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妈
2016-05-14既禾
既禾
他以传奇的姿态出现在我们生活里,有十八般武艺也有三十六计,但最后,他的一招一式都用来捍卫血缘上毫不相干的我们,用自己的武力,帮我们在人生长路创造奇迹。
一
那一年的十月份,青海湖已有了些许凉意,但依旧傲然在祖国的西北,拱手把自己的澄澈空灵送给游客。只是那次,人们看景更看人,因为他们惊奇地发现,往日仅仅两三组骑行人的青海湖,出现了近百名大学生,在一个小老头儿的带领下向这三百六十多公里宣战。
“后面的娃娃加油啊!哎呀一个个的身体瓤(兰州方言,“差劲”的意思)得很嘛!”老头在前面骑得起劲儿,时不时回过头冲落后的队友喊口号,看着黑瘦黑瘦的,喊起来倒是震耳欲聋、铿锵有力。于是后面的人重振旗鼓,试图跟上队伍。
说起来,这次骑行还要追溯到开学初的体育测试。九月份的时候,平日里动不动宅在宿舍打游戏的我们忽然踏上跑道“乘风破浪”,身体一下子就吃不消了。老头是我们的宿管,那天,他在值班室看着我们一个个像铩羽而归的战士走进宿舍楼,还伴随着打喷嚏、流鼻涕、咳嗽以及爆粗口等一系列不可思议的症状,就莫名其妙地抓了一个同学询问,得知只是一个小小的1000米就把我们折腾成了这副模样,老头儿顿时感慨万千,一边嘟囔着“身体瓤啊”,一边把买来的感冒药、鼻炎宁和抗病毒的药发放到每个宿舍,并暗自策划了这次青海湖之旅。
到了十月,老头儿大张旗鼓地率领我们奔赴了青海。
“世界大得很嘛,你得有劲儿才能去瞅。”休息的时候,老头儿说。他从不讲大道理,所以他说话我们一向爱听。
二
L大有三十幢学生公寓,每个公寓有三个宿管,轮流值班,也负责楼道、卫生间的保洁。大概由于工作的性质,无论男生公寓还是女生公寓,宿管几乎是清一色的女性,久而久之,大家给宿管冠以一个亲切的称呼:楼妈。
老头儿负责11号楼,学校唯一一个男性宿管,所以我们平日里开玩笑叫他“男妈”。他也不生气,笑呵呵地说“男妈好听,男妈好听”,于是这个“爱称”也便固定了下来。
男妈今年快六十了,结婚没几年老婆患急病去世。儿子的性格有些古怪,加上母亲走得早,略微有些自闭。为了他,男妈不仅没再娶,还练就了十八般武艺:儿子读幼儿园,他是幼儿园门口卖早点的大哥;儿子读小学,他是小学门口发传单的小叔;儿子读中学,他是中学门口开商店的大爷;儿子读大学,他是大学楼下的宿管……如今,儿子毕业了,他不想去那边干扰孩子的生活和工作,又嫌空得慌,就继续留在了学校里,乐呵呵地做一群孩子的“男妈”。
男妈就像是把曾经给儿子的爱全部拿出来,毫不犹豫地给了我们。男生喜欢打游戏,他就挂着大大的黑眼圈“蹲点”,抓到通宵去网吧的学生,然后追踪到寝室苦口婆心地劝;每到他值班的时候,他都会在熄灯后把六层楼的宿舍从上到下逛上一遍,但凡十二点了依然有键盘劈啪作响的宿舍,他就隔着门说上一句:“娃娃要早点睡觉啊,眼睛要紧嘞!”要么就隔段时间组织个小活动,骑行、爬山、拔河比赛……活动都十分幼稚,却还是一呼百应。
因为,他是男妈啊。
三
大二快结束那年,舍友异地相恋两年的女朋友忽然提出分手。舍友短信发过了,电话打过了,女友依旧不留任何余地,关了手机,换了QQ,断了一切联系。
