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念你,就像怀念一个老战友
2016-05-14张爱笛生
张爱笛生
chapter 1
我九岁那年就认识杨恪了。我还记得那天,我在小区的花园里捕鸟,大胖急匆匆地跑来和我说,“张滔,不好了,我们的兄弟叛变了!”什么?我带领的张家军横霸整个小区,底下竟然有人敢叛变?
“归顺到谁的麾下了?”我怒问。
“对方是个叫杨恪的小子,很能打,弟兄们都打不过,就归顺了。现在他们在篮球场开会,你要不要过去看下?”大胖说。
我把捕鸟的工具一扔,撒开腿就往篮球场跑,我心想我倒是要会会那个叫杨恪的小子,看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几分钟后,我见到了杨恪。长得挺壮实的一小子,皮肤黝黑,目光炯炯,看起来蛮精神的。此时他正站在篮球场的看台上,对着几个弟兄们训话。我怒视着他,他也打量着我,他哼了一声,“你就是他们的老大张滔?怎么这么白啊,跟个小姑娘似的。”
“你说谁跟小姑娘似的?”我从小到大最讨厌别人说我像女孩。我长得秀气,皮肤还偏白,可我认为抛开外表,我可是有着铮铮铁骨的真汉子。
我决定不再多费口舌,抡开拳头就往杨恪的脸上砸去,他也不示弱,马上一脚还了回来。我深知这是一场王者之间的较量,不敢懈怠,几乎用尽全身解数,一拳一脚,你来我往,可结果还是我输了。按照规矩,我以后得叫他一声大哥,可是我怎么抹得下这个面子?
正在我恼羞成怒的时候,大胖给我扔了根不粗不细的树枝,我立马接住,反手就向杨恪甩去。我原本只是想在这场比拼中赢回点面子,可是我没想到,树枝像箭一样擦过杨恪的眉,他眼睛旁的皮肤立即汨出鲜血。
我虽自称老大很多年,但都是闹着玩而已,何时真正见过血?当下就慌了,“杨恪,你没事吧?”
杨恪看了我一眼,也没说什么,捂着伤口就往家跑了。
我一个下午都惴惴不安,直到杨恪的父母敲开我家的门,他们怒气冲冲地和我爸说,“你家张滔实在太可恶了,把我儿子给毁容了,差点就伤到了眼睛,他要是瞎了,我要你们张滔养他一辈子。”
知道事情缘由之后的我爸把我从房间里揪了出来,让我向杨恪爸妈赔礼道歉。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和人说“对不起”,却没得到他们的原谅,杨恪妈妈一直对我骂骂咧咧,而他爸爸更是扬言要揍我一顿。
最后是脸上缠着纱布的杨恪赶了过来,看到我低头认错的怂样,又看到他爸妈不饶人的架势,大手一挥,“不就是破了相而已嘛?疤痕是英雄的勋章,我一点不介意,这事就翻篇儿了!”
chapter 2
也许是出于那道伤的愧疚,也许是因为杨恪那一挥手的豪迈,我和杨恪成了好哥们儿。我们带领着一帮小弟,在附近一片小区横冲直撞,称王称霸。
杨恪身上有着痞子的流氓气息,却又兼具行走江湖之人的一股侠气。我们上初中的时候常常翘课出去玩,不敢明目张胆地在街上逛,怕碰到爸妈也怕碰到老师,于是我们喜欢往郊外跑。郊外有一大片田地,一年四季种满了不同的水果,有香蕉有甘蔗有芒果,我和杨恪最喜欢的就是西瓜。我们练就了一身偷瓜的好本事,俩人蹲田边分一只大西瓜,直到把肚子吃得圆滚滚才慢悠悠地骑车回学校。不是没有被抓到过的时候,但是看瓜的老伯见我们也不贪心,每次都只拿一个瓜,他便也不计较。
我记得有一次,我和杨恪照例往西瓜地跑,刚走近就看到几个高年级的男生在地里对着西瓜乱踩,看瓜的老伯气得大骂,但对方人数多,他一时也只能干着急。
杨恪十分生气,“这帮孙子,这么糟蹋东西。”
我拦住他,“算了,我认识他们,大都是初三的,而且他们人数多,我们打不过。”
“那也不能让他们就这样把老伯的瓜给糟蹋了。”杨恪甩开我的手,冲了上去,我觉得我也不能孬,于是也跟了上去。那是我人生中打得最酣畅淋漓的一次架,我们在西瓜地里一次次被打倒,又一次次相扶着站起来,西瓜汁染红我们的白校服,我们相视一笑。
那一刻,我觉得我们就是英雄。
比港剧里那些古惑仔还要厉害很多的大英雄。
也许是我们不怕死的架势吓走了那几个学长,老伯为了表示对我们的感激,请我们吃了很多个西瓜。我和杨恪坐在田垄上,晃悠着双腿,杨恪忽然笑着对我说,“张滔,要不咱以后当警察吧?”
