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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入江湖,岁月枯

2016-05-12何人

花火A 2016年5期
关键词:江湖

何人

作者有话说:悲伤总比愤怒晚一步,就像爱也比恨迟一些。这是一个我写到最后自己都唏嘘的故事。故事中的月梨一开始就目标明确,想要逃离江湖。她厌倦了刀光剑影、尔虞我诈,以为避身于一座木屋,嫁一个瞎眼书生,就真的能离江湖而去。可就像她还依然时刻簪着剧毒的簪子,这江湖进去容易,又哪能这样轻易离开?到头来,过往纷纷终成恨。江湖不可信,她却也不信那唯一能信之人。

【楔子】

明月夜,黑竹林。

三座灰白石碑依次而立,被月华笼得好似玉璧一般。一名素衣少女孤身立于万竹之中,长风起,拂动她满头青丝。

只见她目光晃动,缓缓自腰间取下一支短笛来。笛声茫茫,平缓中隐含了悲伤,就这万叶千声共一哭。

三年前,一夜之间,她失去了此生最重要的两个人。一个竹马,一个恩爱两不疑;一个前世为她掩衣,一个更有埋尸之恩。万水千山梦百场,可如今,都只剩她一人。江湖那么大,来去孤鸿影。

笛音默默,长风泪垂。

【一】她的江湖却在他的眼眸里

三年前。

挂面过水,赤酱收汁,细葱如云雾间的点点绿意。月梨飞快地捧过滚烫的瓷碗,刚搁上桌便猛然抽回被烫得通红的手。

方桌另一边坐着一名青衫男子,发饰衣冠皆书生模样。只见他眉间带笑,一双眼虽如星辰般璀璨,内里却是空洞一片,若非细视,绝难瞧出他是个瞎子。此刻,他闻见面香,眉眼逐渐舒开:“今日做的可是面吗?”

月梨小心翼翼地将碗推至他跟前,然后抽出筷子一把塞入他手中,道:“快尝尝,看你娘子我的厨艺是否越发好了。”

男子温柔一笑,随即夹起一筷细细尝了起来,片刻后,秀气的眉被咸得皱成了一团。

“娘子,这面……”他不但不责怪,眼眸反倒柔情欲化。

月梨懊恼地一屁股坐下,却见男子缓缓握住她的手,柔声道:“玉儿,日日为我一个瞎子生火做饭,到底委屈了你。”

月梨一怔,半晌后将自己另一只手覆上他的手,道:“我心甘情愿。”

屋外日渐西坠,晴空万里,鸟雀回巢。炊烟起,捕鱼人的歌儿一路悠扬。望着眼前笑容宁静的青衫男子,月梨亦是心下温暖。

男子叫苏星沉,目盲心不盲,与妻玉娘新婚不过半月有余,却奈何上天弄人,一个月前,玉娘在山中采药时不幸为毒蛇所咬。恰逢月梨经过,因着她二人的声音极其相似,因此,月梨随着呼救声寻来。只可惜到底是晚了,还未下山,玉娘便毒发身亡。

随后,月梨按着玉娘生前所说寻向她家中,打算通知她夫君前来收尸,却在瞧见苏星沉的刹那改变了主意。

她至今犹记,那是一个绯红的傍晚,她推开这扇虚掩着的木门,金粉色的日光点点落在苏星沉的眼眸里。那是一双很特别的眼睛,宁静、温和,仿佛血雨江湖中的一小片桃园。他将月梨认作了玉娘,扶桌而起,晃晃悠悠走来,将她冰凉的小手藏入自己的手心。

“冷不冷?”他一边给她的手哈气,一边关切地问道。

月梨一怔,千言万语早已化作乌有,她只听自己鬼使神差地答道:“不冷。”

她杀过人,盗过宝,江湖上多少人想将她生吞活剥。可那一刻,她的心异常安宁,仿佛被清风吹皱的一小汪湖水。她突然哪儿也不想去了,只想扮作玉娘,久伴他的身旁。

快意恩仇、刀光剑影是江湖,她的江湖却在他的眼眸里。

【二】再回眸,他亦不知所踪

夜,明月出天山。

苏星沉已沉沉睡去,月梨却是毫无睡意。她翻了个身,望着苏星沉长长的眼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颤动。习武之人是很难安然入睡的,总要提防仇家来寻,而他手无缚鸡之力,不知外头的江湖每一刻都在流血死人。

