得和大秤差不多,只是个子小了不少,多了三根细绳,挂着一个秤盘。我端起桌上一杯没喝完的水,放在秤盘上,学着母亲的样子,提起秤杆上的麻绳。受惊的秤杆一会儿上一会儿下,秤砣掉在地上,差点砸到我的脚。慌乱中,正好听到母亲叫我,她正在清点鸡蛋,打算提到集市上去卖。
母亲把装着鸡蛋的布袋子放在秤盘上,一手提着麻绳,一手慢慢拨动秤砣。她像一位魔术师,调皮的秤杆变得非常听话,微微颤动几下之后安静下来。秤杆一头挂着一袋子鸡蛋,一头挂着一个鸡蛋大小的秤砣,看起来极不对称,却稳稳当当。
我恳求母亲教我认秤。
母亲说得很详细,秤杆上一排星星是总秤,称重点儿的物品用,一颗小星星代表一斤。还有一排是零秤——我们的方言叫“边秤”,一颗小星星只能算一两。穿在秤杆上的两个麻绳圈,不能提错,一个管总秤,一个管零秤。
我迫不及待地抓起秤杆,想称一称鸡蛋的重量,被拒绝了。母亲担心我把鸡蛋打碎。她嘱咐我好好看家,然后赶集去了。我称的第一样是洗衣服的棒槌,一斤三两。那天我很忙,称完书包称小板凳,称完一只鞋子又称一双鞋子,还称了碗、菜刀、洗衣粉……不记得称了多少件后,英子来了。
英子瞪大眼睛,对我突然会用秤有些不相信。她说她想考考我。称什么呢?厨房里搬得动的东西都被我称过至少一遍了。没称过的木椅子太笨,秤钩没法挂。
“喵——”老灰猫从木窗格里钻进来,径直走到英子的脚边,甩甩尾巴,蹭蹭她的腿,向她讨好。
“就称它吧!”英子抱起老灰猫,放在秤盘上。我提起秤时,摇摇晃晃的,老灰猫有些不安,抬起头,拱拱背,想站起来。英子摸摸它的脑袋,它又躺下来,蜷在秤盘上。
我报出老灰猫的体重,英子又称了一遍,终于承认我没有吹牛。老灰猫眯着眼睛,伸个懒腰,跳到窗台上睡觉去了。
母亲赶集回来,大大夸奖了我一番,许诺我,晚餐加荤菜——煎鱼。
晚上不仅有煎鱼,还有我喜欢的鲊(zhǎ)辣椒——一种将米粉和剁辣椒混合,放进坛子发酵后做成的菜肴。那天母亲炒的鲊辣椒特别好吃,又辣又香,我倒了半碗,和米饭拌了吃。
“鲊辣椒里放了鱼子呢!”喂完猪的母亲走进厨房,看到我的饭碗,大叫起来。
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一大碗鲊辣椒拌饭被我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几颗饭粒,躺在碗底。我端起剩下的半碗鲊辣椒,凑到电灯下仔细看了又看,没错,鲊辣椒里混着鱼子,难怪比往常更好吃。
母亲唠叨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想起母亲曾经说过,吃了鱼子会不认识秤,我心里像揣着几只才满月的小猫崽,又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想到自己忙忙碌碌一整天,刚刚学会认秤,马上又要变成一个不认识秤的傻子。一想起英子嘲笑我的眼神和她用手指刮鼻子刮脸吐舌头的样子,我一句话也不想说,默默地睡了。
第二天清早,我顾不上洗脸,翻出小秤。秤杆上的小星星,仍然和昨天一模一样。称小板凳时,我的手有些发抖,心怦怦直跳。
还是昨天的三斤八两。
我提着秤跑进厨房,母亲正忙着用筲箕沥米饭。我指着秤杆上的刻度问,是不是三斤八两?她瞟了一眼,随口答了一句“是的”。
我追问:“到底是不是啊?”
“昨天教你的,就忘记了?”她白了我一眼,不再理我。
我还是不敢确定,提着秤去了英子家。她一脸疑惑地望着我:“昨天你不是会认秤吗?难道是假的?”
我只好说出我的担心。
英子说,可能是你吃得不多,所以还会认秤。她还说,她不吃鱼子。
英子信誓旦旦的样子让我不得不信。那几天,我一直怀疑自己是否还认识秤,着了魔似的,提着小秤在家里转来转去,称称这个,又称称那个。
又一次吃鱼,我趁母亲不注意,夹起一大块鱼子塞进嘴里,使劲嚼了几口,有点硬。鱼子的滋味不如鱼肉鲜嫩。
吃完饭,我又称了一次小板凳,还是三斤八两,没有变。
那天我最高兴的事,就是去英子家告诉她,鱼子和秤没有关系。至今还记得,那天的太阳和老灰猫一样温顺,照在身上暖烘烘的,不冷不热,刚刚好。路旁的野菊花开了,黄灿灿的,像一颗颗散落在狗尾巴草丛里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