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出围剿的爱
2016-05-09姜兴国
姜兴国
1
风和日暖的残冬。哈尔滨火车站。
那时的哈尔滨站还不像今天这样拥挤。月台是洁清的,甬道是明亮的,车厢里显得很宽松。一个年轻的姑娘,手提旅行袋,登上硬席卧车,在靠近窗口的地方坐下来。
姑娘吸引了旅客们的目光。她长得真漂亮,那样年轻,那样素朴,而又光艳动人。她身上一件剪裁得体的小棉袄,罩一件浅灰色蓝格子外衣,身材修长,脸色白皙,留着一头蓬松的短发,气度优雅、娴静,双眼顾盼流波,像是俏丽的江南女子;嘴角挂着一丝倔犟的波纹,又带有北国女儿特有的神韵……
火车开动了,驶出哈尔滨,向河南开去。从哈尔滨开到郑州,大约一天半的行程。旅客们陷入了各自的离愁或乡思,靠近窗口的姑娘也在默默盘算如何打发这么多的时间。
从车厢的一角传来喧笑声和议论声,那儿自然形成一个小小的语言岛,聚拢了欢快的一群人。姑娘受好奇心的驱使走了过去,只见人们围着一个年轻男子,那人手里拿着一大块橡皮泥,在给火车上的一位穿铁路制服的机修工人塑像。
那大快蜡黄和小块老蓝色的橡皮泥在那个人的手里,成了一大一小两块奇妙的魔方,不一会就把那位机修工人那凸显神情和特点的泥像托了出来,像极了。
对一般的观众来说,像与不像,是泥塑艺术的最高标准,光凭这几下子,就使半个车厢的人叹服。
“还真有点儿本事。”姑娘的心里称赞着。她的目光从泥版上移开,向小伙子投去一瞥,只觉眼前一团乌黑:乌黑的棉袄,乌黑的棉裤,乌黑的鞋子,和一团乌黑的、蓬乱的头发,组成了沉重的色块,像一块铅似地堵在姑娘面前。其中却有一点儿例外,那是小伙子的棉袄钮扣没扣好,一件紫红色内衣的领子伸了出来,歪歪扭扭的,很扎眼。
这位姑娘素喜淡雅,最讨厌黑色;何况,又掺和着过分的鲜艳。两种极端的色调同时出现在小伙子的身上,使姑娘蓦然产生反感:“哼,一个蹩脚泥塑家。连自己衣服的颜色都不会搭配,还学什么泥塑!瞧他那毛头毛脑的样子,大概是个中专生吧,偏要留着两撇小胡子,装成大人样儿——可笑!”
姑娘矜持地走开了。
2
车厢里出现了一位女乘务员,协助旅客安置行李,整顿车厢秩序。乘务员看见姑娘坐在靠近窗口的小座位上,便走过来问道:“同志,您没买卧铺票吧?”
姑娘点了点头:“嗯……”
“那没关系。”乘务员热情地说,“瞧,您坐这儿多不舒服呀,也妨碍别人过来过去。这节车厢还有空铺,请跟我来……”
姑娘顺从地跟着乘务员,来到车厢的一角,放好旅行袋,刚刚坐下,不由一皱眉头——那团讨厌的黑色又堵在面前。
显然,毛头泥塑家也没买卧铺票,被乘务员打发到这里了。此刻,他靠在对面的卧铺上,手里依然棒着泥塑板,尽管窗外闪过山恋、河流、田野,皆不舍一顾,一味出神地和着板上的橡皮泥。
姑娘故意侧过头去。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朝泥塑板上张望。她的气度是端庄的、安然的。一个长大成人的姑娘,面对着看起来比自己年轻的男子,总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自我感觉;两性的成熟期本来就存在着差异,这种差异增加了女方的优越感。她俨然以长者的审视的目光,品评着小伙子手工捏出的东西。姑娘的目光像是在说:“车子跑得这么快,你能捏出什么东西!”
小伙子搓掉手里的泥合上塑板,抬起头来,朝姑娘微笑着:“同志,你在哪一站下车?”
“郑州”姑娘说。
“出差?还是探亲?”
姑娘摇摇头:“不,我在上学,郑州医学院的。”
小伙子眨了眨眼睛:“开车前,我在车站上看见有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送你,是弟弟和妹妹吧?”
