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白先勇的“孽子”世界
2016-05-09胡亦心
摘 要:《孽子》展示了同性恋人群边缘化的生存状态,及同性恋者对情感的渴求。本文通过对文本中呈现的同性恋者生存状况与精神世界的解读,来揭示作者对同性恋者的同情与礼赞,及其文本关于同性恋者如何与社会规范和解的思考。同时,本文也将就《孽子》作为同性恋题材的先驱在当今社会的意义进行探讨。
关键词:白先勇;《孽子》;同性恋;情感渴求;回归社会
作者简介:胡亦心(1991-),女,江西南昌人,暨南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5)-20-0-02
白先勇的《孽子》是一部以同性恋为题材的长篇小说,其首次以中国人的角度,用长篇小说的形式正面为读者提供了一幅同性恋者生活与精神状态的画卷。本文中主要通过解读《孽子》来探索文本及作者对于同性恋者所面临的生存危机的思考。
一、“孽子”们面临的问题
白先勇的《孽子》讲述了台北新公园里一群被称为“青春鸟”,以出卖肉体为生、无家可归的同性恋者的故事。文本对这群同性恋者的生存状况、精神世界进行了详尽的描述和深刻的挖掘,从而呈现了一个同性恋者的世界。
(一)徘徊于社会边缘的生存状态
白先勇在《孽子》的题辞中写道:写给那一群,在最深最深的黑夜里,犹自彷徨街头,无所归依的孩子们。这不仅表现了白先勇个人对“李青们的礼赞与同情”,1也是小说的整体气氛的集中体现。
《孽子》的第一部分“放逐”讲述了主人公李青因与男老师发生淫猥行为而被学校开除,同时也被父亲赶出家门。这部分只有两个场景,短短几百字,但却凝聚着强烈的情感张力,清晰地揭示了主人公的处境。李青的“放逐”是这部小说思想情感的浓缩和象征寓体。
文本叙述了同性恋人群徘徊于社会边缘的生活与交往方式。如同李青所感受到的“在我们的王国里,只有黑夜,没有白天。”2同性恋人群承受着巨大的社会压力,成为了整个社会的边缘人。他们隐藏起真实的自己,以不同的姿态出现。白天,他们是普通人,有的也有体面地职业。黑夜,他们才敢和自己的同道人交往。他们沉默地面对社会对他们的偏见,即使是面对同道中人,彼此也是沉默的,这已经成为他们的一种默契。沉默,是因为“青春鸟”们心中有太多无法言语的伤,也因为只有沉默地将同性恋者的身份隐藏起来他们才能勉强在社会中生存下来,才能在黑夜冒险聚集在公园一角。
由此,《孽子》直观的将李青们缺乏安全感的生存状态展示了出来,社会对他们的“放逐”把他们推入生存的夹缝和边缘,迫使他们选择这种生活和交往方式。
(二)难以寻获的情感寄托
《孽子》还对李青们的情感世界进行了挖掘,表现了其情感渴求。在严苛的社会环境下,普通人大都拥有的东西,对他们而言却是付出巨大努力也难以得到的,比如父爱,家庭,完整的青春……正因如此,他们才会不懈地追求情感。
文本用了很多笔墨来叙述新公园中的李青们对于情感的渴求与追寻。“纯真情感和善良诚挚情愫的流泻,几乎涌出于《孽子》中的每一个主要人物”3李青自小感受不到父母的关爱,因此将所有的情感都投入到他的弟弟身上,弟娃的忽然离世让主人公李青失去了唯一的情感寄托。他试图向外寻找安慰,赵胜武的引诱使得李青潜在的同性恋倾向显现出来。在这种情况下李青沦落到公园中,但李青对情感的追求却没有停止。他试图收养痴傻的小弟;从俞先生身上找寻兄长的感觉;在傅老爷子身上捕捉父亲的影子。
小说还塑造了小玉、吴敏和老鼠三个人作为李青形象的补充。小玉对寻父的执着;吴敏对无情的张先生始终不离不弃;老鼠在他的百宝箱中寄托情感。而赵无常之流对往日“四大金刚”的岁月的深情回忆也是其内心情感渴望的流露。龙子与阿凤的爱情悲剧更犹如神话般,让他们不断回忆与叙说。
文本中的“青春鸟”们虽然是一群以出卖肉体为生的男娼,卖身却只是他们寻找情感寄托的手段。他们对真挚纯洁的情感极度渴望,但寻找到情感寄托对他们来说却又是如此的艰难。
(三)尝试回归的失败
