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成一根葱(短篇小说)
2016-05-14秋人
秋人
一
阿三和白云一前一后走进花圈店,驼背的店老板迎上来微笑着露出一口大板牙:“先生!小姐!您们好。”
阿三嘴叼一支烟,咧了咧嘴,烟也跟着动:“好啥?好就不会到你这里来啦。”
店老板不仅驼背,还是个秃头,一脸肉褶子藏着令人发栗的笑。听阿三这样说,他连忙改口:“你们这个这个……是……”
阿三歪了一下头,用叼着的烟一指白云:“她。”
店老板愣了一下,有些怕冷似的吸了一口气:“先生 ,您怎么开这种玩笑?”
“你看我有笑容吗?”阿三一本正经地说,“你介绍一下,哪种花框适合送给朋友?”
店老板暂时没理阿三,他鼓着鱼泡眼盯了白云约有十秒钟,然后小声问 :“姑娘,这是真的吗?”声音轻得像草叶漂在水上,让人发虚。
白云清瘦秀气,一袭白色衣裙素雅干净,与油瓶似的阿三截然不同。听店老板这样问,虽未吭声,却很认真地点头默认了。
“这真是活……”店老板顿了一下,说:“活了六十多岁,我还没见过这种事呢。”
“你没见过的事多着呢。”阿三点燃嘴上的烟,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据说现在大多数人都不喝饮料了。”
“那喝啥?”
“喝婴儿尿。”
“啊?”店老板再次鼓起了鱼泡眼。
“那叫童子茶。”阿三摇头晃脑地说,“营养丰富着啦。”
“哇!”店老板捂着嘴干呕,痛苦得比吞了苍蝇还难受。
“我也喝过尿,自己屙的,能治病。”阿三唾沫星子直溅到店老板脸上,“如果吃个苹果,那尿就是甜的,味道好得很呢。”
店老板抹着脸退开,不敢再挨近阿三。
“往后,恐怕火葬场的电钮都是死者自个按了。”阿三总结似的挥了一下手,结束演说。
驼背店老板牙疼似地吸气,眼神像看见了活鬼似的透出怕人的恐惧。
阿三不再理店老板,指着一个花框问白云:“你看这个怎样?”
白云用手捏了捏花框的叶瓣,木然地点点头。
“那就买这个了。”阿三扔给店老板一张百元大钞,说:“别找了,算你给她随个份子吧。”
阿三和白云走出店门,听到店老板在背后咕哝:“真是活见鬼了。”
二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阿三一边忙着把白云的客厅改为灵堂,一边摇头晃脑地说:“这
种事古往今来都有,并不是我给你出歪点子。我要是有这么聪明的话,早得诺贝尔发明奖了。”
“你讲来听听,古往今来都有些什么例子?”白云像个听大人讲故事的孩子,蹲到阿三跟前。
“好,我就让你开开耳界。”阿三站起身,把嵌着黑框的白云“遗像”挂到厅壁上,扭头问:“瞅一眼,挂斜没有?”
白云跟着站起来,随口说:“还行,你还是给我讲讲古往今来吧。”
阿三拍拍手,问:“有饮料吗?”
“你不是说不喝饮料了吗?”白云斜了阿三一眼,“你还是去喝尿吧。”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喝饮料啦?”阿三万分委屈地分辩,“我说的是那些不合时宜专玩花样的人,是针灸时痹。当然,我也算一个敢吃螃蟹的人。”
白云说不过阿三,只好拉开冷柜,取出一听罐装啤酒递给他。阿三开了盖子喝一大口,说:“记着,把这算到我的工钱里去。”
白云退到沙发上坐下,从茶几上夹起一支烟,点着,吐出浓浓的一口烟雾。
阿三也在沙发上坐下,拉开大侃的姿式:“你知道吗?隋唐时有个吴国公叫伍德章,抬着棺材上殿为民请命;三国时有良将姜维,也抬着棺材到阵前交锋;现在还有很多地方的暴发户,不仅很年轻就备好棺材,还把墓和碑都造好了。昨天我在网上看到新闻说,巴基斯坦爆发高温,当地人预先给自挖好了坟墓,这就叫敢于面对死亡。”阿三又喝了一口啤酒,这才把话打住:“人活着就是为了死去,所以我劝你不要太伤心。”
还博古论今了?白云哂笑,简直是王妈妈的裹脚布又长又臭,但听起来却还有那么几分哲理。正是因为阿三这张抹了鞋油能够神吹胡侃的嘴,白云才认识了他。
那天,白云一个人坐在一家小酒吧里守着一桌子菜像个厌食者似的发呆,就见阿三剃个板寸头双手抄在裤袋里吹着口哨油瓶似地晃过来,问也不问就在她对面的空位子坐下了。白云心里很不舒服,心想这个人怎么这样呢?也不问问有不有人坐。刚要说这位子待会有人来,终又未说,一是她并未约人,二是这酒吧已座无虚席,如果挡了客人就会得罪老板,这样有违自己做人的原则。
一个服务小姐端着茶盘过来,把茶杯和茶壶放在阿三跟前,然后侍立着问:“先生需要什么?”