我们宿舍几个人都知道,那女生和舍友是青梅竹马,两个人一起偷吃过零食、偷看过电视,每个人的记忆都是另一个人秘密的保险箱,多年的战斗友谊在高三的熔炉里凝结成晶,冒天下之大不韪地谈起了恋爱。他们一度认为高考是胜利会师的地点,谁料高考后,阴差阳错地被两所相聚千里的学校录取。不过,两年来,两人隔着大半个中国,依旧把这段爱情故事讲述得风生水起。所以我们怎么也想不到这段感情也会走上校园小说般无疾而终的道路,或许连舍友自己,也一直没有想明白。
异地恋的可怕在这一刻显得尤为突出,她关掉了手机电脑,他便刹那不知所措。
平日里最能闹腾的舍友就这么闷闷不乐地消沉下去,我们竟然毫无办法。
许是舍友平日里太活络了,这一安静,素来细心的男妈很快便发现了异常。他一次次从门口经过并假装不经意地朝里面张望,还在有人出宿舍时偷偷“打探情况”。那天,男妈终于从门口走进了寝室,也不多说,丢了句“我煮了粥去吃咧”,拉着舍友就下了楼。我们也不知道男妈用了什么办法,总之舍友吃了三天以来的第一顿饭,之前,我们寝室几个人卖萌卖笑、哗众取宠都没能奏效。
只是,饭的问题解决了,心病还是未医。舍友竟然一言不发地订了机票,直接跑去了女友学校。出人意料的是,当天晚上就回来了。
很久之后我们才知道,他在偌大的校园兜转了几个小时,等来的却是女友和另一个男生成双入对的身影。
很久之后我们才听闻,那个我们以为他忘掉往事重新开始的晚上,其实还上演了另一个故事——
当晚,男妈从值班室的窗子看着舍友失魂落魄地回了宿舍,不放心却又不知道以什么理由去敲门。没想到两个小时后,同学们都熄灯准备就寝,舍友又失魂落魄地出了宿舍楼。男妈更加不放心了,二话没说穿上鞋披上外套就跟了出来。看到舍友在黑乎乎的夜色中就那么一步一步晃荡到了湖边,男妈一边按捺住自己砰砰乱跳的心,一边嘟囔“事儿不对”,然后急中生智地冲着舍友喊:“娃娃,瞅见男妈的猫娃子没?眼不见就不知道去哪里耍了,老猫在家不吃不喝好几天可怜的嘞!”
舍友被从天而降般的男妈和他一口响亮的兰州腔吓了一跳,然后在西北的夜色中,哭得像个孩子。
那个晚上,他爬上五楼把宿舍里屯的小半箱啤酒都搬了下去,和男妈两人一人一瓶喝到了凌晨。谁也不说话,只是干杯,一次又一次干杯。最后,箱子空了,肚子撑了。舍友站起来,准备走了。
到底是年轻,舍友还啥事没有,男妈却已经晃晃悠悠。舍友面冲着男妈,严肃地鞠了个标准的九十度躬:“谢谢您!”发自肺腑。
男妈嘿嘿地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大着舌头说“好娃娃”,然后想伸手拍拍舍友肩膀,一巴掌拍空了,依旧笑呵呵地说着“好娃娃”……
后来舍友和我们说:“男妈那天肯定以为我要寻短见了,其实没有,我就是想哭,又怕在宿舍哭会打扰你们。不过,站在湖边的那一刻,真的想过……可是,可是我就是男妈说的猫娃子啊,我要是有个好歹,老猫……”说着说着,打球打折胳膊都不带掉眼泪的舍友,哽咽了。
四
如今是我们毕业的第二年了,在社交软件上,同学们怀念“相爱相杀”的舍友,怀念某一门课程的教授,怀念图书馆前晒太阳的猫,怀念食堂里冒热气的牛肉面……但当我们相约回到了学校,11号楼的兄弟们没有去看望老师或同学,也没有找猫吃面,而是默契地冲到了宿管值班室,你一言我一语地把男妈逗得格外乐呵。
不知道是谁提及了曾经的往事,每天剃须的大老爷们竟然眼眶红了好几个。男妈见了,依旧咧嘴嘿嘿地笑着:“再不要酸了,这不好得很嘛。我的娃娃来看我,唏嘛(兰州方言,“非常”的意思)高兴呢。”
一口兰州味儿的普通话,听得我们“唏嘛”亲切呢。
(作者系兰州大学2014级新闻与传播学院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