虽然社会将李青们抛在了边缘地带,但他们却一直不曾放弃回归其中。书中的人物曾经试图以各种方式使自己被纳入正常的社会秩序里。他们也曾经有过正常的职业,但总是因为各种理由而无法继续。杨教头重开酒馆安乐乡,希望可以给“青春鸟”们寻一个安身之地,但最终还是被残酷的现实击溃。除了尝试使其社会身份合理化,这群被放逐的孽子们也不断寻求精神的回归。如王夔龙在李青身上寻找阿凤的影子以求解脱,还常常帮助一些病弱的少年来为自己赎罪,但始终被自己的内心折磨,无法得到救赎。他们最终还是回到了公园一角。
《孽子》中的人物尝试用各种方式进行自我救赎与回归社会,但最终都失败了。一方面白先勇有意将他们这些尝试的失败作为铺垫以引出自身对于孽子如何回归到社会规范中的思考。另一方面也反映出他们想要回归到正常的社会生活中的艰难。也正因此,白先勇才会用这部长篇小说来表达对于他们的同情与礼赞,并在文本中思考他们的归路何在。
二、“孽子”回归社会的可能性
白先勇在其文本中不断地探讨作为社会边缘人的孽子回归社会的可能性,将“父亲”作为其回归的突破口的同时,又以“情感”作为连接孽子与父亲的媒介。
(一)有关“天性”与“情感”的自我辩白——回归的前提
《孽子》饱含对李青们执着追求情感的礼赞之情。作者之所以如此看重“情感”,和他自己对于同性恋的看法是密不可分的。白先勇认为其性取向是天生的,他曾在访问中对此有明确的回答。4而诚挚情感又是人类共同向往的美好。因此白先勇认为天性的同性恋者追求美好的感情是无可厚非的。由此,作者从“情感”与“天性”两个方面为同性恋者做出了辩白。
在文本中,白先勇不断用身世的象征意蕴说明同性恋者的天性是无法选择的。小说对主人公李青及其他人的家庭做了很多叙述。李青自己也困惑为何会被放逐成为孽子,再次见到母亲时他找到了答案。他的母亲最后带着一生的罪孽病死在一床烂棉被中,直到此刻他才恍然明白他的孽是骨血里带来的,他天生就有母亲的孽。
又如阿凤,他是一位哑女被人强暴后所生,一出生就被送到孤儿院。阿凤便是 “青春鸟”们的整体象征,他是骨血里就有孽与野性。因此阿凤莫名惨烈地哭的举动,便颇具用眼泪来洗刷自己血里的毒和哀悼宿命象征意味,他是在替他们这一群生来就有罪孽的人哭。再如,老鼠从小无父,跟着在妓院做保镖的哥哥生活,受尽苦头;吴敏渴望家庭却从来没有过家。
文本不断地叙说这群少年带着隐痛的身世,使得他们的身世具有明显的象征意义,这是为表现及说明他们的性取向是像他们的家庭身世一样不可选择的,他们“原来背负着与大多数人不同的命运。”5文本由此叙述了他们因为天性而遭放逐的辛酸,折射出世人偏见。
其次,文本站在了一个情感的高度来理解李青们。如前文所述,白先勇对同性恋者的情感世界进行了深度的挖掘,盛赞他们对于情感的执着。
李青们的天性不能成为人们歧视他们的理由,相反他们内心对情感的渴求是美好的,作者由此为同性恋者作了辩白,并以此立足点为叙述策略。
(二)“父亲”形象的双重意蕴——回归的桥梁
人们害怕的“不是同性恋行为本身……人们最不能忍受同性恋者会去创造一种未曾有过的关系。”6《孽子》正有对于这种关系建立的可能性的探讨。在种种失败后,孽子们从家庭与社会的联接点——父亲,开始他们的从“孽子”走向“人子”的归途。
白先勇在《孽子》中不断深化父子关系的题材,并且跳出了家庭局限,将目光投向整个社会,因此“父亲”的形象在文本中具有双重意蕴,父亲同时也是社会道德规范的捍卫者。《孽子》中几位父亲都是军人出身,军人的天性使得他们对于维护社会规范更加坚决。孽子们跨越了父亲们心中传统道德伦理的底线,作为父亲便不得不对他们进行惩罚。
李青们遭到了“放逐”的同时也丧失了话语权。尽管父亲作为道德的实施者对孽子们进行了放逐,但父子是有天然血缘关系的人,他们具有传统观念中最天然可靠的关系。由此,父亲又成为了最有可能倾听孽子们声音的人。傅老爷子正是这样一个关键人物。儿子的去世使得傅老爷子所捍卫的道德观念开始动摇,突发心脏病正是傅老爷子内心动摇的写照。他对王夔龙说“你以为你的苦难只是你一个人的么?你父亲也在这里与你分担的呢!你愈痛,你父亲更痛。”7正因为“父亲”能够理解儿子内心的痛,“痛,陡然间成为弥合生理父子裂痕的温暖情愫”。8“父亲”由此成为孽子回归社会的最佳突破口。