月梨正瞧得出神,猛听见窗外风声异动,下一瞬她已披衣而起,跃窗追去。

月光长长入凡间,屋檐之上素衣猎猎。那人一头乌发低低束起,一双眼寒如刀刃,见月梨追来,眉眼又冷上几分。

“师兄别来无恙嘛!”月梨嬉皮笑脸道。

段风止一挥袖,沉声道:“几个月前,你杀了镜宗宗主,如今镜宗上下寻你报仇。如此也罢了,若知你连婚姻大事都视同儿戏,那日我便不会放你走。”他满眼的怒火,在这银鳞似的月光下升温沸腾。

月梨却是不以为意道:“我向来如此,你有什么好发火的?”

他有什么好发火的?段风止一怔,竟是不知如何回答。他临风而立,素衣在月下恍若出尘,半晌后方道:“一个瞎眼书生,目不能视,手不能武,也不知你瞧上他什么。”

月梨闻言有些气恼,心下亦不想多说了,转身便走。她不喜欢听人说他不好,无论那个人是谁。

段风止自后不依不饶,道:“我说错了吗?凭他也能保护你?”他双手成拳,眉间又妒又怒。

夜风习习,月梨的目光柔软却坚定,只听她一字一句道:“他瞎又如何?我可以做他的眼睛。他不会武功又如何?我可以做他手中利剑。”

长夜凄凄,段风止怔怔地望着月梨跳下屋檐,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再回眸,他亦不知所踪。

月梨蹑手蹑脚地推开门,小心翼翼地躺回床上,却听黑暗中苏星沉突然问道:“你去哪儿了?”她一个激灵,下一瞬已不假思索地答道:“我睡不着,出去透了透气。”她到底心虚,翻了个身,一把将褥子盖住了头。

夜色如水,正在月梨踌躇不安时,身子却被人隔着被褥轻轻搂住。苏星沉缓缓拍打着褥子,声音仿佛暖融融的茶:“我给你说一个故事吧。”

月梨安静地点了点头。

“从前有一个书生,未过门的妻子却嫁与了旁人。”苏星沉的声音低低穿透人心,“他一病不起,直到遇见一位高僧。僧人摸出一把镜子给书生看。镜中是一具赤身裸体的女尸,路过一人,那人瞧了她一眼,却摇了摇头,离去。又路过一人,那人脱下衣裳为女尸盖上,离去。再路过一人,那人将女尸掩埋。高僧说:‘那女尸便是她的前世,而你是为她盖衣之人。她今生出现,不过还你前世一情,可终究要以一生一世报答那掩埋她的人,也就是今生她将嫁之人。书生闻言大悟。”

苏星沉低头,怀中的月梨已悄然入睡。月光落在月梨白皙的面颊上,她睡得既安稳又香甜,气息仿若错落有致的雨点,他替她掖了掖被角。

与此同时,窗外有一人负手而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怔怔地望了许久,直到东方天际微微透出光来。曾是玄门入云燕,转眼飞入百姓家。这就是她打小心心念念的江湖吗?段风止的目光始终冰凉,却第一次浮现出迷惘来。

【三】他便是她心里一直空缺的那一角

花母鸡圆睁着眼,周身羽毛倒竖,已在气势上先一步压倒了对手。同一时间,它的对手卷起衣袖,新磨的菜刀锋芒夺目,阵容亦不容小觑。

月梨已经与这只花母鸡大眼瞪小眼一个上午了。

母鸡是今晨菜市口张麻子送来的,说给他俩小夫妻补补身子。幸在玉娘嫁与苏星沉时日尚短,平日除了上山又是大门不出,因此,月梨取而代之后,街坊邻居也未察觉。

只不过此时此刻,月梨更想杀了张麻子。

花母鸡大概也是武林中鸡,察觉出对手只不过虚张声势,突然扑腾起翅膀横冲直撞而来。月梨几乎呆了,下一瞬拔腿就跑。院子不大,一人一鸡你追我赶,眨眼便是数圈。

“玉儿,你在忙什么呢?”苏星沉听见动静,缓缓自里屋走出。还未等月梨说话,花母鸡已警觉地回过头,恶狠狠地瞪着这个不速之客。它与月梨勉强打成平手,若是对方再来了帮手,情况只怕不妙。想明白了这一点,花母鸡运起全身力道刨了刨右爪,双目圆睁,已朝着苏星沉的面庞扑将过去。

下一瞬,风声猎猎,菜刀飞掷而出,寒芒一闪,正中花母鸡背脊!