阿三一笑,说 :“你还是叫我同志哥吧。”扫了一眼桌上的菜肴,问:“有快餐吗?”“有。”服务小姐说,口气略带不屑,“要二十元还是三十元?”“来一份二十元的,外加一罐啤酒,冰镇。”“对不起,啤酒只有瓶装没有罐装。”“你这啥地方?没档次。”阿三叼着烟,说:“也就是我能够降格以求,喝瓶装算了。要是换成别人,早抬腿走人了。”“对不起,您还需要什么?”小姐耐着性子问。“你别启发我。”阿三吐出一口烟,说:“我这人记性不太好,等我下次想起再要吧。”白云忍不住笑了。小姐转身欲走,阿三却叫住她问:“一共多少钱?”“二十八元七角五分。”“涨水吗?”阿三夸张地睁大眼睛。“快餐二十元,啤酒八元,茶水七毛五分,合计二十八元七毛五分,菜单上都有价的。”小姐一张嘴像算盘珠子似的噼里啪啦把账算给阿三听,还把菜单递给他看。
“现在的商人都加入小刀会了,逮着谁宰谁。”阿三愤愤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杂物来,有字牌、烟壳、钥匙、硬币和零票,哗啦撒在桌上,冲小姐说:“我统共不足三十元,饭也要吃,酒也要喝,你看着办吧。”
白云扑噗笑出声来。“既然这样,茶水免费。”小姐不耐烦地说完,噔噔走开。“你笑啥?”服务小姐一走开阿三就冲白云说,“他们就专宰你这种有钱却没经验的。”“你的经验是什么?”白云问。“你回去好好读读《论诗久战》这部著作吧。”阿三摆出一副学者的姿式说,“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得好,坚持就是胜利。说得浅一些就是一个字,磨,你懂吗?”
白云觉得这人挺有趣的,便又问:“你是干什么的?”“本人是空手道九段。”阿三大声说,“业余时间也研究社会学。”酒吧里有人向他们这边投来目光,白云便不再问什么。服务小姐又走过来,将一瓶啤酒放在阿三跟前:“先生,您的啤酒。”“快餐好了吗?”“请稍候。”“你很饿吗?”白云又问。阿三好像有股什么磁力,老是让她想说话。“废话!”阿三白她一眼:“我吃饱了还奔这来?撑得慌啊?”“那你先吃我的吧。”白云说,脸先红了。“吃你的?”陈胜狐疑地盯着白云,“你吃啥?”“我不饿。”白云避开阿三的视线,“何况我也吃不了这么多。”“你约人了吗?”“没有。”“那你要这么多菜干什么?”“我……”“我明白了。”阿三说,“你这是国际慈善组织赈济世界难民,善举啊!”“你不吃拉倒。”白云不悦,“那么多废话干吗?”“我吃。”阿三忙说,“反正是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白云瞪了他一眼:“你这人真有些像鲁迅先生笔下的……”“你是不是说我像阿Q。”阿三抢着问。“不是阿 Q,是那个穿长袍站着喝酒的孔乙己。”白云捂嘴偷笑。
阿三也跟着傻笑,白云觉出这人有一份寒伧可爱的穷酸,这份穷酸深深地感染了她。阿三的快餐来了,他把快餐往白云跟前一推:“不好意思,委屈你吃一次忆苦餐了。”
白云愉快地接受了阿三的“馈赠”,她感觉到那种远逝的天真和轻松又开始在心中复苏,一片温馨。
“为了答谢你这顿丰盛的晚餐,我给你说件新闻吧。”阿三边吃边说。“什么新闻?”白云问。“你到过日本吗?”“到过,怎样?”“真的到过?”阿三不相信。“真的到过,我在日本留过学呢。”白云一脸认真的神态,一点也不像在忽悠人的样子。阿三换了一种眼神打量白云,他想,看不出这棵小白菜还是出口转内销的呢。“那我问你,听说日本流行吃一种营养餐,是真的吗?”“什么营养餐?”“就是小孩刚拉下的大便。”阿三有滋有味地嚼着菜肴,“日本人把这叫‘黄金食,据说营养比大米丰富。”白云哇地一声用手捂住嘴。“这事新鲜吧?”阿三并不在意白云确认他的新闻是否属实,“所以啦,咱们国家有些崇洋媚外的达官显贵们把山珍海味吃厌了,也想尝尝这‘黄金食呢。”
