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想静静
2016-05-14萧四娘
萧四娘
【故事简介】母后从小就教导我,身为一个女子,不必太有文化,也不必太有手段,只要嫁个好男人,那下半辈子就是幸福的。我一直按照母后的话做,马马虎虎读书,简简单单做人,只等及笄之后择个驸马嫁了。然而有天我登基做了皇帝,一切就坏菜了。
第一章
“陛下啊……”
苍老的声音带着几分哽咽响彻御书房,我揉了揉发疼的额角,无奈地叹了口气:“王爱卿有话就说,别一言不合就哭。”
王大人吸了吸鼻子:“陛下啊……老臣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梁,为了陛下啊!若是任由明暄那等奸佞之臣继续把持朝政,他日国将不国,先帝在天之灵岂会安息啊!”
吏部尚书王大人在大梁是出了名的耿直,今日早朝时因明暄独断专行否决了兵部呈上来的改革之法时我没有发话,下朝之后王大人便尾随至此为我洗脑。
其实王大人委实是冤枉了我,当时在金殿之上我狠狠地瞪了明暄一眼,以示我对他做法的不满,奈何他却当我眼睛抽筋,压根儿没理我。
王大人发挥了一个文臣该有的职业操守,开始苦口婆心地演讲。半晌后,他见我一副默不作声、垂首聆听的模样,十分满意地擦擦泪,离开时步伐都轻盈了些许。
“陛下,新做的芙蓉卷,吃点儿压压惊吧!”我身边的宫女阿星十分善解人意地捧上一碟点心。可我看着那白瓷碟上整整齐齐垒着的精致香糕却没有胃口。
我苦闷地问她:“阿星,你是不是也觉得朕很窝囊?”
阿星十分诧异地望着我,像是没想到我会问出这么深奥的问题,继而面露难色,半晌没有言语。
殊不知,她的不作声已然伤到了我的心灵,我便吃光了芙蓉卷,以期达到胃满足了,心也不觉得痛了的效果。
在我风卷残云消灭最后一块芙蓉卷时,门口赫然出现一道身影,淡紫色的官袍,玉带环腰,衣袂轻摆,因背着光看不清面容。待他踱步而来,凛冽的眼刀冲我飞来,我脊背一凉,被吓得噎到。
“水水水……”我难受地招呼着,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为我端一杯茶水,我看着明暄,委委屈屈地对着他道,“先生,朕难受……”
明暄蒙着一层冰霜的眸子动了动,挥了挥手。阿星立马跑出去,不过片刻去而复返,手上多了杯温茶。
我“咕嘟咕嘟”大口地灌下去,喝得急了又开始咳嗽起来。淡淡茶香萦绕,不是我喝的雨前龙井,而是明暄惯喝的茉莉。他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帮我顺气,我心跳如擂鼓,便听他冷声冷气道:“既知道难受,以后就不要吃这么快。”
我咬咬唇低低应了一声。
王大人前脚刚走,明暄后脚就来了,必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我脑子飞速转着想着说辞,谁知道明暄压根没有提到这档子事。他自书架上取了本书坐在一旁悠闲地翻着,模样甚是悠闲,甚至可以说是无害。
我提起玉毫,战战兢兢地伏在案前,批奏折到日头渐西,我腰背酸疼,可明暄还是没走。
相处多年,我清楚他是想整我,偏偏我无力反抗,只能认命地再次埋首进成堆的折子中。虽未抬头,却我感觉有道灼热的目光笼在我的身上。可饶是这般,我还是没抵挡住困意,一个不小心就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我听到耳畔仿佛传来了一声轻叹,随即身子一轻,落入温暖的怀抱中。
层层叠叠的棉絮仿佛云中锦,有人温柔按着我的腰背,酸疼之感逐渐消失,合该是阿星吧!
有宫女如此,夫复何求啊!