母鸡应刀而落,这一切电光石火,苏星沉依旧面不改色,却不知月梨的冷汗早已湿透衣衫。

“玉儿,你可有听见我说话?”苏星沉复又问道。

月梨好说歹说将他支开,望着地上花母鸡的尸身出着神。母鸡似是死不瞑目,一双眼依旧红彤彤地瞪着她。她只觉心有余悸,当下也无心熬汤了,于是草草将母鸡丢了出去。

这一夜小雨淅沥,苏星沉早早睡下,月梨则在灯下缝缝补补。窗外滴滴答答,多少次针扎疼了她的指尖,她却咬着牙,生怕吵醒了苏星沉。她这双手曾经只会舞刀弄剑,这几个月来不仅学会了烧菜、补衣,更是在今日杀了鸡。她犹觉有趣,这时却听见窗外传来轻微脚步声。她不吭声地放下活计,吹灭了烛台。

纸窗被人自外戳出一个小孔,露出一只正偷偷朝里打量的眼睛来。下一瞬,那人一声惨叫,却是被一枚绣花针正中眼窝。

苏星沉翻了个身,依旧深陷梦中。月梨望了他一眼,下一刻便纵身跳出窗子。

被她刺瞎一只眼的赫然是清晨送鸡来的张麻子,此刻的他一改早先的恭敬,睁着的另一只眼透出狠毒的光来。只听他怪声怪气道:“我在那只鸡的腹中藏了毒囊,算准时辰囊破毒汁浸入肉中,只需一口便可叫你生不如死。”

月梨冷冷道:“你是镜宗的人?”

张麻子自知难逃一死,咧着嘴笑道:“是又如何?你即便杀得了我,难道杀得完镜宗上下所有人?迟早有人会得手,为我们老宗主报仇的!”

月梨沉默不言,下一瞬,第二枚绣花针已封住了他的咽喉。几个月前,她杀了镜宗宗主,只因无意间发现他劫持山下童女,以她们的精血来助长功力。她做事向来随心所欲,当日并未想到这日后许多麻烦,因此也未抹去自己的痕迹。

从前的她孑然一身,无所畏惧,而今却有了牵挂之人。有了第一个寻仇之人,日后只怕源源不断,可她还能如何?

月梨缓缓踱步至床前,睡梦中的苏星沉如孩童般微嘟着嘴,眉头稍皱起。她扶床而坐,痴痴望着他好看的脸庞。师父自幼疼她,就连玄门上下无人敢惹的师兄段风止,也唯独只待她一个人好,可她的心始终是空着的。那种滋味并不难受,只是夜深人静时会觉得心里仿佛缺了什么。为此,她执意下山闯荡江湖,以为见得多了,心自然而然会被塞满。直到遇见苏星沉,她才明白自己错了。

这一生,纵使仗剑饮酒数十载,遇不见一个想爱的人,终不过带着一颗缺憾之心化为黄土。因为见过险恶,她才更珍惜他的干净简单。他便是她心里一直空缺的那一角。

月梨俯下身,在苏星沉额间轻轻落下一吻。

她无论如何是要护他周全的,即便豁出这条命,她也不准别人伤害到他。

【四】他这才惊觉,原来他的心里一直有她

渔舟唱晚,细雨飘香。

苏星沉虽盲,却写得一手好字。白日里,月梨时常同他一起,在街边扎一个小摊,接一点写字的活计,所挣银钱虽不多,却也足够二人将平凡的日子经营得颇有滋味。月梨是不缺钱财的,但她情愿为一文的多寡与街坊磨得口干舌燥。收摊后,她将铜板叮叮当当比画,挣得多了便一起吃一只烧鸡,少了便是咸菜就清粥。

不知不觉,转眼便过去数月。

这一日黄昏收摊,月梨正忙活,却猛地听见身后的苏星沉倒吸一口冷气。她慌忙回过头,只见苏星沉跟前立着好几个地痞流氓,他们将他的字通通踩在脚下,其中的一个竟将砚台狠狠扣在他写字的右手之上!