白云一点食欲也没有了。
“你可别在意,我不是影射你。”阿三见白云神色黯淡,忙说,“我怎么也瞧不出你有贵气和官气,虽然你有钱;相反,我倒在你的脸上读出了一种……”
“你……你到底是干什么的?”白云一怔,捉杯的手微微发抖,只好掩饰性呷了一口红酒。
“你别怕,我不是暗探,也不是杀手。”阿三嬉皮笑脸地说,“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市民。”
“啊。”“我们这类人没有价值也不值得同情。”阿三挥挥手,“活一天算一天,反正人活着就是为了死去。”白云嘴唇哆嗦了一下,脸色灰白。“你不舒服?”阿三敏感地问,“你又像有钱,又像很不幸?”
“是的,我很不幸。”白云又呷了一口酒,“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而且,我还是个血癌患者。”
阿三一怔,捉杯的手定格在空中。良久,他才漠然地说:“你说这些,和我有啥关系呢?”他把头微微抬起,眼睛盯着天花板,声音像从一个幽深的洞穴中传出来。
“是的,这些都和你没有任何关系。”白云说,“可是,我有金钱却没有快乐,你有快乐却没有金钱,你不觉得命运对我们都不太公平吗?”
“这是物质发展规律中一个很普遍的现象,叫对立统一。”阿三很哲学地说,“只有矛盾和不平衡,人类社会才会向前发展,就像美国科技发达却缺乏人道,中国有上千年传统道德却曾经贫穷落后,双方因此才有发展目标啊。”
“我们不说大道理。”白云说,“我只是认为你应该活得温饱一些,而我也应该活得轻松愉快一些。”
“什么意思?”“我是说我们何不把金钱和快乐交换一下,
各取所需?”“你的意思是要聘请我陪聊?”白云点点头。阿三耸耸肩:“好啊,我同意。”他们就这样达成了不成文的协议。阿三为白云制造的第一个乐趣就是建议她体验一下悼念自己的滋味。他们买回了花圈,布置了灵堂,放起哀乐,把一切都浸泡在真真实实的悲伤之中。
白云久久地凝视着自己的“遗像”。阿三说:“默哀三分钟。”白云泪流满面。阿三说:“向遗体告别。”白云掩面跑进卧室,伤心地哭泣。
阿三说:“现在送遗体去殡仪馆。”
“走!你走!”白云披头散发扑出来撵阿三。
“人之将死,其言也哀。”阿三边往外走边说,“可你……你死时别忘记把钱给我留下 ……”
“滚!快滚!”
一只枕头扔出来,撵着阿三滚下楼梯。
三
训练馆里练拳的吼声呵呵咳咳响成一片,那些精光着膀子的拳手雨点般落在沙袋上的拳头结实而又有力。
刘来喜扛着一箱矿泉水走进来,放到教练跟前:“头,水我给您扛来了。”
教练抬腕看了看表,问:“时间到了,人呢?”
“谁?”
“谁?我还问你谁呢。”教练火了,拉下脸说:“你介绍的那位陪练呢?叫什么来着?怎么不见影子?”
“您问阿三啊!”刘来喜拍拍冬瓜脑袋,“看我这记性。这狗日的,来了我先练混蛋东西。”
“我不管什么三和四。”教练说,“反正你得快点把他给我催来。要不,我另找不三不四的去。”
“别别,我这就催。”刘来喜弯腰撕开纸箱,掏出一瓶矿泉水递给教练,然后掏出手机拨阿三的电话,不通,只好解释说:“前晚他被揍惨啦,昨天在床上趴了一天,不知道现在恢复过来没有。”
“活该!谁叫他要钱不要命来着?”
“对头。怎没揍死这狗日的。”刘来喜应声虫似附和着,又搭住教练的肩膀和风细雨地说:“阿三是我狗肉,待会儿准来。头,您千万别在馆长面前给他穿小鞋,他就靠这俩钱糊口呢。”说着掏出一盒云烟塞进教练口袋,“您说,兄弟我啥时不够义气了?”