第二章
我母后从小就教导我,身为一个女子,不必太有文化,也不必太有手段,只要嫁个好男人,那下半辈子就是幸福的。
我一直按照母后的话做,马马虎虎读书,简简单单做人,只等及笄之后择个驸马嫁了。
然而我的父皇在我十岁那年从马上跌落,伤到了脖子以下不能描写的部位后,一切就坏事了。
我父皇膝下只有我这一点儿血脉,于是我就从一个坐吃等嫁人的公主一跃成为皇太女。父皇母后为了激励我的学习劲头,找了大梁朝堂上容貌最好的大学士明暄为太傅,一心想培养出一个合格的皇位接班人。
我初见明暄的那日,正是倚春殿梨花齐放时。他自廊下转过身来,修长的手指握着一卷书,指甲莹莹折射着春日熹微的光。我愣了片刻,突然觉得读书许也是件不错的事。
这般平静了不过三年,我的一个皇叔看不惯大梁江山将落到我一个黄毛丫头的手里,一拍桌子,反了。虽然最后成功镇压,父皇却因此动怒重病,不过一年便驾崩了。遗诏颁布,让皇太女许追即位,拜太傅明暄为相,辅佐新帝。
同年冬至,母后也随着父皇去了。这几年我虽为帝,朝政却一直把控在明暄的手中。我也成了大梁史上最窝囊的皇帝,没有之一。
“唉……”想起这些往事,我悲伤地叹了口气,挥挥手命阿星去准备些治跌打损伤的药,一会儿铁定用得到。
今晨早朝,王大人告假,说是不小心摔了一跤,难以下床。
听到这个消息,我下意识地就瞄了眼站在下首第一位的明暄。他长身玉立,没有半分异样。忽而侧头与我四目相对的瞬间,他长眸微眯,我吓得急忙收回目光。
“王大人乃我朝股肱之臣,下朝后朕去看看他吧!”
此言一出,那熟悉的灼热视线又转了过来,不过还好明暄没再说什么。虽然我这人一向视脸皮如粪土,但当着这么多朝臣的面被打脸的话,估摸着也会觉着疼。
为了低调,我特意换了身男装,带着阿星及御前侍卫甫一出宫门,便见到了停在外面的明府马车。
正是最好的春日头,我忧伤地望了望天,随即走到马车旁,唤了声:“先生。”
隔着藏青色的车帘,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探出来。这只手曾执笔书下万千章句,也曾翻云覆雨搅弄朝堂,如今空空以待,只为我一个人。
我忍不住小矫情了一把:“先生是要拉朕上车吗?”
那手一顿,忽而撤了回去。
“回府。”
直到马车绝尘而去,我犹自蒙着。我捂着发闷的胸口,恨得咬牙切齿,却也知道明暄的秉性,面瘫如冰山,调戏者,亡!
经过这一番折腾,我到王大人府邸时已是黄昏时分。王大人鼻青脸肿的,摔得非常有格调。
我亲切地慰问着,在他哭出来之前立马借口政务繁忙溜了出去。天色已暗,皇城的夜生活却才刚刚开始。整条长东街挂满明灯,照得良夜恍若白昼。
我潇洒地打开折扇,往长东街尽头的红袖坊而去。老鸨四娘一见我来,笑得满面菊花开:“哎哟,许公子你总算来了,这几日顾倾姑娘可一直念着您呢!”
阿星扔过去一锭金子,四娘立马眉开眼笑,引我往红袖坊的头牌顾倾那里去。没错,我就是借口看王大人然后出来玩的。
轻纱布满的厢房,我与顾倾把酒言欢,在她娇笑着提起朝中某某大人的小癖好时,门口守着的阿星突然狠狠咳嗽了一声。我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得一声巨响,随即门板被人一脚踹得粉碎。
映入眼帘的是明家那个力大无穷的管家莫方……还有他身侧,脸色比锅底还黑的明暄。
第三章
明暄看着我,我看着他,许是喝了些酒,我竟然能和他对视长达半炷香的时间,当真太长脸了。
怕殃及自己,顾倾对着我俯身一礼,立马撤退。莫方明显有备而来,扛起一扇新门安好,还非常贴心地掩上门。一瞬间,屋内只有我和明暄二人。
他徐徐走过来,擦过我的肩膀走过,推开窗棂,顿时清风拂来,吹得我那本就浅淡的醉意立马消散。明暄回身翩然落座在我身侧,顿时我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先生,朕知道错了。”
“哦?”尾音向上,声音低沉,分辨不清喜怒。
我硬着头皮开口:“朕不该跑到青楼玩,不该喝酒……”
“还有呢?”