“当警察有什么好的?我二叔就是警察,天天不着家,钱也没挣着几个。”我说。
“你小子懂什么?”杨恪横我一眼,“我们今天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身上虽然有伤,可心里舒畅着呢。我觉得吧,一份职业一定要有职业自豪感和幸福感,我觉得当警察就能给我带来自豪和幸福。”
那一天,在杨恪的怂恿下,我把我的梦想从售票员改成了警察。
但是想着以后能和杨恪一起当警察,心里还蛮期待的。杨恪那小子穿上警服是什么样子呢?我忍不住想象。
chapter 3
没有人能阻止时间的飞快流逝。
我和杨恪上了同一所高中,我一边在运动场上强身健体,一边把头埋在书本里为高考备战,丝毫不敢忘记和杨恪的约定。
杨恪也在课堂念书,也在运动场上强身健体,但他还顺便勾搭了个妹子,谈起了恋爱。
晚自修结束,我去找杨恪一起回家,杨恪怀里搂着一个女孩,炫耀似的和我说,“张滔,这是苏茜,我女朋友。”
我对那个叫苏茜的女孩并没有多大好感,大眼睛长头发,美女该有的样子她都有。本来及膝的校裙被她裁得很短,露出白白的大长腿。她朝我嘿嘿笑了两声,转而俯在杨恪耳边用不大不小的声量说道:“我不要跟这书呆子三人行。”
从此之后,上下学我都是一个人,而杨恪和苏茜形影相随,感情日益增长。
高二那年,杨恪家出了事。他的爸爸因为赌博欠债,逃离了我们的城市,不知去向。他的妈妈为了早日偿还债务,去了外地打工,家里只剩下杨恪和他年迈的奶奶。杨恪的生活也一下子鸡飞狗跳,他再也不是以前无忧无虑的少年郎。
杨恪很久没有再联系过我,高二暑假的一天,他给我打来电话,约我去了西瓜地。
我们如同以前一样,坐在田垄上,晃悠着双腿。
杨恪叼着烟,“张滔,你说人要是永远不长大该多好?”
“我觉得还是长大好吧,长大就可以当警察了。”我嘴里吃着西瓜含糊地回应。
“张滔,”杨恪突然很忧伤地望着我,“借我点钱吧。”
“要多少?”我问。
“五千,我奶奶病了,我妈没什么钱,苏茜还想在暑假去趟杭州旅游,要钱。”
“你还是个学生,你怎么负担得起那么多钱……”
杨恪打断我的话,“我爱她。”
我无话可说。我家境算好,这么多年光是压岁钱我也存了好几千,很快地,我就把五千块钱借给了杨恪。
我们升上了高三。我学业紧张,重心只放在高考上,慢慢的,我竟忘了去关心杨恪。
只在某些同学的话里了解过他的近况。
我听说,他和苏茜在杭州旅游回来后就分手了。原因是苏茜喜欢上了另外一个男生,那个男生能带她去泰国,去香港,去很多好玩的地方,给她买很多她喜欢的东西。而杨恪呢,带她去趟杭州,俩人住的还是青年旅馆,据苏茜描述,杨恪连瓶贵点的饮料都舍不得给她买,一路上喝的都是矿泉水,吃的都是路边小吃。
在苏茜添油加醋的描述后,杨恪在很多同学的心中树立了一个“校园版葛朗台”的形象。
只有我知道,杨恪真的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对苏茜好,他能给她的,真的都给了。
但他挽留不住苏茜。
高三第一学期期末,苏茜辍学,跟那个有钱的男生去北漂了。
一个星期后,杨恪来找我。我们站在高三教学楼的楼顶上,吹着风,两人很久都没有说话。
最后还是杨恪开了口,“张滔,这次模拟考你考得不错。”
“杨恪,其实你努力点,你也可以的。”
话一出口,我就觉得自己虚伪。那时杨恪的成绩,已经在全级倒数。
但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能回头是岸。
杨恪苦笑了一下,说,“张滔,你去当警察吧,实现你的梦想。至于我,我不打算继续念书了。”
“是因为学费还是因为苏茜?”