“不是我不义气,你瞧,这马上就要拉到省体育馆去打决赛,我能不急?”教练的火气消了下来。
刘来喜接上说:“就是。这狗日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嗨嗨嗨!你怎么练的?弹棉花啦?”教练可着嗓子吼着,扔下刘来喜奔一拳手而去。阿三像不倒翁似的晃进来。刘来喜恶狠狠迎上去。“老来,中午吃啥?”阿三渴望地问。“你先吃拳头吧!”刘来喜黑着脸给了阿三一拳,“不想干就拉倒,别连累哥们。”“操!要不看钱大爷份上,孙子才干这个。”阿三愤愤然。“这就对啦!”刘来喜双手一拍,“你只当他的拳头是给你送钞票不就行了?”“你他妈就一龟孙。”“行啦别废话,快准备上场吧。”刘来喜说过又补充道:“告诉你今儿可要留神,你侍候的那位不是财神是煞神,刚从北京打完预赛回来。”
“谁?”
“你没看卫视转播吗?”刘来喜边给阿三上拳套边说,“中国武术散打王争霸赛,在北京国家体育馆开打。嗨!那真是风云际会,高手云集。这位已夺得七十公斤级半决赛亚军,接下去就要打决赛。”
阿三脸上沾着刘来喜的唾沫,睁着鱼泡眼傻了。
“还有更酷的。”刘来喜添油加醋地说,“这狗日的在河南隆中对比赛一拳打掉了黑人拳手麦克尔两只门牙。”
阿三双膝一软,差点蹴在地上。其实,内行人一听就知道这刘来喜说的是屁话,因为拳手对抗一般都是戴了护牙的,不会被人打掉门牙,只是因为阿三被吓蒙了,没有仔细分析。
“你没见门口堵着一大堆人吗?那是报社和电台的记者,还有发烧友,都让我们头儿给拦下了,为的是不影响这里练拳。”刘来喜搓着手继续说,大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荣幸。阿三转身就往门外走。“哎哎哎!”刘来喜一把抓住他,“你往哪去?”“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阿三脸都白了。“这叫屁话!”刘来喜说,“我不告诉你是我不义气。我们哥们虽是套白狼的高手,可也不能套自己兄弟呀?我告诉你你撤我的台,这就是你不义气了。”
“你这不是明摆着至我于死地吗?”阿三急了,“我还没活够呢。”
“得,待会我跟头说,让他叫那谁手下留情,点到为止。”刘来喜安慰说,“我们少年时不也扑腾过几天空手道吗?这就叫练功千日,用功一时。要不,我怎会推荐你呢?”
“那你自己怎么不上?”“嘿!你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刘来喜眨巴着绿豆眼,“说,昨晚又泡谁啦?”“你别抬举我了。”阿三嘿嘿两声,“我算哪根葱我敢去泡谁?我蹲水池里泡自己吧。”
“我说你怎么自己踩自己呢?”刘来喜黑着脸揍了阿三一拳,“我们兄弟虽然连个正式工作都没有,但是我们不偷不抢靠的是堂堂正正自食其力,还偏就要活成一根葱又怎么啦?”
阿三也给了刘来喜一拳:“你这句还像人话。”
“我一大活人怎不说人话。”刘来喜得了表扬马上得寸进尺,“快说你昨晚到底干嘛去了?”
“得!我告诉你,昨晚我泡一娘们那里了,行不?”“是谁?”刘来喜立即来了情绪,“上床了吗?”“别喷粪好不?”阿三板着脸说,“人家是一大家闺秀,海归华侨,贞洁着啦。”“这么说你真的活成一根葱了?”刘来喜吃惊地瞧着阿三,“行啊你个狗日的。”“老子不是那吃软饭的。”阿三说,“这离活成一根葱还远着呢。”“那你呆她那干啥来呢?”刘来喜讥笑道,
“看西洋景吗?你以为你是坐怀不乱的君子啊?