还有……我声音压得更低:“朕不该骗先生。”
我知他脾性,故意气他先走,方能从王大人家中出来寻欢作乐。明暄生气,原是因为这个。
明月皎皎,挂在窗外梨树梢间。明暄未语,只提手斟满一杯酒,继而一饮而尽。他微微扬起的侧脸笼了一层银光,我吞了吞口水,心跳快得像是揣了只兔子。
“陛下为何到这种地方来?”他突然转过头,眸子霍地睁大。
我一口酒狂喷而出,急忙摆手:“不不不,先生别误会,朕喜欢男人。”
明暄“哦”了一声,复又恢复了那不慌不忙的样子,又问了一遍方才的问题。
“母后去得早,宫中姑姑虽然深知闺房男女之事,但毕竟都未经历过不是?纸上谈兵难以让朕安心,朕便来找顾倾姑娘……”支支吾吾说完这一段,我觉着脸热得能去煎肉了。
我羞涩垂首之际,酒香混着茶香的气息拂过我的脖颈儿:“那陛下到底学了什么?若是陛下不一一操练给臣看,臣哪能相信陛下是来做正经事的?”
我:“……”
明暄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眸中深沉如寒潭,偶尔搅动,带着星子洒落后细碎的光。我握了握拳,豁出去一般猛地撞上他的唇,僵硬地抵了抵便要撤回来。忽而腰间一紧,我被带入他的怀里,那灵活的舌头撬开我的嘴,一路长驱直入……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不是说好了只是操练吗?现下这是什么情况?
我眼前一黑,微带热汗的大手覆在我的眼睛上。他的动作越发急切,我晕晕乎乎得如坠云间,不知不觉地,双臂便环上了他的腰……
末了明暄终于松开我时,我喘着气,连腿都软了。他摩挲我的长发,声音竟是带了几分少见的笑意:“看来陛下也并未学到什么,这对学习的悟性真是数年如一日。”
我:“……”
方才的旖旎气氛尽数被碾碎成渣,我仰着头让眼泪倒流回去,不禁在想,这种日子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自从逛青楼被明暄抓包之后,这几日我都安分守己没再惹事。今日我正梳妆时,阿星满面喜色地自外面冲进来:“陛下,纪谌将军大败羌族,不日便能班师回朝了。”
我急忙拆开八百里加急送到京中的信,果然是纪谌,他终于要回来了。
我和纪谌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父皇还在时,曾想把我指婚给纪谌,成就一段良缘。不过后来朝中动乱,我登基为帝,忙着平定内动。后又恰逢羌族扰乱我大梁边境,纪谌从军去,这事便不了了之了。
不管如何,能见到纪谌,我当真是心里欢喜得很。
在五日之后的接风宴上,这种心里的喜悦表现在面上就是,我不顾朝臣们眼中闪烁的八卦之光,拉着纪谌的手,从边关苦寒聊到人生哲学。
忽地纪谌晒得黝黑的脸靠过来,压低声音对我道:“我觉得明相想宰了我。”
我眼睛转了转,便见明暄坐在席间,长指摩挲着白瓷酒杯的杯沿儿,左一圈,右一圈,二二三四,再来一次……
然后他偶尔停下来,冷冷一笑,看着瘆人得很。
我感觉鸡皮疙瘩从脚心一路窜上来,我颤巍巍地收回视线:“他想宰的,大概是朕。”
第四章
宴罢,我留了纪谌在内宫之侧的齐孟居小住。纪谌在还没练成满身肌肉的时候,曾经作为我的伴读一同在这里上课。那时的太傅并不是明暄,而是一个整日絮絮叨叨的老头子。
多年之后,我再回到齐孟居,怀念之情溢于言表。当然,前提是明暄若是不在的话。
纪谌斜睨了一眼明暄,微笑着和我寒暄:“一别经年,臣对陛下甚是想念。”
“咔嚓”一声,我和纪谌双双望过去,玉骨扇折断在明暄掌心,鲜红的血液汩汩流出,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我心尖一紧,和纪谌说了几句话便张罗回寝宫。
明暄随我而行,在寝宫前停下脚步,连告退都未说便转身而去。
“先生。”
他的步子一顿,我深呼了口气绕到他的身前:“先生的手受伤了,朕已经让阿星去请太医,先生在宫中包扎过后再回去吧!”