苏星沉双眉紧皱,额间满是细密汗珠,他亦是倔强,如何也不肯叫出声来。只听为首的一个疤脸混混嬉皮笑脸道:“小白脸倒有骨气,不知若我们讨了你这娇滴滴的娘子,你还会不会装哑巴?”

苏星沉一惊,混混又加重了手中力道,他不留神,惨叫了出来。此时乡邻渐渐围来,只是这群地痞独霸一方,谁也不敢上前阻拦。

月梨一双拳缓缓收紧,眸内渐渐浮起杀意。她面上虽不动声色,心底却已然千般思量,自知众目睽睽之下如何也不能出手,非得憋下这口气不可。

地痞头子却是得寸进尺,上前一步一把钳住月梨纤细的胳膊,面上满是淫秽的笑:“小娘子,与其跟着一个瞎子,不如索性从了我。”他想伸手摸月梨的面颊,被她头一偏避过。“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地痞恼羞成怒道。

“别碰她!”苏星沉低吼,却无奈被几个混混牢牢按住。见他扭摆着欲挣脱,一个精瘦些的怒目圆睁,反手便给了他一耳光:“小白脸,再敢废话试试!”

月梨死死咬着下唇,生怕自己下一瞬会忍不住出手。

疤脸见月梨怒目而视的模样分外俊俏,一时又是心痒难耐,趁她不备,用手捏住了她的下巴,道:“小娘子,你……啊!”他话还未说完,已被自己的惨叫声打断。只见疤脸面容扭曲,一双眼几乎要跃出眼眶,片刻后缓缓倒了下去。

他身后站着的,赫然是面无表情的段风止。

几个混混见他出手不凡,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又见自己的老大已然丧命,当下便丢下苏星沉,一溜烟地跑了。苏星沉喘着粗气,跌跌撞撞扶向月梨,书生斯文亦不顾了,一把将她搂入怀内。此时一地的字,散乱的摊架好不狼藉。他哆哆嗦嗦道:“玉儿,你没事吧?”

金色的日光落在段风止苍白的面颊上,他望着眼前这相拥的二人,寒冰似的眼眸里瞧不出喜怒。落日的余晖将他一袭素衣染上了浅金,哪怕他的手心那样凉。

月梨轻柔地安抚着苏星沉,许久才推开他来,望着段风止,生硬道:“多谢少侠相助,我夫妻二人感激不尽。”苏星沉这才恍然大悟,亦是转身言谢不止。

段风止皱眉望着月梨,千言万语只有言不由衷的“不必客气”。他从未如此刻这般感到困惑与厌倦,困惑她究竟喜欢这盲书生哪一点。盲书生有的他都有,为什么她却宁愿辛劳陪盲书生柴米油盐?但他更厌倦这样的自己,为什么明知无望却偏偏还是放不下?一而再地下山相望,见她受辱会心酸,见她幸福却也会心酸。见不到她会心痛,可到头来见到了她,也还是心痛啊。

他与月梨一块儿长大,可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喜欢上她。他志存武林,而她心在江湖,他喜静而她好动,他们是全然不同的两种人。直到有一天她离开了,她真的一步步走入了她所向往的江湖,他这才惊觉,原来他的心里一直有她。

许多个星夜,他望着头顶一片晶莹,眼前全是从前的点点滴滴。他后悔一直待她太过严厉,也后悔曾经没有抛下一切随她走。没有了她的山林孤零零的,没有了她的星空也不再温柔。

他也有自尊心,因此,他将所有都藏进心里,连她走也不愿意挽留。

“少侠,可否一问尊姓大名?”苏星沉再三追问,段风止这才如梦初醒。他有些错愕,不过极快便恢复了以往淡漠的神情。他望了一眼垂头不言的月梨,半晌后方静静道:“段风止,大致与疯子也无甚差别了吧。”

【五】这温柔若只是片刻,愿这片刻便是她的一生

苏星沉如何也要答谢恩人,纵使段风止百般推辞,苏星沉仍执意留他用饭。在月梨恶狠狠的目光下,他不得不硬着头皮随二人回家。

桌上的菜比往常丰盛了许多,苏星沉笑着道:“少侠,今日大恩我夫妻毕生难忘,粗茶淡饭,还望莫怪罪。”

月梨神色复杂地瞥了段风止一眼,只见他冷冰冰地打量着苏星沉,目光几乎能杀人。她只得在桌下狠狠踢他一脚,他这才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听口音,少侠不是这儿的人吧?”苏星沉全然不知状况,依然笑着问道。段风止不回答,四下寂静而尴尬。月梨心下恼怒,正欲再踢他一脚,这时却见段风止电光石火间竟是一拳向苏星沉眉心挥去!