鬼才相信你呢。”“骗你我是王八蛋。”“那行,这回让我替你考验她怎样?”“别胡扯,她挺可怜的。”“那就更得考验了。”“你说,有经得起考验的女人吗?”“没有。”刘来喜不假思索地回答。“就是。”阿三挥了一下手,赶蚊子似的,
“我凭啥要考验她?”刘来喜问:“到底怎么回事?阿三便说了原委。刘来喜说:“我们哥们自己是打鹰的,你可
别让鹰剜了眼珠哟。”
阿三说:“我是马克思最忠实的信徒,彻底的无产者,我怕啥?”他使劲咬了咬牙骨,眼球鼓突,十分怕人。
教练在喊:“刘来喜!你找的陪练来了没有?”“来了来了!”刘来喜推了阿三一把,“还发什么愣?上吧你。”
四
阿三右脸肿得像个熟透了的油桃,左眼戴上了没有镜片的黑“镜框”。白云问:“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像阎王爷跟前的小鬼似的。”阿三说:“我这回是真当了一次小鬼,去阴曹地府给你探路了。”白云说:“别废话啦,先喝水。是不是和人打架了?”阿三说:“我碰上暴徒了,被他们练成这样,串角色不要化妆了。”“那多吓人。”白云说,“以后千万别和他们搅在一起。”“什么搅在一起?”阿三说,“我是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了手。”“可你被他们打成这样,多惨。”
“这算什么?也就吓吓你罢了。”白云说:“那你今天就先回去休息吧。”“那怎么行?”阿三说,“我不能违约。再说,你那事还没完呢。”“什么事?”“后事,我应该为你办得更完善些才行。”“我对这不太关心。”白云说,“我只要活得快乐就行,这也是你的职责。”“那好吧。”阿三说,“你要怎么个快乐法?”“你陪我上溜冰场吧。”“别别别!”阿三慌忙摇手,“我最怕溜冰。”“你想违约?”“好吧。”阿三无可奈何地说,“谁让我把自己卖给了你呢?”
他们搭了一辆出租车到了市内最高级的一家溜冰场。溜冰场里播放着摇滚乐,炽白的灯光照得紫红色的柚木地板如铜镜一样铮亮,许多时尚青年像彩球一样在场子里穿梭往来,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白云穿好溜冰鞋催促阿三出场。
“我就在外边给你当粉丝吧。”阿三半乞求半讨好地说,“你滑好了,我保证把巴掌拍红,嗓子喊哑,红花还要绿叶衬嘛。”
“你这人怎么这样?”白云一脸不高兴,“和你在一起真没劲。”阿三无奈,只得仓皇上场。阿三一上场,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球,他像一个人气极旺的小丑模仿秀,引起了溜冰场的一番骚动,口哨、喝彩声骤起。“来呀来呀!”白云向他招手,“别怕,我教你。”
阿三死死抓住栏杆不放手。恰在这时,一个青年弓腰箭一般向他冲来。阿三欲闪避,手一松,冰鞋带着他嗤溜滑向场中心,仰脸朝天结结实实坐了一屁股。溜冰场像引爆了一桶汽油,观众的爆笑压过了疯狂的摇滚音乐。
“操!”阿三咕咙了一句,双手撑地想爬起来,那冰鞋又往后一滑,他的身体就往前扑,又表演了一个精彩的饿狗抢食……观众疯狂地往场里扔烟蒂和矿泉水瓶子。白云笑疼了肚子。阿三四肢着地爬出溜冰场。白云内疚地说:“对不起,我没想到会弄成这样。”阿三说:“不是你没想到,是我没想到。”“为什么?”阿三说:“我很出彩是不?”白云咯咯大笑:“你真幽默,我请你吃宵夜吧。”“好哇!”阿三高兴了。想了一下,却说:“算啦,改日吧。”白云说:“生我的气了?”阿三指着自己的脸:“我不想再让别人喷饭。”
白云又想笑,却没笑。突然间,她的脸像川剧变脸似的刹时失去了血色,呐呐道:“我……我头好晕……”说着就往阿三怀里倒。
阿三一见不妙,忙一手搂住她,摸出手机拨打急救电话……
五
一个医师从急救室出来问:“谁是白云的家属?”阿三迎上去:“啥事啊?”“白云得的是血癌。”医师说,“已到晚期。”“原来是真的?”阿三瞪大了眼珠,“我差点信了刘来喜的屁话。”医师说:“原来你还不知道她的病情真相?瞧,这是病危通知单。”阿三伸手去接单,医师却并不给他,而是盯着他问:“你是白云的家属吗?”阿三说:“不是。”医师说:“不是你掺和什么?”阿三说:“她没有家属,是我送她来的。”医师缓和了口气,说:“既然这样,那我告诉你,这病危通知单是要病人家属签字的,你敢签吗?”