明暄的手伤得不深,上完药后将养几日便该无事。听太医如此说,我松了口气。
“先生为何这么生气?”他每逢生气便比平日更加安静,我不晓得他今日为何这样,大概是看我高兴就不舒服吧!
毕竟他一向爱把快乐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
明暄怔了怔,垂眸看着掌心层层包裹着的白纱布,突兀地问了一句:“陛下喜欢纪谌?”
我眨着眼,反问他:“先生,你未曾教过我,何为喜欢?”
“为他的喜而喜,因他的悲而悲。愿以白首,换君长安。这便是喜欢。”
我想了想,同纪谌在一起的时候倒是挺高兴的,他受伤时我也很难过。至于后半句我从未想过,想必这也算得上是喜欢。
“那朕大概是喜欢纪谌的。”
明暄的嘴角抿起,脸唰地一下白了。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疼痛难忍。
记忆中的这一晚,明暄离开的背影落在我眼里透着几分孤寂。大抵在这世上,无敌皆是寂寞的。
隔日早朝,我提出要选皇夫入宫,满朝文武皆没有异议。毕竟以他们皇帝我这个岁数,再不选皇夫的话就要成为老姑娘了。明暄少见地没有阻拦,我心里还有些失望,随后领悟了一个真理:人果然都是犯贱的。
选秀由礼部与内事府共同举办,择朝中身世清白、品行端正的年轻男子。纪谌自然也在其列。宫中盛传,我是要选纪谌将军为皇夫,才把纪谌接到皇宫的。
他们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力反驳。
除了纪谌之外,京城有名的几个公子哥皆在。这一日下朝后我换了身宫女装,溜过去看美男了。
蓝梓殿中的公子们,个个身高貌美大长腿,我恨不得这就下旨把他们通通收到我后宫来。
“陛下,你口水流出来了。”阿星怒其不争地小声提醒。我回过神来擦擦口水,扒着柱子再望过去,只见殿中的公子们倏地跪了满地。明暄踏步而来,随意挥挥手,端的是气势凛然,不得不说,比我这个皇帝可要威武雄壮得多了。
不过他来做什么?难道也是来看美男的?
没想到他是这样的明暄。
“各位都是待选的公子,日后随侍陛下身侧,便要知晓她的喜好和习性。陛下喉咙浅,用膳时吃得快,常常噎到,一定要备着凉到正好的茶水和消食的药;陛下喜欢热闹,生性爱玩,经常磕碰到,殿中金疮药和跌打药酒也是必备的;陛下爱吃甜食,不喜辛辣,最不能碰鱼,吃一点儿就会浑身起红斑……”
“陛下,你怎么哭了?”
听得阿星轻声提醒,我随手一抹才发现不知何时我已经泪流满面。
水雾弥漫的眼前,明暄的身影明明那么模糊,却又像是一刀一刀刻在脑海中那么清晰。相识这么多年,我第一次听见明暄说这么多话,而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关于我的。
那些连我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习惯,却被他好好地记在了心上。
第五章
纪谌少时曾经说我是闷声作死的典型。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我不顾公主的仪态,拎着裙摆追着他打,跑了大半个皇宫,用实际行动告诉他,嘴贱会有什么下场。
不过现下,我倒觉得他委实是个机智又有先见之明的人。
我倚在床榻旁侧着身子,右腿脚踝被明暄握在手间,另一只手顺着往上,每捏一下便问一句:“这里疼?这里呢?”
