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汉之际今古文经之争下的“君”与“臣”
2016-05-09佟晟昱
佟晟昱
摘 要:两汉之际王莽篡汉,光武中兴。动荡的政治给思想界产生了巨大影响。古文经学两次立为官学又两次被废。两次今古文经斗争中的王莽、光武帝与刘歆、范升、陈元以政治身份“君”与“臣”出现在思想争论中。政治与思想的融合推动着汉代经学的发展。
关键词:今古文经之争;王莽;光武帝;君臣观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5)-14-0-03
今古文之争是汉代经学发展中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的学术地位的之争。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至东汉末年这两三百年间,今古文之争先后掀起了三次高潮。分别是:(1)西汉哀帝时刘歆争立《古文尚书》、《逸礼》、《毛诗》、《左氏春秋》为官学。(2)东汉光武帝初年韩歆、陈元与范升争立《费氏易》、《左氏春秋》为官学。(3)东汉章帝时贾逵主《左氏传》与李育主《公羊传》之争。这三次其中就有两次发生在两汉交替之际。
自董仲舒建立起一套完整的“天人感应”学说体系开始到西汉末一百多年的时间,汉代经学名义上称之为“独尊儒术”,但已经较先秦儒学相去甚远。与先秦时儒、墨、道、法泾渭分明的学术形态不同,此时的儒学“霸王道而杂之”,依托先秦时代各家的经书为蓝本,经过师法,家法的交相传授,结合不同时代的具体事件,形成了一套涵盖天文历法、礼仪、祭祀、君臣关系等多方面的思想体系。形成了汉代以经入礼,以经入律,以经入仕的局面。甚至在处理边疆问题,民族关系,治理河道这些看似与儒家思想毫无关系的方面也能找到引经据典的依据。这是因为国家大政方针的决策中心在朝堂,这个中心由君主与诸位大臣组成,中心的核心是君主。一旦某一思想被君主这个核心确立为官方正统思想的时候,围绕在核心周围的臣子们也就脱离不开这一指导思想了。国家的中心在这个指导思想下运行,它出来的决策也就不可避免地带着这一指导思想的影子。此时的“独尊儒术”的汉代经学也就不再是单纯的为经书作注疏,做训诂研究经的学问,而是可以通经致用的政治思想体系。经学体系下的经文经学与古文经学的斗争也就不仅仅是思想文化上的争论,还是各家学者们为自家学派争夺政治话语权的斗争。
古代的中国为封建专制国家,一直是政治权力占据突出位置,政治权力又是以君权为核心的专制权力占主导地位。君权集全国的行政、立法、司法、赏罚甚至生杀各种大权于一身。“以至古代中国社会的各个方面,如土地运动、社会分配、阶级构成、思想文化,以及社会兴衰与动荡安定等等,实际上都与权力发生了密切的关系。”1两汉之际政治动荡,王莽专政,代汉自立;后光武中兴,休养生息。到明帝章帝时期天下才趋于安定。两次今古文经之争也发生在这短短几十年间。研究两汉之际的这两次经学斗争就不能不去考虑两次斗争决策中心的变化。
一:今古文经之争中的君:王莽、光武帝
无论今古文经学两派斗争的做么激烈,最终决定胜负的是君主。“儒家独尊的是由王权决定的,期间的分歧也只能由皇帝裁定。”2
王莽,出身名门但家道中落,和陈参学过《礼经》,陈钦学过《左传》。古文经的影响就从这时开始贯穿了王莽的一生。在为人处事上,王莽屈己下人,恭敬俭朴,谨慎小心,处处透露着《周礼》的古风。“(王莽)受《礼经》,师事沛郡陈参,勤奋博学,被服如儒生。事母及寡嫂,养孤兄子,行甚敕备。又外交英俊,内事诸父,曲有礼意。”3这让他在奢侈浪费,花天酒地的王氏堂兄弟间迅速的脱颖而出,赢得了良好的名声。“久之,叔父成都侯商上书,愿分户以封莽,及长乐少府戴崇、侍中金涉、胡骑校尉箕闳、上谷都尉阳雊,中郎陈汤,皆当世名士,咸为莽言。”4这都成为他以后进入仕途并步步高升的关键。班固对此的评论是虚伪,诡诈的表演,而且这一表演就演了几十年,演的每一次谦虚辞让各种封赏时都有一群人为他站出来说话。
