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底下的问题,大不过一个“更”字!
2016-05-14陈建翔
陈建翔
一
“世界的未来会更好吗?”“人性会更加完美吗?”“我能表现得更优秀吗?”我们经常问这样的问题。这些问题都离不开一个“更”字。
“更”,是长在我们心里的一个大疙瘩。我常以为,天底下的问题,似乎大不过一个“更”字!
有这么大的疙瘩在,问题在,这就需要请教圣人们来指点一二。
二
在我看来,“轴心时代”的那些圣人,老子、庄子、佛陀、孔子、苏格拉底、柏拉图、耶稣等,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用他们伟大的慧眼,穿越宇宙无始以来(起码140亿年)沧海桑田的演化史,穿越千姿百态、形形色色的物质现象,一眼“看到”那个无形无相、不生不灭、妙不可言的唯一本体(宇宙原点),并且始终坚守着它!他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做了同样的一件事:悟道证道。想起来,这实在是不可思议!
所以,《金刚经》里讲,“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什么是“无为法”?无为法就是形而上之道,是超越现象界的本体论。这是圣人之所以称圣的底线。与之相反的,就是“有为法”,即形而下之道,即现象界。圣人们的差别,不在无为法与有为法的不同。如果只是停留在有为法上,算什么圣人呢?那就不能称圣人,不够级别;都要到无为法的境界,才是圣人。在这条底线以上,大家才有了“入圣资格”,才能勉强再说个差别。
老子的无为法,就是一个字:道。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① 。常道是本体,不同于现象界,它是什么样的呢?“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① 无物,无状,不可名之,这样的“道”是不亏不欠、圆满具足的,所以大千世界都有可“法”(效法、学习)者,唯道无可“法”者。它没有什么可“法”的,如果一定要说“法”,那它只能说“道法自然”,就是“法”自己本来的样子,这是无法之法。
“道”这个懒懒散散、惚兮恍兮、“目中无物”的样子,以我们“有为法”的眼光,是不是会批评它“骄傲自满”?因为我们通常是很积极进取的,起码我们在道理上总是希望能够更有所作为一点,“道”怎么那么不思进取呢?
这怎么说呢?“道”其实是最不“骄傲”的。它虚怀若谷,无比谦虚,做了天下所有的好事却从不居功自傲,“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② 。所以,我们说道隐无名!至于说“自满”,这要分两面说了。一方面,“道”的本性是“不欲盈”,是“旷兮其若谷”,是“谷神不死”“虚而不屈”;另一方面,“道”是无欲无为、无所追求的,没有什么可学习、可添加、可改善、可追求的,一切都在它里面。所以,我们只能说“道”是“自足”而“不自满”,这其实就是“自然”。
无为法的基本特点是“自足”,因自足而无为,实在没有什么可为的。道学是如此讲的,佛学也是如此讲的。佛道两家的道理基本上是相通的,可以互为印证。佛学的本体名曰“自性”,也叫般若智慧、真心、佛性、如来藏等。怎么理解这个自性呢?第一,自性就是它自己,唯一本体,不是外人,不是别的什么特殊力量,也没有什么上帝或神。第二,这个唯一本体是自然的,即本来如此、“法尔如是”,不能再追问为什么、凭什么等,如同老子所说的“不可致诘”。第三,它自足圆满,也就是《心经》上讲的“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这就是无为法的道理:因为自足,所以无为。我们都圆满自足了,应有尽有,怎么还要“有为”呢?那不是床上安床、头上加头吗?