明暄虽是个文臣,这手劲却大得很,我疼得龇牙咧嘴,眼泪差点儿掉下来、
时间倒退到一炷香前,蓝梓殿里,我感动得一塌糊涂,躲在暗处捂着脸哭得稀里哗啦,便听明暄继续道:“陛下怕雷,每次晚间打雷都要我陪着才能入眠。”
我哭声骤然顿住,倒吸口凉气,然后呛得咳嗽了几声。
“什么人?”
我慌了,抛下阿星赶快往外跑。这要是让人发现我扮成宫女来看美男,传出去我的名声往哪里搁?虽然我早就没什么名声了。
我在柱子后面蹲了许久,这么猛地一跑,没几步腿就抽筋了。我身子一歪,直直往地上栽去,落地之前腰身被人揽住,对方来了个猴子捞月,我便稳稳地站住。
明暄瞪着我,要把我生吞活剥了一般。我轻轻扯了扯他的衣摆,啜泣道:“我腿抽筋了……”
他的气势消减过半,没有丝毫顾忌地将我拦腰抱在怀中。
回寝宫的一路上,自两侧宫墙探出来的合欢树树枝随风簌簌作响,几瓣玫粉色的合欢花送入掌心。我想起那一年,皇叔率兵自皇宫北门而入。明暄抱着刚刚及笄的我,一路护送至安全之地。他的怀抱那么紧,就好像我是他的至宝,他舍不得松开一分一毫。
……
“啊——好疼!”一阵撕心裂肺的疼将我从回忆中拉出,明暄改捏为捶,敲打着那抽筋处。自那一点,仿佛有火焰窜起,一路烧至心肺。以他的明眸为镜,我看见自己的脸红得像是只熟透了的虾,剥了皮就可以吃了。
他一边捶着一边问我到蓝梓殿去做什么?
我暗自想着偷看一个应该比偷看无数个罪名要小,便应道:“朕去看纪谌了。”
言罢殿中一阵寂静,静到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又一声。
突地一阵大力将我推倒,反应过来时我已经被明暄压在床榻之上。他铁青着脸,拳头擦过我的脸颊狠狠地砸在枕侧。
我抖着唇:“先生……”
剩下的话吞没在他的口中,与上次红袖坊中浅尝辄止的吻不同,这个吻十分急切,我的嘴仿佛都快被他咬肿了。腰带一松,微凉的大手隔着中衣往里探,我脑中一片空白,只知慌乱地按住他的手。
“阿追,我后悔了,我不该同意你选皇夫。”
他缓缓起身,伸手摩挲着我的唇。
我迎着他的目光,用尽全身的力气努力笑得更灿烂:“不同意又如何,我终究是要成婚的。难不成,你要做我的皇夫?”
明暄眸色一滞:“我……”
我等着他的下文,可他终究什么也没说。
“朕就是随口说说,先生可别介意。”
明暄走后,我这心里空落落的。阿星提议出宫去散散心。
“又为朕揉腰,又为朕出主意的,朕没白疼你。”我欣慰地拍着她的肩膀。
阿星歪着头一脸无辜:“揉腰?奴婢没给陛下揉过腰啊!”