阿三接过通知溜了一眼,想:“反正她不会有亲人来找麻烦,好歹全靠她的命数了。”于是说:“拿笔来。”
签过了字,医师又说:“她需要大量输血,可她的合同医院不在这儿,所以要你替她买血了。”
阿三把衣袖一捋:“你看我行吗?”医师问:“你什么血型?”阿三说:“B型。”医师摇头:“血型不对。”阿三低头想了想,一咬牙说:“那就买吧,多少钱?”医师说:“先交二千元吧,我们马上给她输血。”阿三说:“我这只有九百元,先欠一千一行吗?回头我给你马上送来。”医师想了想说:“行吧,可不许拿病人的生命开玩笑啊。”
阿三出了医院,拿出手机想拨打刘来喜的电话,却欠费停机了。他看到对面有一家小卖部,便走过去,拿起公用电话拨通刘来喜,说:“老来吗?我阿三……对,睡她那里了,一级睡眠……操,让你吃拳头你吃吗?……喂,我说你借我点钱行吗?……我想买辆跑车,二千左右……操!别那么小气嘛……行了行了,不借就算啦,别杨白劳数苦了。”阿三啪地放下电话,说:“老板,给包烟,电话费一起算。”
老板问:“要么子烟?”
阿三说:“云烟多少?”
“八十元。”
“玉溪?”
“二十。”
“真龙?”
“十元。”
“白沙、双喜呢?”
老板说:“冇问了,你干脆抽黄果树得了,五元,最合适你这样的人了。”阿三说:“我就要黄果树了,我对贵州特有感情。”老板望着阿三的背影呸了一口:“穷酸。”
六
白云苏醒过来,睁眼看着洁白的天花板发呆。“好啦,没事啦。”阿三松了一口气,“你呀,差点把我吓坏了。”“让你受累,真对不起。”白云说,“别看你嘴不怎么样,可你心肠好。”“你饿不饿?”阿三避开白云的目光说,“我给你冲杯牛奶吧。”“我活不多久了,我们……也该分手啦。”白云的眼角淌下两滴清泪。“你这是啥话?”阿三说,“我还等着你给工钱呢,你逃不了的。”
“你这人怎么搞的?”一个护士走进来,恰好把阿三的话听在耳里,说,“人都病成这样了,你还敢向她讨账?”
“我是逗她开心哩。”阿三解释说。护士说:“别废话,快出去,她还没脱离危险,出了问题你负责任?”“别,你别走。”白云说,“我不想住院,我要回家。”阿三被护士赶出了病房。阿三找到白云的主治医师,问白云的病情到底如何。医师说:“这种病只要输了血就暂时脱离了危险,不过会出现周期性的病危,而且要及时送医院抢救。”
阿三说:“那我们出院行不?”医师说:“出院可以,但得补齐医药费。”阿三问:“一共多少钱?”医师翻了一下医疗单,说总共二千六百六十二元。阿三说:“行!我这就去交钱。”白云走出病房,想到大院走走。刚出门口,迎面走来一个戴白口罩穿白大褂戴眼镜的医生,劈头对她说:“白云,你可以出院了。”
白云愣了一下,立即说:“那好呀,我马上收拾东西。”医生说:“别收拾了,马上走。”见白云发愣,那医生低声说:“我是阿三,快跟我走。”白云被阿三拖出医院,上了一辆早已停在门口的出租车,一溜烟走了。
七
车上,阿三问:“怎么样?刺激吧?我够资格当导演了吧?”“到底怎么回事?”白云困惑地问,“搞得像逃犯似的。”阿三点燃一支烟,抽着,喷出一口浓浓的白雾:“你欠了医院的血债,不逃行吗?”“那也不能这样啊。”白云说,“我们岂不成骗子了?多不道德。”阿三说:“都是这个……逼的。你拿钱来,回头我马上道德去。”“说好了,到家我给你钱,你马上去医院交费。”
车到白云居住的小区停下,阿三搀扶白云上楼。到门口一看,只见白云的防盗门开着,内门的锁也被撬了,房内一片狼藉。显然,白云的住处被盗了。
白云和阿三都傻了。
“谁?是谁?”阿三在房内跳脚、咆哮,“狗日的有种跟爷们真刀真枪干,小偷小摸算什么英雄?”