古文经为王莽服务最直接的证据在王莽自居“摄皇帝”时所引用的《古文尚书》。“《书》逸《嘉禾篇》曰‘周公奉鬯立于阼阶,延登,赞曰:假王莅政,勤和天下。此周公摄政,赞者所称。”5不过,除了此时时所引用的“《书》逸《嘉禾篇》”有明显痕迹指明是古文经之外,在《汉书》的记载中,王莽时期无论是臣下上的奏书还是王莽颁布的诏令,所引用的多以“《书》”、“《书经》”、“《诗》”、“《诗经》”、“《礼》”、“《礼经》”、“《春秋》”等做指代,并没有具体指出是哪一篇。也就是说没有特别明显的证据能够区分出这些引用是古文经还是今文经,王莽个人并没有完全抛弃一方,而是兼而用之。朱乐川先生对“古文的《费氏易》、今文的《梁丘易》与三家诗《齐诗》、《鲁诗》、《毛诗》做了区分,得出结论其今古文的区别主要在文字与事迹上。而且《毛诗》与《鲁诗》皆可上溯至孙卿所授之诗。”6可见在王莽大量的“引古”、“托古”诏令中,并不完全来自古文经。或者说即使我们以一种“托古改制”的眼光看王莽确立古文经为官学是为了给其篡汉自立寻找理论依据,也难说古文经是否真正在内容上给了其足够的支持。“王莽改制是以西周之制为主,多托周公之事;不是单托古文经,而是今古文经皆用,托于整个经学;不是简单抄袭旧典,而是因革舍益。” 7
有很多证据可以证明王莽擅于“引经”,但并不拘泥于今古。属于“拿来主义”,哪个合适就用哪个。甚至从引用次数上今文经要多于古文经。不过在当时那个特定环境下,相比今文经,古文经具有的两个优势:第一,西汉末皇帝多无皇子,新任皇帝多靠一些政治势力由皇系亲属中拥立。这就造成了皇权旁落,外戚宦官势力擅政专政。加之此时西汉土地兼并严重,自然灾害频繁,大量自耕农破产,沦为奴婢。导致国家内部矛盾激化,社会动荡。《周礼》中所描绘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田里不鬻”的礼乐繁荣,天子主宰权力,耕者有其田的社会就重新成为了“人心所向”的世界。古文经给王莽的支持不在于经文本身,而是它为王莽树立一个能够带领汉朝回到西汉初年社会繁荣,政治稳定那样的良好形象。这也是为什么王莽能够获得“安汉公”的称号,并依据周公摄政、鲁隐公代理鲁国君主的例子成为“摄皇帝”。第二,王莽在刚开始受王太后委托与孔光、王舜、甄丰等老臣共同执政,并且任用像师丹这样的大儒名臣为三公。这样的妥协有利于王莽保持政治稳定,但是一旦他想要篡汉自立这些老臣必然成为障碍。通过立古文经为官学,“(王莽)征天下通一艺教授十一人以上,及有逸《礼》、古《书》、《毛诗》、《周官》、《尔雅》、天文、图谶、钟律、月令、兵法、《史篇》文字,通知其意者,皆诣公车。网罗天下异能之士,至者前后千数。” 8这让那些被宦官外戚堵塞了的入仕之路重新开启,天下儒生又看到了大展宏图的希望。一大批儒生也就自觉的成为了王莽在朝廷中下层支持力量。这也是为什么在王莽独揽大权之前,总有一大批人为其摇旗呐喊,歌功颂德。等到后来王莽打破自己的承诺,篡汉自立并且以“托古改制”之名更换了一批辅政大臣时,也没出现太多的反对之声。
王莽过于迷信古文经学,经学本身没有能够解决当时西汉政治经济社会问题的现成方法,即位后一味的套用古制反而让现实变得越来越混乱。“藜藿不充,田荒不耕,谷价腾跃,斛至数千,吏人陷于汤火之中,非国家之人也。” 9正如日本学者渡边信一郎所说“篡位后的基本政策……其目标在于包括军事律令等“行事”在内的全体国制的纯粹古制化。由此带来了国制的观念化,礼等于法(律)内组结构陷入了解体的危机,无法与现实适当对应,给社会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10