“都有吧,”杨恪叹了口气,“我家里的情况你不是不清楚,我妈一个人扛得很累,我也不忍心看她这么辛苦。奶奶身体也不好,我就算能考上个大学,我也不会去读,读了我心里也不会舒坦。至于苏茜,我承认我还放不下。”
“她都已经走了。”
“我可以去追,”杨恪像当年立志当警察时那样,眼里闪着动人的光,“我也想去北京闯闯,一是为了赚钱,二是为了追回苏茜。”
我知道他心意已决,也只点了点头,道了声,“你要保重。”
杨恪拍着我的肩,“一年后我去你的学校看你,我这辈子是不能穿上警服了,但我好兄弟能穿上,也挺好的。”
“那五千块钱,我一定还你。”他说。
chapter 4
高三后半年,去了北京后的杨恪还给我打过几次电话,我知道他在北京过得并不如意,工作辛苦,好不容易稍稍稳定些,苏茜又离开北京去了深圳,于是他又追随她的脚步,毅然去了深圳。可即便他这么困难,他还是每个月给他奶奶汇一千块生活费,并且好几次给我发短信,等他有钱了,一定会还我那五千块钱,并且要回来看我,让我一定要带着他在我的大学里逛一圈。
我以为,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
我真的考上了警校,可我再也没有见到过杨恪。杨恪的奶奶和我说,杨恪在深圳发展得不错,以前每月给她一千块生活费,现在每月都给两千了。他处了个女朋友,模样长得很是俊俏。
我问他奶奶,那女孩的名字是叫苏茜吗?
他奶奶笑着说,“对的呀,就是叫苏茜。”
想不到,杨恪还是个痴情种,但我也为他高兴,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
我本想着,我也上了大学,学业并不繁忙,等寒暑假有空时就可以去深圳找杨恪玩,毕竟我和他,都是彼此最好的兄弟。可还没等到我去找他,我就接到了苏茜的电话。
“张滔,你能帮我联系杨恪家人吗,我找不到他们……杨恪快死了……”
我连夜赶到了深圳,但却没能见到杨恪最后一面。我听说,他是被人打死的。他偷了一辆车,被车主追上了,车主叫来很多人,活活把他打死。
杨恪的妈妈后来赶到,她抱着杨恪,一直只重复一句,“我就知道,你给我的那些钱,来路不正……我该阻止你的……”
苏茜站在远处,没有说话,没有流泪,甚至没有表情。
“杨恪为什么会去偷车?”我问她。
“我怎么知道?又不是我叫他去偷的。”苏茜仰着头,很是倔强。
“你是没有叫他去偷,可你这身上的好衣服,你背的包,是他的工资能负担得起的吗?你这是逼他去死。”
“他乐意,”苏茜从包里拿出一叠钱,“这是两万块,还你五千,还有一万五给他奶奶吧。我和他,不相欠什么。”
她那个潇洒的转身,让我觉得杨恪死得真的很不值。
chapter 5
杨恪走后的很长时间里,我都不怎么愿意回家,那个小区的每棵树、每条路,都能让我想起杨恪。
我常常能想起和他经历的每一件事,总感觉他依然在我身边,某一天就会在我面前出现,对我说:“张滔,好久不见啦,咱一起去吃个西瓜吧。”
杨恪的奶奶苍老了许多,放假的时候我常常回去陪她聊天。她喜欢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翻看那本很旧的相册,给我讲杨恪的故事。
有时候她会恍惚间说道:“如果杨恪还活着,该多好。”
我一个人去了我们以前常去的那片西瓜地。看瓜的老伯已经不在了,我一个人坐在田垄边,身边已经没有了那个陪我说话的人。
那个眼边有一道伤疤的杨恪。
那个和我一起逃课、一起偷瓜的杨恪。
那个和我一起打架的杨恪。
那个说长大了要当警察的杨恪。
我们并肩走过很长的路,我们在青春的领地插旗为王,我们携手打过几场战役。
我还能清晰描绘出他的脸,他却真的从我身边离开了。
小区里的人偶尔会谈起他。
“那个杨恪,真的挺可惜的,才十九岁的小伙子……”
“可惜什么啊?我早就知道他会是这样的下场,以前在小区里横行霸道,当孩子王,出了社会后没赚钱的本事,只能去偷去抢,才会落得这样的结局嘛……”
杨恪,那些人谈起你,像谈起树林里的风,天上飘过的白云。
只有我怀念你,就像怀念一个老战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