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河缀语(上)
2016-05-11杨大辛
杨大辛
海河缀语(上)
杨大辛
曹操开凿运渠示意图
一、从曹操开凿运渠谈起
舞台上的曹操面目可憎,史学家笔下的曹操业绩可嘉,姑且不论其是非功过,就海河水系的形成而言,却应该为曹孟德记上一“功”。
东汉末年朝政纷乱,世族豪强割据一方,互相厮杀。曹操大权在握,打败了盘踞在冀、青、幽、并四州的袁绍集团,其子袁尚、袁熙率部投靠长城以北的少数民族部落乌桓。乌桓趁乱不断骚扰幽州一带(今北京地区),先后掳走汉民十余万户,收容了袁绍残部以后活动更加猖獗,北方百姓不堪其扰。曹操为根绝隐患,绥靖北疆,决心北上征讨乌桓,又担心交通不畅难以确保粮饷供应,遂采纳谋臣董昭开凿运河的建议:“凿渠自滹池入泒水(平虏渠),又从泃河口凿入潞河(泉州渠),以通海。”
古时华北平原的河流,大多自然形成,顺势而流,在天津周边地区有清河(今南运河)、滹池河(今滹沱河与子牙河)、泒河(今大清河)、治水(又称漯水,今永定河)、潞河(又称沽水,今北运河)、鲍丘水(今蓟运河)、泃河(今还乡河),各行其道,互不沟通。董昭建议的开凿平虏渠,即沟通今南运河与大清河;开凿泉州渠,即沟通今北运河与蓟运河。建安十一年(公元206年),曹操征调大批民夫,开凿上述两条运渠,沟通北上的水运交通。后来,由于乌桓派重兵扼守长城古北口,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曹操遂决定改道向东线进军,又从泉州渠向东延伸至濡水(今滦河),开凿新河渠。于是平虏渠、泉州渠、新河渠三渠相接,成为一条纵贯南北的水路运输线,大有利于进军作战与军需供应。建安十二年,曹操亲率大军东征,大破乌桓于柳城(今辽宁朝阳),俘敌二十余万,从此基本上统一了北方。
平虏渠与泉州渠的开凿,使华北平原众多河流汇合于泒河尾闾,《魏书·地理志》称之为“沽河”,然后东流入海。
沽河即后来的海河。由于华北平原诸河联通,形成海河水系,包括北系的蓟运河、潮白河、北运河、永定河,通称“北四河”;西系的大清河、子牙河,通称“西河”;南系的南运河、漳河、卫河,通称“御河”。海河水系的形成,构成了以天津为中心、以海河为主体的北方内河航运网,也奠定了天津作为河海运输枢纽的优势地位。
二、解读杜甫的一首诗
唐代大诗人杜甫,在天宝年间写过题为《后出塞》的一组五言古诗,其中一首是:“渔阳豪侠地,击鼓吹笙竽。云帆转辽海,粳稻来东吴。越罗与楚练,照耀舆台躯。”此诗描述了唐代向渔阳(今蓟县)运输军粮的一段史实,并涉及一个重要的中转港口—军粮城。
唐王朝建立后,为防备北方游牧民族的骚扰,设置幽州节度史(后改为范阳节度史),驻守北疆,屯兵91400人,马6500匹。地处燕山脚下的渔阳,乃边防重镇,驻军所需给养,数量庞大,当地无法筹措,只能由江南运来,即杜诗中所说的“粳稻来东吴”。当时漕运路线,主要通过永济渠(今南运河),再从沽河(今海河)出海进入鲍丘水(今蓟运河),最终运抵渔阳;另有海上漕运路线,经渤海进入濡水(今滦河)。由于海上航行经常遭遇风险,遂在天津以东开凿一条与海岸大体平行的、沟通沽河与鲍丘水的运河,与当年曹操南段运渠名称相同,也叫平虏渠。这样,南来的漕船从永济渠经沽河过平虏渠入鲍丘水,直达渔阳,被称为“江淮挽输,千里不绝”的壮举。
在这条新开凿的平虏渠的南端,即沽河入海处,地名军粮城,就是杜诗中“云帆转辽海”所指的中转码头——在唐代,军粮城以东是尚未退壤的海滩,处于港口位置。另据唐人杜佑在《通典》中所记:“渔阳郡东至北平郡三百里,南至三会海口一百八十里。”说明当时军粮城又名三会海口。那么,军粮城与三会海口两地名孰先孰后?史无记载,说不清楚。就地名的一般规律而言,三会海口似乎以地形命名,未必列入行政建置,而军粮城则确属村镇无疑,由于军粮在此中转,故取名军粮城。20世纪50年代考古工作者曾在军粮城一带出土唐墓,内有随葬的大量陶制日用品、工艺品与陶俑,还发掘雕有青龙、白虎的大理石棺等葬具,从墓葬的奢华情况看,当时的军粮城绝非穷乡僻壤,从而也可确定军粮城地名当始于唐代,很有可能与三会海口并存不悖。