“省点力气吧。”白云有气无力地说,“瞎嚷嚷有什么用?”“好!我不嚷,我报警。”阿三说着,掏出手机拨打110,这才想起已经停机了。“别拨了。”白云说,“顺变吧。”“什么?”阿三停止拨号,说:“你不报警,怎么追回失物?再说,报警也能洗清我的嫌疑。”“谁怀疑你了?”白云嗔道,“你走吧,我想静静。”
“我走容易,但你寻短见怎么办?”阿三说,“再说,你不仅欠我,也欠医院。”阿三拍了一下头,“活该我走背运才碰上你。”
白云低头不语,她的现金、银行卡、手饰珠宝、身份证、侨民证全部被盗,她再也不是有钱人,她和阿三一样成了地道的穷光蛋。
“算了,不说了。”阿三掏出身上仅有的五百元丢在桌上,“报不报警随你,记着,你还欠我工钱呢。”
“你到哪里去?”白云茫然地问。“我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其实你是好人。”白云说:“你比那些自称正人君子的人要善良得多。”“你别损我。”阿三说,“你就把我当坏人,行不?”“为什么?”“别问为什么。”阿三说,“这世道,若把人看坏,你才会提防;若把人看好,你就会失去防范,会吃亏。”“你不是坏人。”白云说,“你是……”“行啦,别说啦。”阿三不耐烦了,“现在你和我是一个阶级,平等啦。再说,输一次血不容易,你静养着吧。人只要活着,比啥都好。”白云还要说什么,阿三推说有事,匆匆走了。
天气渐凉。
白云到商场去买毛衣,路过体育训练中心,瞥见阿三把一辆破单车停在门口,一摇三晃进去了。
白云也跟了进去。进了训练馆,只见中心搭了个大方台,四周用软绳做成围栏,围栏外坐满了各色观众。两部摄影机,一部架在拳台上,一部架在观众中的一个高台上。工作人员奔走忙碌,一个秃顶的老头手持对讲机指东划西在布置什么。白云在观众席中坐下来。阿三走到一边,冲刘来喜和教练说:“呵,改朝换代了,啥事啊?”
“你不是向我借钱买车吗?”刘来喜说,“今儿我给你找了个挣大钱的活儿。”阿三问:“啥活?”刘来喜说:“你侍候的那位主进入散打四强了,导演找他拍戏来啦。”“这关我啥事?”“导演要找一个替身,我就推荐了你。”“你当副导啦?”“不敢不敢。反正,有哥们甜的吃,就少不了兄弟你辣的喝。”刘来喜得意地说,“要不怎么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呢?”阿三说:“别牛逼!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屎,还不是又叫我来挨打?”
“别说这么难听。”刘来喜说,“哥们何时出卖过你?再说今天不比往日,打一拳五百元呢。”
阿三说:“真的?那我让他打十拳。”刘来喜说:“不行不行,最多三拳,这是导演安排的,多了谁出钱?”正说着教练和那秃头来了。教练说:“来啦?”阿三说:“来了。”教练问刘来喜:“给他说了?”刘来喜说:“他认为三拳不够,加二拳。”“不行!”教练说,“简直乱弹琴,牛导,您给他说说戏。”牛导盯着阿三问:“以前拍过戏吗?”“没有。”牛导双手一摊:“这怎么行?”“那位不是也没演过戏?”刘来喜说,“他行,我们哥们也行。”“人家是名人,是武术家。”导演盛气凌人,“你们算什么?”
刘来喜立刻换了腔调说:“牛导,您就成全他吧,我保证他不给您砸锅。要不,他挨打就白挨,一个子儿也不给,行不?”