再看光武帝。与王莽篡汉那个特定时期相比,光武帝时期古文经立于官学的影响似乎要小的多。其过程也只是在《后汉书》中的《范升传》与《陈元传》中简单记述了一下,所立博士也只是《左氏春秋》一部,持续也就不到一年,闪立闪废。贾逵认为其原因是李封不晓图谶“至光武皇帝,奋独见之名,兴立《左传》、《毂梁》,会二家先师不晓图谶,故令中道而废。”11贾逵接着又说“《五经》家皆无以证图谶明刘氏为尧后者,而《左氏》独有明文……《左氏》以为少昊代黄帝,即图谶所谓帝宣也。”12贾逵的本意是古文经有关于图谶的明文记录,是古文经师们不通谶纬,目的是为古文经正名。范晔评论说“炎正中微,大盗移国。”13终东汉之世,汉为尧后承袭火德这一观念并没有因为王莽以此代汉而被否认,否则光武帝也不会立《左氏》与官学。只是因为儒生们因此在下面议论喧闹,朝廷上又有多位公卿数次政变,《左传》才立而复废。
同一本《左传》在不同时期被君臣做不同的解释,有不同的命运。体现了中国古代政治权力尤其是皇权对思想文化的干预,甚至是控制以统治者的意志为导向,为维护专制权力服务的特点。
二:今古文经之争下的臣:刘歆,范升与陈元
在分析今古文经之争的过程中都有一种观点是今古文经学家们争的是政治地位,是“名”“利”之争。甚至把今文学家与古文学家内部不同派别也在争名逐利。例如“汉代《诗经》各派旨在时政,而不在解《诗》,故《诗》学派逐渐蜕变成政治集团。”14如果从古文经在两汉的整个发展过程上看,仅以政治企图解释今古文经之争就太片面了。因为古文经一直是出于在野的地位,学术意义上的今古文经之争也就只有三次,学习古文经并不能带来什么名和利。古文经却在这样的情况下在东汉蓬勃发展,朝臣兼习古文者比比皆是,就连冯异这样的武将也“通晓《左氏春秋》、《孙子兵法》。” 15我们不能用追命逐利去掩盖一些真正做学问的思想家们的努力。
刘歆一生历任成帝,哀帝,平帝三朝,在前半生我们看不到他任何参政议政的记录,就是一个没有政治权力的文官。此时的刘歆还是一个全能科学家,“诸子、诗赋、数术、方技,无所不究。”16发现了太初历,深入了中国古代关于回归年长度、冬至点位置方面的研究。到了王莽的新朝,从整理文献,校勘书籍的中垒校尉,光禄大夫到掌典章制度的国师,嘉新公,刘歆的政治影响力并没有扩大到与王莽互为朋党的地步。在西汉后期还参与了谋划推翻王莽的政变。他上书求立古文经为官学得罪了名儒龚胜、师丹,即使此时还有哀帝的支持,他也主动请求外调,远离中央。所以说,在这个时候,是没有充分的证据证明刘歆求立古文经为官学是带有政治意图的。刘敏教授为其正名说“(刘歆)助莽主要还不是基于利禄,而是儒家理想主义的驱使。”17
刘歆此时能为古文经争得官学地位的原因在于两点。第一,刘歆在《移太常博士书》中批评今文学家们“国家将有大事,若立辟雍、封禅、巡狩之仪,则幽冥莫知其原。”就是说今文学家不懂得古代祭祀的礼仪。而王莽在成为新皇帝之后所面临的文化方面的首要问题就是立元城王氏的宗庙。18王莽尊古《周礼》,以明堂太庙为一,解决了王莽开国之初不能修立太祖庙的问题;第二,刘歆依据《易》传创立了新的“五行相生说”。“五星相生说”一改周衍的“五行相胜说”,把“土木金火水”相胜之序变成了“木火土金水”相生之序,相比于相胜说,相生说下的朝代更替更倾向与禅让而不是革命。一些对刘歆有所非议的学者们把这个看做刘歆是王莽的朋党的重要依据。但是刘歆创造出五行相生理论目的是献给汉哀帝,以一种理想的方式拯救奄奄一息的西汉王朝。哀帝最先采用“五行相生说”,改元“太初元将元年”,自称“陈胜刘太平皇帝”,导演了一出“再授命”的闹剧。