三会海口位于沽河入海处,临海带河,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正如历史学者罗澍伟先生所说:“三会海口的出现,说明历史上天津地区之所以能够得到发展,根本上是由于其所处的河海冲要的地理位置。天津作为港口城市而兴起,虽然只有六七百年,但历史赋予天津城市这一特定地位的时间,却远在千年以上。”
三、界河的战争与和平
唐代以后,经过五代十国的战乱,最后宋朝统一了中国的大部分地区,在北方有契丹族为主的辽朝与北宋对峙,双方以白沟(大体上相当于今大清河与海河一线)为界,故称“界河”。天津地区处于宋辽对峙的前沿阵地。
北宋以界河为屏障,严防辽兵南侵,为此设置了若干称之为“寨”的军事据点,派兵驻守;又建立了若干称之为“铺”的巡防哨所,配备兵船在界河往来巡逻。界河两岸剑拔弩张,军事冲突不断,南岸百姓深受辽兵越界骚扰之苦。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辽军越过界河南下,深入宋境,宋真宗被迫遣使求和,在澶渊(今河南濮阳)订立盟约,约定宋朝每年输辽银10万两、绢20万匹,宋真宗与辽圣宗以兄弟相称,尊萧太后为叔母,史称“澶渊之盟”。
“澶渊之盟”化干戈为玉帛,界河两岸保持了较长时期的和平局面,界河的功能也由原来主要是军事防御转变为贸易往来的渠道。就官方而言,宋辽双方在沿境地区都建有互市贸易的榷场,设官监督贸易和征税(商人在榷场贸易须交纳商税与牙税)。榷场以外的民间贸易更为活跃,而榷场明令禁售的商品则进行走私。界河不再是一条隔绝两岸百姓往来的沟壑。
界河两岸的贸易主要是互通有无,调剂余缺。宋方向辽方出售的商品主要有稻米、茶叶、药材、染料、香料、缯帛、瓷器、漆器、乐器、铜、锡以及珍贵的犀角、象牙等。辽方向宋方出售的商品主要有盐、酒、干鲜果、毛毡、皮毛、皮革制品、弓箭、刀剑以及马、牛、羊、骆驼等。交易品类如此之多,可见当时南北贸易的活跃程度。
在政权对立与军事对峙的局势下,商贸活动的发展成为一种无法阻挡的经济洪流。界河(海河)在区域间经济交流活动中所发挥的作用发生在一千年前,回顾这条水上贸易通道的历史,总会给我们以某些启示。
四、喧腾的直沽河
南宋咸淳七年(1271),漠北蒙古贵族入主中原,改国号为元,定都燕京,改称大都(今北京)。元朝开国伊始,大兴土木,新建气势恢弘的大都皇城,皇室、贵族、衙署乃至商人、百姓相继迁入,都城人口猛增达数十万人。“元都入燕,去江南极远,而百司庶府之繁,卫士编民之众,无不仰给于江南。”(《元史》卷九十三)因此,河海漕运大兴。直沽地处京畿门户,得天独厚,以水取胜,直沽河(海河)日益显现为城市发展所做出的历史贡献。
元代漕运初期,主要通过南北大运河进行,直沽遂成为繁忙的转输码头。由于内河运渠狭窄,经常淤浅,不仅运载有限,而且劳费不赀,于是自元世祖至元十九年(1282)试行海运,朝廷命上海总管罗璧、朱清等打造平底船60艘,运粮四万六千余石,从上海太仓刘家港起航,沿江苏、山东海面,绕成山角,经大沽口抵达直沽。初试海运虽然因为风信失时途中延搁,航行了大约半年时间才到达,但毕竟取得成功。以后随着航线的改进,船舶的加大,漕粮运载量连年递增,不数年岁运量即超过一百万石,后来长期保持在二三百万石;航行时间也大为缩短,如果顺风顺水,十天半月即可抵达。