我皱了皱眉,脑中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原来是他,怪不得方才他为我揉腿时的感觉那般熟悉。一想起明暄,我更觉烦躁,便让阿星去蓝梓殿把纪谌叫上,也省得再带护卫。
可我没想到,这样居然也能碰上明暄。
往红袖坊去的途中,我不过是往旁边看了一眼,便看见一旁酒肆中,明暄正一杯接着一杯地灌酒,喝得酩酊大醉,“扑通”一声伏在案子上醉得不省人事。
毕竟看见了,我也不能放任不理,便让纪谌背起他送回了明府。我将那绣着竹叶纹路的枕头上的褶皱抚平,明暄躺上去,嘴角轻轻牵动,模模糊糊地呢喃着两个字:“阿追。”
我动作一僵,再没了心思闲逛,出了明府直接便回了宫。
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我披上衣衫临窗而立。
星子密布,璀璨异常。可是再亮的星,却也难夺圆月之光。
“母后,这风终是起了……”
第六章
史书记载,大梁元顺七年,女帝许追下旨,立真武大将军纪谌为皇夫,婚期定于七月初七。
自选定纪谌为皇夫之后,私下里明暄再未来找过我。大婚之事都交于礼部筹办,也用不上我操心,加上没明暄来找碴,我这日子过得十分无聊。
阿星叫了戏班子入宫演皮影戏,倒是好玩得紧。硕大的白幕之上,做得精致的皮影小人灵活生动,演绎着一出抢亲的大戏。只是戏才过半,“刺啦”一声白幕破开,泛着寒光的长剑直直向我刺来。
这还是我活这么大第一次遇上刺杀这等事,没有害怕,倒是多了几分惊奇。
我这么废材居然还有人想杀,不是智障就是脑子有病。
待到长剑入肉的声音传来,我方才感受到紧张感。
“啊……咋不疼?”我睁开眼,面前正背对着我立着一个人,那长剑刺入他的肩膀,血滴在地上,仿若冬日绽开的红梅。
我呼吸滞住,足足过了三息才喘过气来。
侍卫赶来,一拥而上将刺客拿下,押入天牢审问。我眼角酸涩,这一刻我将那些顾虑都抛诸脑后,只剩下眼前的他,紫衣墨发,挺拔如松。
我自身后环住他的腰身,哽咽道:“谢谢你先生。”
他身体僵硬,紧握在身侧的拳头捏得骨节泛白,像是在压制某种情绪。半晌后,我听见他有些虚弱地对我道:“陛下再不放开……臣就要失血过多而亡了。”
我:“……”
明暄伤了筋骨,在家中休养了一个月才上朝。其间我带着补品去看了他几次,可次次皆被莫方以“明相要安静养伤,不便见陛下”为由把我挡了出去。
待再见到明暄时,他消瘦了许多,面色有些苍白,唯那双眼依旧明亮如星。
“陛下倒是比臣想象得能干许多,即使没有臣,陛下依旧能把朝政处理得很好。”
我呵呵一笑:“先生过奖了,朕都是学着先生去做事的。”顿了顿又道,“上次先生救朕性命,为表谢意,朕让人在倚春殿备下酒菜,还请先生一定要来。”
明暄如期而至,我们看着彼此的打扮,都是一怔。
倚春殿是我做公主时的寝殿,最妙的便是满院的梨花。只是可惜,如今不是梨花的花期,不然就更像了。
“朕记得,初见先生时你便是和今日一样的一身白衣。只是朕身上这件衣裙如今穿起来委实有点儿小了。”我笑着望着他,语带埋怨,“过了今日,朕就要迎纪谌为皇夫了。可若是朕不找先生,先生是否连见都不愿见朕?”
“陛下多心了。”
我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只有一颗心,哪里还多得其他的心?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何要在这里见先生,大抵是为了好好地告别。
我只想和先生说,我其实心眼儿小得很,这颗心既入了你,便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了。”
明暄猛地抬起眼,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我抿抿唇:“明日大婚,先生若是能来,我此生无憾。”
记忆中,院中铺陈梨花白,明暄手拿着书卷轻轻敲着我的脑袋:“殿下若是再背不出来,臣只能换李太傅来授课了。”
第七章
我曾经问过我母后,为何我叫许追。
“你是我追你父皇一周年时怀上的,便取了个‘追字。”
那时我嘴角抽搐,觉得这名字起得特不用心。后来我渐渐长大,却对母后羡慕不已,洒脱恣意,抛却女子的骄矜,去追求自己想要的。
而我,却早早背负我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责任,将原本简单的人生活成了一出话本。而我要做的,便是要活到话本的最后一回。
我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改制的绣龙喜袍,发髻高挽,妆容精致。那眼中一贯的清澈透亮却蒙上了一层化不开的冰霜,一点儿也没有即将要大婚的女子的甜蜜与欣喜。
“陛下,明相入宫了。”
我手指微曲,对着阿星轻轻点头。她会意,悄悄退了出去。
御花园北角有高台名曰弄星,台下的湖水畔茉莉花正开得热闹。微风吹落枝头的花朵,花随着风飘落在水面之上,静静荡着。
我拖着长长的裙摆走到明暄身侧,呼吸间尽是茉莉花的香气。
“这里的茉莉花都是朕亲手种的,想着有朝一日领着先生一道来看,却不想会是在今日这样的时候。”我侧过头望着眼神放空的明暄,尽量让自己的话语保持平静,“今日朕大喜,先生还没道恭贺之词呢!”