月梨大惊失色时阻止已晚,可谁知,段风止的拳头却在离苏星沉面庞一寸处停了下来。苏星沉不知,依旧睁着空洞的双眼满面笑意。见他真盲,段风止这才收回手,淡淡道:“我不是这儿的人。”

月梨舒了一口气,望着段风止的目光里又添几分恼火。

夜,群星不见。

月梨在灶台前布置好第二日清晨的吃食,回屋时,恰见段风止孤身立于她与苏星沉的卧房门前。月光落在他肩上,泛起一层毛茸茸的光。

因着白日之故,月梨上前一步,压低声音怒道:“无端端对他出手做什么?我与他朝夕相对,他真盲装盲我会不知?”

段风止却只平静道:“江湖不可信。”

“你快走吧,不要再打扰我们了。”月梨面露疲倦,半晌后轻轻道。段风止一怔,似是不相信般回过头来,呆呆地望着她。

“你也好,镜宗的人也好,我希望江湖的一切都离他越远越好。”月光冰凉,月梨突然也变得无比陌生。段风止不知所措地望着她,许久后方淡淡应了一声好。

他的背影被月光拖得长长的,月梨只觉自己胸口似被堵了什么,郁郁不痛快。

一连多日,段风止的确再未出现。白日里,月梨依旧陪着苏星沉上街扎摊卖字,换回些微薄银钱维持生计。

这日,月梨患了轻微风寒,苏星沉独自卖字归来。此时,外头天色已暗,月梨疲乏地支起身,望着面带倦容的苏星沉,问:“怎的今日回来如此晚?”

苏星沉搁下沉沉活计,扶床坐下,颤抖着摸着她的面庞道:“玉儿,我又穷又瞎,何德何能却娶了你?”

“怎么了这是?无端端说这些话。”月梨歪着头眨了眨眼,“你的好只有我知道,我偏偏就是喜欢你。”她风寒未愈,只觉困意来袭。

苏星沉到底面皮薄,时至今日听她这样说却还是会脸红。只见他怔一怔,片刻后柔声道:“你还记得当初我们第一次相遇吗?”

月梨一呆,一瞬又清醒了过来,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回答。她当然不知道他与玉娘第一次相遇,只是时日久了,连她自己都险些忘了自己不过是个冒名顶替的影子,柴米油盐久了,倒真把自己当作了寻常百姓。她强压下不安,撒娇凑上前道:“人家当然记得,却是要听你说。”

苏星沉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尖,道:“赖皮鬼,还和当初一样。那日,我因看不见路而撞坏了你的药篓,你不依不饶要我相赔。我一个穷书生真不知如何赔你,却谁知一转眼你便嫁了来。原来这便是你要的赔偿,我是实实在在赚到了。”

月梨也不知为何,见他神色温柔,心内却冷不丁涌起酸楚。她也不知自己是吃一个死人的醋,还是内疚自己就这般以他人之名继续活着。那会儿,他俩成婚并不久,却原来还有这样耐人寻味的一段往事。某些时刻她几乎要脱口而出,她不是玉娘,真正的玉娘早在大半年前上山采药时意外死去,在陪在他身边的不过是个偶然路过,却与玉娘声音极其相似的江湖女子而已。

可她到底没有说出口。

她不介意永世活在玉娘的影子里。这温柔若只是片刻,愿这片刻便是她的一生。

【六】江湖不可信,但我可信

这一夜,月梨被一声惨叫惊醒。

她睁开眼,跟前是痛得面容扭曲的苏星沉。他双眉紧皱,额间满是豆大的汗珠,这声惨叫正是片刻前他忍不住发出的。她目光失神地下移,只见他左肩一片红晕,鲜血仍旧顺着伤口流淌而出。而那伤口之处,赫然是一柄菜刀贯穿左肩!

月梨失声尖叫,下一瞬已不管不顾地冲苏星沉背后那人纵身扑去!那人却只一拂袖,便化开了她的凌厉进攻。她跌倒在地,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

窗外的月光照亮了那人的半边脸,是段风止。

“为什么?”月梨死死盯着段风止,双眼几乎要睁出血来。

段风止的脸一半隐入阴影,一半在冰凉的月光下苍白凶戾。他平静地望着几欲颤抖的月梨,半晌后终开口道:“你会听我解释吗?”