姑娘点点头:“嗯。”
“为什么不是大人来送你呢?”
姑娘脸上掠过一丝悲戚:“不在了……”
小伙子关切地问道:“怎么……”
“我的父母在部队工作,后来都牺牲了。弟妹们被当做烈士子女照顾,送到哈尔滨上学,我趁放寒假的机会去看看他们……”
“呵!”小伙子感慨地说:“难怪你们姐弟的关系那么亲密”。
姑娘沉思片刻,忽然想到对方早就在留心自己,观察得还很细致。而自己却对对方一无所知,一味回答单方面的提问,未免太不公平了。她脱口问道:“你上哪儿去?”
“许昌,回老家看看。”小伙子说。
“你是个中专生吧?”
“不。”
“大学生?”
“不,早毕业了。”
“哪个学校毕业的?”
“中央美院。”
“呵!”姑娘若有所悟,“难怪你捏得那么像!”
泥塑家笑了笑:“捏得像,并不太难,神似胜过形似。我们讲究以形琢神,那是泥塑家思想、感情和表现生活的独特手段的融合……”
“这么说,是我不懂艺术了……”
“我猜,你一定喜观艺术。”
“是的。我喜欢看,看画,看泥塑,也看书。”
他和她转入了艺术的对话,从美学谈到文学,又从文学中找到更多的话题。他们谈到了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谈到了巴尔扎克的《高老头》,也谈到了司汤达的《红与黑》……
3
奔驰的火车,漫长的旅途,同是一代年轻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在生活中,有多少欢聚与悲离的故事,是由穿越大地的沉沉一线牵引而成的!姑娘靠近窗前的小桌,倚手托腮,倾听着对方的谈吐,注视着对方的神情。看样子,他早已不是毛头小子,而是一个坚强自信的男子汉了,推算年龄,还应比姑娘大几岁。当初为什么给人那样的错觉?哎,男人的年龄真是不好猜测……
出自女性的敏感,姑娘忽然感到羞怯、腼腆,忸怩不安。刚才那种居高临下的傲慢,现在颠倒过来了,被朦胧的敬慕所代替。姑娘又朝泥塑家的装束看去,那不谐调的黑、红二色,也不那么扎眼了。尽管泥塑家的棉袄还是那么乌黑,衬衫领子照样那样歪扭,头发依然那么蓬乱,在姑娘眼里,都成为一个埋头艺术、无睱自顾的单身汉的佐证,触动了姑娘的爱怜之情:“看上去,他是一个有抱负、有才华人的人!”
泥塑家取出泥板,放上橡皮泥,对姑娘说:“请允许我给你捏一尊泥像。”
姑娘点了点头。
泥塑家捏得很慢,很拘谨,愈想捏好,神经就愈加紧张,那只手变得不听使唤,简直像一个拙笨的新手。好半天,才抱歉地说:“对不起,我捏得不好……”
姑娘接过来一看,脸颊升起两朵红云彩。这尊泥像比起机修工人的那尊要逊色多了,那些僵硬的线条都是败笔,不客气地说,把姑娘捏丑了。难道我就是这副尊容么?姑娘有理由提出抗议。可是,姑娘却用甜甜的微笑谅解了泥塑家。说真的,姑娘甚至不愿看到他太冷静,太从容,像面对着塑室里的模特儿那样。姑娘已不把“形似”看得那么重要,她“神会”了泥塑家的灵犀。她想起泥塑家说的话:这是“思想、感情和艺术手段的融合……”
泥塑的底款签着名和年月——石山,于一九六三年三月。
泥塑家说:“把它送给你吧。”
姑娘说:“谢谢,我要留作纪念。”
“你看,我太粗心了,竟忘了问你的名子。”泥塑家说:“能不能给我写下通信地址?”