“就让他演吧。”教练也说,“反正也就给他二三分钟镜头。他给一号当过陪练,两人配合比较默契。再说,现在一时也难找到挨打的人了。”
“那好吧。”导演让步说,“你演一个日本浪人,让一号打倒二次,第三次一脚把你踢出台外。”
阿三使劲抽烟,不吭声。“要是第一次就站不起来,那可一分钱也不付的啊!”导演补充说。“倒地一次多少钱?”阿三闷声问。“他们没给你说吗?”“我要亲口听你说。”“这个……一次五百吧。”“那就先把钱点了。”“什么意思?”“没啥。”阿三说,“提防你们过河拆桥。”导演闹了个大红脸。刘来喜把阿三拉到一边,拍着胸脯说:“他狗日的要是不付钱,我砸了他摄影机。”“那好。我明告你老来,今天这钱可不是给我自个儿挣的。谁要是坑人,我和他玩命。”“为谁?为谁犯得着这么拼命?”阿三仰脸向天:“这事你别管。”白云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阿三身后,大声说:“你疯了?你怎能干这事?”阿三回头,一脸惊愕。牛导问:“这是怎么回事?”刘来喜逼视阿三:“她是谁?”“我是他妻子。”“不!”阿三说,“我不认识她。”“你不能这样!”白云急了,“我不允许!”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导演也急了,“阿三,我告诉你,我们之间是立了协议的,谁要是毁约,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她是疯子!”阿三说,“把她赶走!”一个保安过来,彬彬有礼地对白云说:“小姐,请你离开这里好吗?”白云极不情愿退开。“开机!”导演一声令下,一束追光扣住拳台,身着民国长袍的一号和穿和服留仁丹胡的阿三都拉开架势怒目而视。一号冷笑说:“小子,你的末日到了!”阿三也咬牙切齿地说:“你狗日的别得意,大爷今天要在你身上找回平衡。”“停!”导演叫,“谁叫你这么说的?你应该说‘八格!,重来。”
阿三刚把导演安排的台词说完,一号就照着他的头部狠狠一拳。这一拳仿佛打在白云身上,疼得他“呀”地叫了一声。
阿三往后连退几步,摇摇欲倒。“倒!倒!”导演大声喊。“倒!快倒!”刘来喜也大声喊。阿三并没有倒。他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突然咆哮一声:“我操你妈的!”挥起一拳击在一号头部。没待他醒过神来,又飞起一脚,狠命踹向他的腹部。
台下一片叫好。“行!哥们有种!”刘来喜鼓掌喝彩。“乱了!乱了!全乱了!”导演叫苦不迭,“我日你妈的,是谁推荐来这么一个二愣子?”
一号原以为阿三会按照剧情安排被他一击倒地,以致于猝及不防被他踢得弯腰捧腹,差点自己倒地,一时怒发冲冠,咬碎钢牙。恰在此时,阿三又一拳打来,一号暴叫一声,左臂沉桥缠腕,格开阿三的右臂,一记左勾拳狠击他的下颌。阿三一张嘴,连血带牙喷出一大口,往后一仰重重摔倒在拳台上。
白云惊叫一声要冲上台去,却被维持秩序的保安扼住了手腕。台上的阿三一个鲤鱼打挺跃了起来。“好!”导演兴奋地叫,“真汉子!我就要这个效果。”不待阿三站稳,一号冲上来一个大背包,把阿三甩出五尺开外。阿三趴在台上一动不动。白云泪流满面。“停!”导演的手臂定格在空中。台下一片寂静。“阿三!站起来!”刘来喜在台下叫。阿三动了一下。
“站起来!站起来!”台下无数人在叫。阿三又动了一下,双手支地撑起身来。白云再次想冲上台,保安死死扼住她不放。“阿三!站起来!”刘来喜抹着脸上的汗可嗓子叫,“你他妈甭种!混球!”阿三终于血淋淋地站在台上。“开机!”导演叫。按照剧情要求,一号应该在阿三站起的一瞬间飞起一脚把他踢下拳台,但此时他却犹豫了,阿三那一副血人模样使他实在不忍下手。“踢!踢!把他踢下台去!”导演叫。“不!不要!”白云惊叫,“你们没有人性!”“踢!往这踢!”阿三拍着胸脯叫。一号还在犹豫。“我和你狗日的拼了!”阿三猛扑过去,啪啪两拳击中一号面部,打得他眼冒金星。“去你妈的!”一号侧身飞起一脚,阿三就像一只大鸟凌空飞下拳台。“OK!”导演满意地击掌,“停机!”白云在保安的手臂上狠咬一口。保安一松手,她立即号叫着扑向阿三。鲜血一咕嘟一咕嘟从阿三口里涌出来。白云昏倒在阿三怀里。“叫救护车!”有人叫,“快叫救护车!”刘来喜手慌脚乱拨通了急救中心电话。导演指挥剧组人员收拾道具,准备撤离。“谁都不许走!”刘来喜突然操起一根铁棍吼叫,“谁走我和谁同归于尽。”所有人都僵住了。“这……这这这……这是怎么啦?”导演结结巴巴地说,“咱不是按照合约付钱了吗?你……你你你还要干什么?”刘来喜恶狠狠地说:“狗日的,太狠了,真敢把人往死里打?”阿三忽然挣扎着站了起来:“不必了,我们走吧!”门外响起急救车的声音。阿三弯腰抱起白云向门外走去。
本栏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