“是你吗?”月梨一指床畔已然痛得晕而去的苏星沉,咬牙切齿地问道。

段风止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月梨一双拳捏得发青,她快步上前搀起苏星沉,便要推门去寻大夫。苏星沉左肩的菜刀泛着森冷光芒,他的嘴唇已然惨白,伏在她的肩头微微抽搐。她心疼得无以复加,泪水直在眸中打转。

她搀着苏星沉经过段风止,顿了一下,只听段风止闷声道:“他就这样好?”

月梨的眼又冷上几分,许久终憋出一个字:“滚。”

在她看不见的身后,段风止茫然地合上了眼,讷讷道:“如果我非要杀了他呢?”

“那先杀了我!”月梨寒声道,“或者,我先杀了你!”

木门开了又合,月梨搀着苏星沉跌跌撞撞地走向清冷的长街,与此同时,段风止怔怔地转过身来。极少见地,他的眼底那样伤心,终于无人了,难过也无须隐藏。

为什么他变得不像自己?是什么时候牵挂惦记她的,他已回忆不清。是她说要下山的那刻,还是更早相对的朝夕?这牵挂竟如穿肠毒药,折磨日日夜夜如影随形,自她走后,反倒一天更比一天盛。睁眼是她,合眼也是她,他那么痛恨这甩不脱的惦记,却更痛恨这口是心非的自己。

风拍打着木门,呼啦呼啦;隐隐飘来水声,叮咚叮咚。原来难过也是有声音的。

同一时刻,河水轻轻拍打着石桥,被吵醒的大夫在苏星沉肩头的伤口上细细填上了草药。此时他双眼紧闭,眉心微微皱起。

“都怪我,都是因为我。”月梨痛哭不止。先是镜宗,再是师兄,她带给他无穷祸患。

大夫终也听不下去了,出声劝道:“夫人暂且避一避吧,病人还有些伤口需要处理,牵动情绪影响愈合。”

月梨强忍住泪水,确认再三后才依依不舍地退出屋去。

她方合上门,便见着跟前神色落寞的段风止。他立在月光下,素衣之上还飞溅着苏星沉的血。一望见他,月梨只觉心底恨意与怒意交织着上涌。

长夜寂寂,却不知更伤心的是谁。

段风止先开了口:“苏星沉不能留”。

月梨一愣,下一瞬面上亦浮起冷笑来。“段风止,段掌门,你可是欺人太甚了!”他们打小一同长大,她闯祸,他会一声不吭地陪着受罚。一句句“师兄”声声在耳,昨日温馨历历在目,却不想有一天要这般相对。

段风止有些出神地望着月梨,记忆中的她还是一张淘气的脸。他看着她长大,看着她眨眼成人妇,时光真是消逝若流水。

“苏星沉我非杀不可,因为……”他正要解释,这时却猛觉胸口一凉。他低头,一支细细的金针贯穿胸膛,那是月梨头顶的发簪。

长风起,披头散发的月梨转过身来,眼底满是杀意与决然:“你当真以为我下不了手吗?”话音刚落,她大力一抽手,从段风止体内拔回了那支发簪。她漆黑的眸子在夜色中熠熠生辉,上扬的嘴角致命温柔

段风止痴痴地望着自己胸口,金针一侧的皮肉已然发紫。原来,她虽说归隐江湖,却还日日簪着淬了毒的发簪,到底和他一样口是心非啊!如此也好,他总也不放心她。在他眼里,她从来不曾长大,他总是担心这尔虞我诈的江湖会伤害了她。伤口火辣辣地疼,眼前的月梨一晃成二,再晃成四,连她残酷的笑容都逐渐晃得温柔。

他突然好想再听她喊一声师兄,像从前一样。他突然看见了昔日岁月,受罚的她坐在他身边,他一转头,她的笑容既干净又甜蜜。

他有许多话想说,那些一直藏在心底的说不出口的话。错的都是他,赢的都是她。他从未如此刻这般憎恶自己的自尊心,便是它拖着从不让他说出口。可是来不及了,都来不及了啊,千言万语化作了胸口撕心裂肺的疼,化作了眼前一片金银闪烁。他心有不甘地合上了眼。倒地前,他听见自己细弱蚊蝇的声音。