他脸部线条绷得很紧,过了半晌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臣……恭贺陛下大喜。”
我轻笑出声,在他望过来之时,那滴泪倏地落下:“原来先生……真的想让我嫁给他人。我还以为先生能来,是心里有我的,却不想是我自作多情了。也是,我这人一向脸皮厚来着……”
“阿追……”他轻轻唤着我的名字,我看清了他眼中的挣扎痛苦,还有那一抹化不开的似水柔情。
夏日最深处,和风都带着暖意。我手腕被他抓住,并肩奔跑在皇宫的六棱石子路上。过往的宫人面露惊诧之色,可没人敢阻止我,准确说,是阻止明相。
宫外马车已经在等,上边各色事物齐备,原来他早就想好了要带我走。
马车飞速朝着城门而去,我靠在他的肩膀上,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像是要把这一生的话都说尽。明暄揽着我的肩,依然静默不语。
“停下!”临到城门处,马车被人拦下。
“陛下被人挟持,本将军前来救驾,还不快让本将军搜查!”
这声音十分耳熟,我一下便能听出是纪谌,更何况是明暄。我手中多了把匕首,待到纪谌猛地掀开车帘时,便见明暄正环住我,“咣当”一声,匕首滚在马车上。
“大胆明暄,居然想弑帝杀君,来人给我拿下!”
纪谌护着我下了马车,片刻后明暄缓缓而下,唇边漾出笑意:“臣一早便说过,陛下很能干。”
我一颗心像是被人握住一般,难受得喘不过气。他骂我打我都好,可事到如今,他却没有一丝愤怒,平静得犹如一潭死水,不见波澜。愧疚夹杂着悔意,顺着脊背窜上去,直入百骸。
墙倒众人推,明暄被押入天牢之后的三日,参他的奏章像是雪花一样纷至沓来。细数明暄罪状,共计十三条。而之前被押到大理寺的那演皮影的匠人也招供,是明暄指使他的。
光是两次刺杀皇帝这一条就够他死上千百次,不过我知晓这些都是假的。
杀明暄,夺大权,这是母后临薨逝时逼我答应的条件。我初登帝位,需要明暄的扶持才能压制朝臣。可功高盖主之人向来不能留,母后一早看出了我对他的心思,便逼我如此。
我将自己困在寝殿中不见任何人,那些自年少开始的一幕幕在眼前轮番上演,每一个画面、每一个瞬间,都有他的身影。
三日过后,我命阿星准备好匕首、白绫和鹤顶红,到天牢去见明暄最后一面。
第八章
对于我的到来,明暄并未觉得意外,像是一早便知晓。
他虽着一身囚服却难掩其风华,少了平日的锋利,恍若我初见时的书生模样。
我接过阿星手中的东西踏入牢中。明暄见此眸色一闪,继而笑了笑:“陛下愿留我这罪大恶极之人一个全尸,我很是感激。”
我放下东西,摩挲着那匕首把上的缠枝藤蔓花纹,讷讷出声:“若是这一刀下去,定然会很疼吧!”言罢,我执着匕首往明暄的心口刺去。他闭上眼,掩下所有情绪,从容赴死。
只消再往前一寸,这世上便再无明暄,我便可坐稳帝位,不会再有人事事压在我的头上,让我不得自在。
明暄睁开眼,浓眉皱紧:“你这是做什么?”