话说到这,有人会问:我们现在讲理想、讲追求、讲学习、讲教育、讲奋斗、讲创新……对不对呢?好不好呢?这太对、太好了。但这是有为法的道理,是另外一番道理。“道”含“无有”而生万物,万物里周遍“无有叠加态”,就如庄子所说:“万物出乎无有。”[1]万物生出以后,因为有了“有”,“道”就变成了“可道”,就有了有为法。无为法和有为法(道与可道)讲不同的道理,是宇宙最基本、最大的矛盾的两个方面。
二者可以长期并存,可以相拥而舞,同时起作用。
但是,如果要问个究竟的话,无为法的道理应该是这个世界的究竟道理、终极道理、永恒道理,而有为法的道理都是暂时的、权宜的、不断变化的道理。有为法,无论看起来多么复杂,多么辉煌,最终都要服从无为法,最终都要统一于道,统一于无为法,这是不以我们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为什么?因为“道”为天下母,道生万物,有了万物才有了有为法。无为法跟有为法的关系,是“母子关系”。
三
老子没有详细讲“道”是如何生万物而变成“可道”的,佛经中倒是讲了自性如何“忽生山河大地”,就是无为法怎么忽然变出了有为法。佛法讲得很玄妙,这里不能详加讨论,但其中的基本原理还是值得探索和了解的。
以我粗陋的理解,如果可以简单一点讲,我们这个形而下的物质世界(“器世间”),在某种意义上是被一个字创造出来的。这个字,就是无为法忽然变出有为法的根本。这个字,在不停地推动我们,也在不停地抽打我们。它让我们变得似乎越来越“好”,越来越“进步”,也让世界变得日益复杂、凌乱和分裂,最后让我们变得似乎越来越什么都不是。因为有了这个字,我们开始背井离乡,四处漂泊,找不到
“回家”的路。
这个魔法般的字,就是“更”。
“更”的字面意义,包括有三:
(1)又,再,另外的,如“劝君更尽一杯酒”;(2)变更,改动,改变,如“更弦易辙”;(3)越发,愈加,加一层,比较级,如“更上一层楼”。
“更”的本质,是对现状不满意、不满足。“这一个”嘛,不好,不够好,不够完美,我不满意,所以怎么样?要换一个,换成另外一个,要变更,要改变,要变得比先前那一个更好、更优秀、更完美。
这是人类的一个最原始、最基本、最普遍的有为法,是人性的根本冲动,勉强可以把它叫作“更性”。不难看出,“更性”的内涵恰恰与“自性”相反:否定自己,否定“这一个”,要找另外一个;不自足,起贪念,求新颖,求变化;坚信可以更好、更完美、无限完美等。从哲学的道理来讲,“更性”相当于“觉上加明”“妄为明觉”,这是产生天底下一切错误的“根本无明”,也就是最初始的错误。“更性”作为根本无明,当然不是什么没来由的神秘力量,它是从自性中生出来的,是自性内部所包含的对立面,与自性是“一而二、二而一”的相辅相成的关系。
人类从无始劫以来,就“更”起来了,一直秉承和发展着这个“更性”。历史的情形似乎是:更性在推动着人类精益求精,走向完美。但就在我们追求完美的同时,似乎更大的不完美也同时被创造出来,为此我们受了更多的苦而不得解脱。
所以,我们去菜市场买菜,要翻来覆去地挑:这根黄瓜不好,不够直溜,不够嫩,要换一个;买鸡蛋也要挑,这个小一点,蛋皮色不够鲜亮,那个沾着点鸡屎,都不好,要挑更好的……就这样,这么挑,那么挑;百年挑,千年挑……我们究竟挑到了什么?那个“更完美”的黄瓜似乎一直没有出现过。
年轻人找对象、定伴侣也是这个道理。这个矮点,这个胖点,这个学历不够,这个脾气太黏,这个不是双眼皮……所以很难,百里挑一也挑不出来。可以说,社会上的绝大多数人是经不住别人这么挑的,所以绝对地说,在“更”面前,我们都是“剩男剩女”。因为这个“更”,大部分已婚男女心中含有某些遗憾:这辈子没有娶(嫁)到那个梦幻中的美女、梦幻中的王子,只能凑合啦!一个“更”字,给无数的婚姻生活埋下莫名其妙的阴影。
父母对孩子成长的期待也是这样。孩子昨天考了95分,不行呀,要努力,再提高;今天考了99分,还是不行呀,还有缺陷嘛;就算明天考了100分,有的父母还是不满意,为什么?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怎么保证回回都考100分呢?所以,现在的孩子苦,考了100分也得不到家长的表扬,要回回考100分。哪里是个头呢!这就是“更性”发挥到家了。
当人性被“更”搅和起来后,大家就会相互攀比,被一个个虚幻的东西刺激得东摇西摆,这个世界就动荡不安了,所谓“法地若动,一切不安”。老子就怕这种事,所以他说:“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① 他就是怕我们“更”来“更”去,失去安身立命的所在。
四
这样讲,就由“更”中冒出一个天大的问题来了:我们的生活可以无限“更”下去吗?“更”怎么会成为我们苦苦追寻而又遍寻不着的东西呢?我们一直在为“更”而努力,但“更”来“更”去,我们到底得到了什么?这些问题归结起来,都在提醒我们要对“更”和“更性”有所警觉,有所反思,有所把控,不能完全听它摆布。
譬如,奥运会的宗旨是“更高,更快,更强”,这作为一个鼓励性的口号当然没有问题,如果作为一个实质性要求就会比较麻烦。100米跑,牙买加人博尔特在2009年跑出9秒58,这是现在的世界纪录,还能怎么快?美国斯坦福大学丹尼教授提出,人类100米跑的极限是9秒48,那就是说,博尔特的成绩再提高0.1秒,就到头了,还能怎么“更快”?如果没有了“更快”,奥运会还开吗?开了还有意思吗?