江湖不可信,但我可信。

【七】我只恨自己杀不了你

夜色如水,月梨静静地望着段风止的尸身。

许多年前,他也时常这样躺在地上,那会儿月亮刚从云中探出头,他睡得很安静。此刻的他一如当初,仿佛浸入一场落过雨的梦。

月梨木然地瞥了一眼自己手中的发簪,半晌后插回发端。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心里好像露出了一条裂缝,寒风惨惨地朝里吹。她不想再瞧死去的段风止,只觉再多盯上一眼,那些被暂时压抑的情绪便会如山洪暴发。

她背过身,一步步往回走。此时此刻,她只想回到苏星沉身边。外面的江湖再血腥,他的怀抱却总是安宁的。她想不顾一切地扎入他怀中,莫名其妙哭一场。

月梨推开门的时候,苏星沉亦刚刚醒转。他面无表情,大概疼痛入骨了,整张脸毫无血色。

大夫替他包扎好,嘱咐再三,月梨连连点头。

回家的路上,苏星沉一声不吭,眉心始终紧皱不展。几次月梨想说话,奈何他毫无回应。她只当他受了惊吓,因此亦是一路无言。

总算回到家,合上屋门,她扶着他坐下,正欲起身,却冷不丁被一把擒住右手。烛光下的苏星沉神情竟有些微狰狞,只听他寒声道:“痛快些,你要杀就杀吧。”

月梨一呆,目瞪口呆道:“你说什么呢?”

“我说你要杀便杀吧。段风止既然和你是故交,想必也都告诉你了。”苏星沉端坐于床前,目光依然空洞。月梨迷茫地望着他,正欲再问,却听他缓缓说道:“今夜我原本欲取你性命,奈何你有他护着,我自问杀不了你。我贱命一条,你取去便是。”

月梨双眼圆睁,不可思议地听着,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段风止若要杀人,不会失手,更不会用菜刀。原来并非他先动手,而是苏星沉要杀她,被他阻止。

“为什么?”月梨呆呆道。

烛光跳跃,晃得苏星沉的影子在墙根时左时右。他道:“你们杀了我的玉娘,我即便死了,也是要为她报仇的。”他们欺负他盲,便真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吗?

一开始他只是心有疑窦,他与玉娘竹马青梅,月梨的声音与玉娘的确相似,口音上却有细微差异。而那个莫名出现的江湖人段风止,竟与月梨有着一模一样的口音。他至此心中已种下怀疑,便偷偷前去官府打听,果然在无人认领的尸骸遗物中寻见了玉娘的物什!那一刻他几欲痛哭,他视若珍宝的妻子原来早已不在人世,而这朝夕相对的枕边人,想必就是杀她从而取而代之的凶手!

那一日,他故意问月梨是否还记得他们第一次相遇。她自然是不知道的,对他随口编排的初遇深信不疑。他多么恨啊,恨不得当时便揭下她伪善的画皮,叫她还玉娘命来!可他看不见,他知道自己不是她的对手,因此只能选择趁她熟睡后下手。

他又怎知,段风止日夜潜伏在附近,替月梨收拾那些前来寻仇的镜宗弟子?那夜,他恰巧又截下了两名镜宗高手,不放心,便前来望一眼,却正是望见了凶残举起菜刀的苏星沉。

“我没有杀玉娘,她是意外死的,我……”月梨喃喃欲争辩,苏星沉却冷笑着打断道:“我苏某眼盲心不盲,此恨不共戴天,我只恨自己杀不了你!”

她总说他眼盲心不盲,此刻听来却觉得分外讽刺。当下总是不知所措的,便如此时此刻的她,只知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个熟悉至极却又陌生至极的枕边人,不知该怎样替自己辩解。而委屈、愤怒、伤心、痛苦,这千般情绪总要慢一刻。

她就这样傻乎乎地立着,直到烛光将墙角的黑影越晃越多,直到她意识到已有七八个人将自己团团包围。

【八】长街无风,冷月无色

不知何时,七八名镜宗弟子无声无息地围聚而来。

段风止不在了,再没有人拦下这些麻烦。那些人一步步逼近,剑锋的寒芒刹那间吹熄了明明灭灭的烛火。木屋陷入一片死寂的漆黑,下一瞬刀剑齐发。

彼时的月梨却依旧是木然的。段风止,苏星沉,她的心依然牵绊在片刻前那些过往里。人的心思说来也怪,变故来得突然,反应便要落后一截。

她头一偏,避过镜宗弟子劈来的一剑,下意识自头顶拔下发簪,金针所过杀伐四起。混乱之中,她寻觅着苏星沉的身影,奈何屋内漆黑一片。许是分了神,便在此刻,又一剑自后向她刺来。当她意识到时,却已然迟了。