傅老爷子与阿凤的相遇使其真正放下了世俗之见。傅老爷子了解到他们对情感的渴求,以及为追求诚挚的情感而受的苦。正因为世上还有许多这样苦苦挣扎的孩子需要帮助与理解,傅老爷子才走上了这条救助他人与自救的路。
文本中的同性恋者寻找的是超越血缘关系的更广阔意义上的父子兄弟的同性之爱,正如维持家庭的除了血缘更多的是亲情一样。傅老爷子正是参透了这点,才对传统的伦理关系产生动摇。“情感”成为沟通父与子,连接黑暗王国与社会道德规范的桥梁。
孽子们也在这条路上艰难前行。李青尽心伺候傅老爷子,希望在傅老爷子身上找到父亲的影子;小玉没有见过父亲,但对与寻父却万分执着,从未放弃他的“樱花梦”;王夔龙日夜渴望得到父亲的宽恕;傅卫自尽前唯一的要求是见父亲一面。这些被放逐的孽子不断地寻找着父亲,他们找的其实是一条最终的归路。
孽子们为傅老爷子送葬的情节是全书的高潮与结束,送葬象征着孽子们完成了向“人子”的回归。最终白先勇为书中的孽子找到了回归的路。
三、《孽子》的时代意义
今日,同性恋题材依然是严肃文学的冷门。尽管如此,同性恋题材却始终贯穿了白先勇创作生涯。或许是因为白先勇自身的同性恋倾向使得他对这个题材有所偏爱,但是其作品中流露出的严肃的创作态度却是值得每一位读者深思的。
一九七七年,沉寂了六年的白先勇带着《孽子》再次出现在文坛。这是他唯一一部长篇小说,在他较早的作品中已经涉及了《孽子》所表述的题材和问题,比如父与子的关系;同性恋者对于亲情和青春的渴求等,但都是浅谈则止。白先勇的《孽子》以长篇小说的形式为我们提供了一幅真实的同性恋生活与精神状态的画卷。六年的沉寂对于白先勇来说“是一个作家准备着要在创作征途上迈入一个新境界”9的准备。白先勇对这一题材不断叙写实际上也是他自身不断思考的过程,我们也可以理解《孽子》是其心中郁结的一次宣泄。《孽子》无论是题材还是书中对于同性恋者生存状态的叙述都是作者长期思考与探寻的结晶,它是第一次由中国作家正面且严肃认真地呈现同志世界的作品。
今日,同性恋者作为边缘人群,其生存环境依然不容乐观。离人们抛去偏见,挣脱传统观念枷锁的那天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文学作品常常以其真挚的情感引起读者的共鸣。《孽子》作为一部严肃而认真的文学作品出现在读者的眼前,是具有示范意义的,其作为同性恋题材小说的先驱在当下依然有着时代的意义。
注释:
[1]刘俊.悲悯情怀——白先勇评传[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0:349.
[2]白先勇.白先勇文集第三卷——孽子[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9:2.
[3]刘俊.悲悯情怀——白先勇评传[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0,357.
[4]蔡克键.访问白先勇,见白先勇文集第四卷——第六只手指[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0.552-553.
[5]白先勇.写给阿青的一封信,见白先勇文集第四卷——第六只手指[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0.80.
[6]李银河.福柯与性——解读福柯《性史》[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1.199.
[7]白先勇.白先勇文集第三卷——孽子[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0.272.
[8]张体.在敞开与遮蔽之间——试论20世纪80年代以来台湾及大陆同性恋小说的情欲言说策略[D].暨南大学,2005.29.
[9]刘俊.悲悯情怀——白先勇评传[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0:3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