因为这个“更”,我们的“意思”“意义”就被限定在0.1秒的范围之内了。这有意思、有意义吗?
再如,前几年我们的国内生产总值(GDP)动不动就是百分之十几,整个世界绝无仅有。百花丛中,孤标一枝,还能怎么“更”呢?非要“更进一步”,结果只能适得其反,可能还会头破血流。现在,降下来了,变成六点几,进入“新常态”,我们不是一样活得好好的吗?六点几也很高了,将来再低一点,五点几、四点几,有什么不可以呢?
所以,我们需要智慧来觉知和反思“更”。“更”,让我们得到什么又失去什么?仔细想想,得到的其实是不可得的明天,而失去的是所有实实在在的日子!“更”,一定不是今天,不是当下;今天不好,当下不美,我们才需要“更”。“更”属于明天,属于明天的明天,属于永远没有尽头的明天。在“更”面前,一切都是“过客”,是无意义或意义不充分的暂时的存在,是注定要被淘汰的候补大军中的一员。“更”,使我们变成世界的客体、配角、陪衬者、被操控者,使我们的人生变得虚幻而荒谬,侵犯到我们的价值核心。
这是“更”的真正的问题:它永无止境,会刺激我们向一个根本不可能有尽头、有满足的目标一直奋斗下去。“根本不可能有尽头、有满足的目标”,是一个什么目标?是不存在的目标,是虚幻的目标。
“更”是一个相对论者,否定有一个绝对的东西,把一切都印上“随时下架、随时替换”的标签,但我们的生命需要一个绝对的东西、一个永恒的东西。“更”是一个天生的旅行者(或者叫流浪者),它永远在旅途中,一刻也停歇不下来,否定有一个叫作“家”的、可以安住的地方,但我们的心灵需要一个叫作“家”的可以安住的地方。
五
世界上有了“道”,就会有径;有了自性,也就会有“更性”。径、更性,来源于我们那不知足的“人心”。“民好径”,当然也“好更”。庄子说:“小惑易方,大惑易性。”[2]又说,“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3]。“更性”,是一种人为即“伪”的作用,源于人心永不知足的需求、多多益善的冲动。如果我们没有足够的智慧来觉知它,反思它,它就可能是“大惑”,出大问题。
“更性”会出什么大问题?老子说:“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① “不自生”,就是处处循道而行,不自作主张,不贪图便利,不生非分之想。但是,恰如老子所说:“大道甚夷,而民好径。”① 径是小路,已经不是道了,但不懂道理的人们就是喜欢它,争相趋往,为什么?有利可图。这就是“更性”所带来的自生的问题。自生会离“道”越来越远,以致背道而驰。
如果“更性”自生自长,自行其是,那么它会向何处去?人类的发展史表明,它有两个去向:“我执”和“物执”。我执,就是执着于我,一切以我为中心;物执,就是执着于物,物质至上,享乐主义。我执,是“道”的分裂,分裂成孤立的个体;物执,是“道”的囚禁,囚禁于欲望之狱。当今社会出现的个人主义、物质主义、享乐主义,诸种令人瞠目结舌的病态、丑态,都在提醒我们离道自生的后果。对此,老子说得更严重,“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② 。不断地“更”下去,不断地自生求强,就会“不得其死”。譬如,人类本来可以在地球上生存一百万年,结果一味地自生求强,可能中途夭折,活不到应有的天命,过几十万年就消失了,还不如恐龙在地球上活的时间的零头长。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而是有的,而且是很大的。归根到底,人心使然,“更性”使然。
千万不要忘记:如同无为法跟有为法是母子关系的道理一样,径是从“道”出来的,“更性”是从自性出来的,它们并不是世界的另一个本原,另一种神秘力量,而是同一个本原的自我分裂、自我复制。“更性”必须统一于“道”,以“道”(自性)为皈依、根据,接受“道”的指导和约束。
如果说“更性”是比较级,而“道”(自性)则是最高级,准确地说,“道”(自性)是“无比较级”,唯一本体,没有什么可与之比较的,没有对象,没有对手。但是在这个“无比较级”的唯一本体里,因为人心的攀援作用(颠倒妄想),硬是生出一个比较级。这样,本来没有对象、没有对手的“道”(自性),就有了对象和对手。只不过这个对象和对手,是人为构造的,因此具有虚构性、虚幻性。从本体论来讲,它存在,却是虚幻不实的,因为它建立在人心攀援、相互比较的相对性的基础上,没有究竟意义。
参考文献:
[1][2][3]安继民,高秀昌注释. 庄子[M]. 郑州: 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333、118、58.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教授,教育学博士,家庭教育研究中心主任)
责任编辑:孙建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