那一剑并未落在她身上。

月梨回过头,半点朦胧月光恰巧落在苏星沉脸上。她目光下移,只见他胸口穿过一柄利剑。他就拦在她身后,生生替她受了这一剑。

变故发生的当下,人总是不知所措的,只有当不知所措化作震惊与愤怒时,她的尖叫声伴着发簪同时飞向那偷袭之人。

她多么害怕、多么惊惶,她尚无暇思索自己是如何误杀的段风止,难道又要眼睁睁见着苏星沉也离去?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脸,只依稀听见他大口喘息,她心底那样恨,恨这一切始作俑者都是她,为何却牵连到他身上。

金针起又落,也不知过去多久,镜宗的人终一一倒下。

月梨亦是一身疲软,周身浴血,心底却皆是苏星沉。她强支起身子,借着月光寻路,终于找见了,却见他牙关紧闭,脸色苍白吓人,脉搏已近于无。

月梨强忍住泪水,用尽全力背起苏星沉,摇摇晃晃推门而出。她双腿酸麻,周身血迹早已分不清是否来自自己。苏星沉的气息那样弱,双眼已然睁不开了,只用着残存的力气气若游丝道:“你没事吧?”

委屈与愤怒之后,悲伤总要晚上一步。月梨说不出话,只是边走边哭。她如何也想不到,这一夜之中竟是要寻大夫两次。她多想问苏星沉:你不是要杀我吗,为什么却要救我?你既然认定是我杀了玉娘,你应该恨不得我被他们杀了才对啊。可是我宁肯自己死了,也不愿见你再受苦了。

千言万语她还没来得及问,便觉肩头一痛。

月梨低头,只见自己的肩膀被割开一道小口子,密密渗出血来。

气息奄奄的苏星沉,竟是忍痛反手拔出自己背后的剑,轻轻划开了月梨的肩!鲜血顺着她的肩膀染红了本已脏污的衣裳,可她不觉得痛。

她只听见苏星沉低低道:“你……可是要问为什么?”他声音很轻,每一个字都说得吃力至极,“他们怎么可以杀你?要……要动手,也该是我啊。”

朝夕点滴,人非草木,仇恨的背后,爱也同样惊人。

杀妻之仇不共戴天,他非得亲自动手。可悲伤总比愤怒晚一步,就像爱也比恨迟上许多。他原本也以为自己是恨不得她死的,可真到千钧一发之时,听见她身后传来破风之声,他竟是想也未想便扑身而去。

日日夜夜长相伴,她为他下厨,他说着故事哄她睡着。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也那样深地喜欢着她。

“你不要说话,我们马上到了,我不准你死。”月梨任肩头血流不止,加快步子,泪水顺着面颊蜿蜒而下,“你不是要亲手杀我吗?所以你更要好起来啊!”

泪水模糊了视线,月光将小路越拉越长。

“那个段风止,对你很是真心。我走以后,麻烦你们将我和玉娘葬在一处。我与她是一块儿……长大的。前世你为我盖衣,可她为我……掩尸。”苏星沉伏在她背上,这一次却没有等她。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终归于无。

长街无风,冷月无色,只有月梨的哭声撕心裂肺。

【后记】

明月夜,黑竹林。

笛音凄凄,那些尘封的回忆在月光下翻滚流淌。素衣少女孤身立于石碑前,目光流转。

许许多多的后事,她都不想再追忆了。她此生都孤寂,此生都亏欠。佛说今生偿前世,那前世为她掩尸的究竟是段风止,还是苏星沉,她却也不想再思量了。

笛音茫茫,万叶千声。她似乎又望见了那个绯红的傍晚,木屋里的苏星沉目光宁静似水。她似乎又听见了那个冰凉的月夜,她叫段风止别再打扰他们夫妇二人。

而他纵有千言万语、千般思绪,奈何心比天高,终只换来一句:江湖不可信,但我可信。

编辑/眸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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