由于海船吃水深,不能直驶大都,只好在直沽卸岸存储再行转运,因此从大直沽到三岔口之间,便成为海运的终点码头,从而促进了直沽百业兴旺。明代天津兵备副使胡文璧有一段话说得十分确切:“元统四海,东南贡赋集刘家港,由海道上直沽,达燕都。舟车攸会,聚落始繁。”也就是说,直沽在沟通南北物资流通方面具有地理优势,并因此促进了城市经济的繁荣。
海漕每年分春秋两季北上,届时数百艘漕船浩浩荡荡地驶入直沽河,两岸的店铺集市、茶楼酒肆必定生意兴隆;为祈求航行安全在两岸建造了供奉护航女神的天妃宫,每当漕船到达,官员恭举酬神祭祀,船夫叩谢神灵护佑,又是一番隆重盛典。元代诗人对当时漕运盛况有所吟咏,如“转粟春秋入,行舟日夜过”(傅若金句),“东吴转海输粳稻,一夕潮来集万船”(王懋德句),“一日粮船到直沽,吴粟越布满街衢”(张翥句)。诗人的语言或许有某些艺术夸张,但诗人的感受却是真挚的。遥想七百多年前,直沽河两岸每当漕船到来,伕役忙于卸载,仓廪忙于入库,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叫买叫卖,市声鼎沸,好一派火爆的市廛景象!如果有哪位画家,以其生花妙笔描绘出这一历史风情,无疑将是一幅天津版的《清明上河图》。
漕运图(选自《天工开物》)
五、紫竹林的变迁
清朝康熙年间,在海河西岸,盖了一座佛教小庙,取名“紫竹林”,有正殿三间,供奉观音菩萨,佛事活动如何未见文字记载,难道其详。当时已有若干农户久居此地,形成村落,于是因庙得名,曰“紫竹林村”。
村不在大,有庙则名。不时有文人学子来此踏青野游,享受雅趣。津门名士梅成栋就写过一首题为《沿海河独行过紫竹林喜书所见》的诗篇:“高柳绿围村,村烟抱水痕。板桥通古寺,花圃背衡门。露棘虽填井,霜菘尚满园。吾乡已泽国,到此似桃源。”远离城厢的荒郊寒寺,在诗人笔下被描绘成世外桃源了。紫竹林濒临海河,商船往来如梭,市声嘈杂,并非穷乡僻壤,但仍旧是小农经济的田园生活。
咸丰十年(1860)天津开埠,打破了紫竹林的宁静与闭塞。西方侵略者看中了这里的地理优势:河阔水深,涨潮与落潮的潮差达8-11尺,具备海轮进出与停泊的良好条件。于是英、法两国强占以紫竹林为中心、方圆八百多亩的土地,辟为“紫竹林租界”。最早驶入海河的外国商船,大多停泊在紫竹林沿河地带,各国洋行与航运公司争先在紫竹林周边建造栈房、仓库,形成海运的终点码头。早期的码头为河坡式,海轮无法靠岸,必须搭设伸向河心的栈桥;后来改建为垂直式混凝土结构的码头,轮船即可靠岸装卸。由于进出口贸易的不断增长,海运日繁,各国轮船纷至沓来,紫竹林码头遂闻名于国际航运业。
据统计,1861年天津开埠之初,在紫竹林码头靠岸的外轮共111艘、26561吨;到1871年上升到316艘、124517吨。十年间进出的轮船增长185%,吨位数增长368%。19世纪70年代以后,进出的轮船更呈直线上升,码头岸线也从紫竹林逐渐向两侧延伸,各大洋行建造自己专用的码头,如怡和码头、太古码头、大阪码头、大连码头等。紫竹林码头的不断发展,使天津的航运中心从传统的三岔口码头转移到新建的租界码头。“晓日三汊口,连樯集万艘”的风光不再,时代潮流赋予海河新的运载功能,展现出新的历史风貌。
20世纪以后,由于租界的扩展,占据海河岸线长达15公里,各洋行、企业争先整治河道,修筑堤岸,更新设备,到30年代初海河两岸可供外轮靠岸的码头设施多达一百五十多处,1936年进出轮船达到3730艘,标志着天津口岸进出口贸易的兴旺发达。海河成为一条通往世界五大洲的黄金水道。
紫竹林码头奠定了天津口岸近代化的基石。历史地看,天津走向世界可以说是从紫竹林起步的——当然,不能排除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入侵的政治因素。 (2003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