再看范升与陈元。《后汉书》中关于这两个人的记载除了关于《左氏春秋》是否被立于官学的辩论之外也没有什么具体的事迹。在辩论发生的时候范升是光武帝“数召引见,每有大议,辄见访问”19的重臣。陈元只是个普通郎官,在政治地位上显然不如范升。不过在接下来的辩论中陈元却赢了。可以推论这次今古文经的辩论还是思想学术性更浓一点,而不是一次明显带有政治性倾向的辩论。
三:今古文经之争下的君与臣
一直以来,无论从政治角度还是从文化角度分析今古文经之争,都把主要的研究角度放在今文学派与古文学派双方的经书或者经文学家上,忽略了执政者皇帝的作用。只从文化角度研究这当然无关紧要,但要涉及到政治,仅在分析中加一句“这……迎合了执政者的需要”是远远不够的,应该把君主作为一个方面放在今古文经之争研究中。
在19世纪,黑格尔就曾指出“在中国,所有的一切差别,都和行政连带发生。”20古代的政治把学问纳入到官僚政治的轨道下,给天下的士人们指出了一条“学而优则仕”的道路。同时也给天下人树立了一个观念,只有入仕才是“学而优”的。21所以当我们给各个学家们扣上“争名逐利”帽子的时候就需要考虑这个“名”是学家们为自己谋得,还是带着古代士人气节的想为自己的学派“正名”。一个争的是政治利益,一个争的是学术地位。把王莽与刘秀纳入到一起分析看似没什么共同点,但是这段时期,政治的剧烈变动所对思想文化产生的影响是巨大的,短时期内古文经地位的频繁变动最能体现一个共通点——虽然思想文化的发展状况由其自身的生命力所决定,但皇帝始终把握着在官与在野的决定权。
学者想要在政治上为自己的学说正名的时候,使自身成为了君主的臣子,能接近君主进言就成了一个先决条件。要达成这一目的,并且能让自己的主张为君主接受并上升为国家意识形态就不得不在“思想多元化”与政治“一元化”之间做出某种妥协,在坚持道义的同时扎进体制。“君”与“臣”就成为了思想文化之争的基本单位。
注释:
[1] 刘泽华 汪茂和 王兰仲 《专制权力与中国社会》 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年5月第一版 P2
[2]刘泽华《中国政治思想史集》 第二卷 人民出版社 P93
[3]《汉书·王莽传上》
[4]《汉书·王莽传上》
[5]《汉书·王莽传上》
[6]朱乐川 《章太炎答朱希祖问古文疑事书》考释 《文献》2013年4月第四期
[7]周作明 《王莽改制依经初考》 广西师范大学学报 1984年第4期
[8]《汉书·王莽传上》
[9]《后汉书·范升传》
[10](日)渡边信一郎 《中国古代的王权与天下秩序》 中华书局2008年10月北京第1版 P87
[11]《后汉书·贾逵传》
[12]《后汉书·贾逵传》
[13]《汉书·光武帝纪下》
[14]孙筱 《两汉经学与社会》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2年10月第一版 P221
[15]《汉书·冯异传》
[16]《汉书·刘歆传》
[17]刘敏 《汉新禅代中的刘歆》 《史学月刊》 2003年第7期
[18]王葆玹 《今古文经新论》 社会科学出版社 1997年11月第1版 P364
[19]《汉书·范升传》
[20]黑格尔 《历史哲学》 上海书店2001年版 P125
[21]刘泽华 汪茂和 王兰仲 《专制权力与中国社会》 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年5月第一版 P2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