我将匕首塞在他的掌中,握着他的手反向自己刺来,却敌不过他的力气,生生顿在半空中。
“明暄。”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不是先生,不是爱卿,而是我的明暄,我爱了这么多年的明暄。
为他的喜而喜,因他的悲而悲。愿以白首,换君长安。这是明暄曾和我说过的喜欢。
前半句纪谌勉强够得上,可后半句,此生能让我如此的,便只有明暄一人。
“你不必担心,我已经写好了遗旨,就放在倚春殿院中的那棵梨树下。不会有人为难你,这个皇帝你想做便做,不想做也可自行出宫去过你想要生活。所有,都依你。”
明暄怔怔地看着我。我吸了吸鼻子,泪水汹涌奔出。
昔年他护我一路,我自他怀里悄悄抬头,望见他星眸蕴着紧张,望见他鼻尖沁出汗珠……谁知道就这么一望,便赔上了一生。
我隐藏心意这么多年,拼尽全力做到一个皇帝该做的事,我对得起大梁,对得起母后,却对不起明暄,和无数次窝在被中号啕大哭的自己。
而这,是我在三日中想到的,属于我们之间最好的结局。
我想为了自己活一次……哪怕以死为代价。
“明暄,杀了我吧!”
明暄看着我,忽而朗声笑了起来。我顿觉悲凉,原来杀了我对他来说这么值得高兴。
半晌后他止了笑,眉眼弯弯地靠近我,同我说了一件事。
我的母后是个奇才,她临薨逝前还给我下了个套。
我性情不喜争斗,这样的皇帝怎能压住那群如狼似虎的朝臣?她便以明暄为活靶子,让我磨砺心性。
这些年为了完成母后的遗命,我暗地里殚精竭虑,绞尽脑汁。红袖坊收集消息的顾倾,还有军中的纪谌……我渐渐地有了自己的势力,和那个窝囊的小姑娘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母后盼女成龙,用心良苦。只不过明暄却成了我收复朝臣之心的牺牲品,如果我今日没有来而是直接下旨杀了他,那母后和他的用意我这辈子都不会知道。
这一点我清楚,明暄必定比我还要清楚。可他仍然这般做了,破釜沉舟一样的姿态。
“那现在该怎么办……”匕首脱手而落,我有些后怕地紧紧抱住他的腰身。
明暄亲了亲我的额角,轻声道:“放心,有我在。”
女帝有喜了,孩子却不是准皇夫纪谌的,而是奸相明暄的。女帝一脸娇羞地解释说早在先皇后陵前便已经和明相结拜为夫妻了,因为大梁有律法,后宫不得干政,所以明相为了帮她稳固朝局,便没有将此事公之于众。
后来两人生了矛盾,女帝为了气明相张罗着选皇夫,纪谌不过是个炮灰而已。那些刺客啊挟持啊什么的,也不过是人家夫妻间玩的游戏而已。
……
这鬼话在我听来十分荒诞,然而所有人都相信了。
大抵在他们眼中,我与明暄早就有一腿了。
明暄被顺利放出来,当天就入了后宫。
只是有一件事让我很是惆怅,明暄一眼看出我的心思,反身将我压在身下:“我努力努力,让你早日怀上,便不会穿帮。”
我浑身发颤,脑中越来越混沌,却犹记得问他:“对了先生,你是何时喜欢我的?”
他没有回答,灼热的吻将我神志的最后一丝清醒也搅弄不见了。
后记
凤仪宫中,皇后犹豫着开口:“本宫思来想去,也就只有你能做这件事,不知……”
不等她说完,明暄便道:“臣愿意。”
“可是本宫不能保证你的安危,你……”
“臣愿意。”明暄重复一遍,又道,“请娘娘放心,只要是对公主殿下有益,臣必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皇后也是经历过大风大雨的老江湖,一眼看穿他的心思:“你为何会喜欢阿追?”
为何会喜欢?
这个问题后来明暄问了自己很多次,却始终无果。有些人待谁都冷漠,可一旦入了心,便再也难以割舍。
喜欢就是喜欢了,既知晓,便全心全意对她好。
他将一切掌控在手中,却将自己的命交到了她的手里。
在牢中时他在想,拿自己的性命换她一世安好,倒也值得。只是会有遗憾,没能陪在她身侧,陪她看日出日落、花谢花开。
……
夜微凉,她在他胸前蹭了蹭,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沉沉睡着。他掖好被角,将她搂得更紧。
幸好,她心里也有他。
他们还有那么美、那么长的一生可以共度,如此,便是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