姑娘莞尔一笑:“我叫李小梅。”说着,在泥塑家的日记本上写下通信地址。
火车抵达郑州,他们已经像一对熟识的老朋友了。从一个艺术型的医学院学生和一个严肃型的艺术家的身上,可以找到许多共同的气质。同车的旅客以为他们早就相识,把他们当做一对情侣,用“你俩”的称呼向他们告别。
泥塑家送姑娘走到黄河之滨,河面上吹来湿润的风。分手的时刻到了,两人都依依法不舍。小梅用温存的、眷恋的目光看着石山,那目光便是一切!像天空一样清澈,像河水一样深沉……
呵!漂亮的姑娘,你太多情了吧。你了解他吗?这桩一见倾心的故事未免太轻率了吧。故事刚刚开头,它将给你的生活带来一些什么呀……
4
小梅与泥塑家在郑州分手后,返回医学院上学。转眼到了阳春三月。春风十里,嫩柳舒黄,校园的花草像少女揭开面上的轻纱,含情脉脉,万般妩媚。
姑娘的心境,也像苏醒的春天一样明丽。
她收到泥塑家从许昌发来的信,文笔洒脱,用姑娘的话说:“水平够高的!”信中回忆了火车上难忘的一幕,倾诉了思慕的心情。还说,他的父母兄长很想和姑娘认识一下,如果手头有照片,请寄来一张。
小梅毫不犹豫地翻开相册,挑选一张小照,附上一封简短的回信,寄至许昌。这个小小的举动,包含着不寻常的意义,就像最短的电磁波可以传递重大的信息一样,它明白地表示:姑娘以身相许了。
小梅成长的经历使她习惯于自作主张。她生在东北,长在河南,父母牺牲以后,从小跟随部队迁移,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她的家,养成独立生活的能力。这些年,她随时得到来自集体和女伴们的温暖,却从未受过任何约束。或许,别人都有点宠着她,哄着她,形成一副执拗的性格。
此刻,她产生一种新奇的感觉,觉得比周围的人更幸福。因为她有了意中人占据她的心灵,牵连她的情怀,默默享受着初恋的少女秘而不宣的快乐。她甚至想象这秘密一旦揭开,女伴们该是多么惊讶,何等羡慕!在女伴们的印象里,她的眼界是很高的。她的出身优越,容貌佼佼,男同学里没人敢来高攀,要让她看中可不容易呀。她进行得那么巧妙,既不是父母之命,也不是媒妁之言,旅途相遇,一见钟情,像旋风般带来一切,使姑娘对美好生活充满渴望。于是,她用甜蜜之丝编织着未来情景,焦急地等待来自许昌的反应。他收到她的信没有?泥塑家的父母看了她的照片会不会评头品足?是嫌她过于俏丽,还是不够如意?哎!这件事可真难猜测……姑娘的心就像中原三月的天气,乍暖还寒,时雨时晴。
5
学校里正在筹备“三八”妇女节的庆祝活动。小梅是班上的文娱委员,重任在肩的主要角色,排节目,出板报,布置会场,时间一晃就过去了。
“三八”节这天,帷幕拉开,众目睽睽,忽然有人叫文娱委员去接电话。小梅抄起话筒,一惊一喜——那是泥塑家从学校的传达室打来的。
小梅极力掩饰激动的心情,转身向同学们含糊地交代了几句,一阵风似地跑到学校的门口。
泥塑家站在那里,手中照例拿着一个泥板。
“什么时候到的?”姑娘问道。
“刚下火车。探亲假结束了,路过这里。”泥塑家说。
“请进去吧?”
“不进去了。我想请你出去走一走……”
小梅犹豫了一下。她乐意接受这个请求,又感到为难。自从迈入成熟的青春岁月,每年这一天,小梅都是和女伴们一起度过的。今天竟要离开自己的集体,意味着向人生的一个阶段告别。她想到学校的纪律,同学的舆论……
“去哪儿?”小梅羞怯地问。
“去黄河滩 。”泥塑家的表情毫不动摇。
站在黄河滩上瞭望黄河,黄河水静静的,只打着一个个小小的漩涡。姑娘不安的心情像河水一样平静了,轻松了。
和校园相比,黄河滩是宽阔、幽静的去处。两位情人悠然吟诵起刘禹锡题黄河的诗,“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如今直上黄河去,同到牵牛织女家”。沿着石路向滩深处走去,松柏如云,剑池澄碧,茂林修竹掩映着山坡上的楼台亭榭:花神庙,三笑亭……愈走愈深,愈走愈静,像是走进了甜蜜的梦境。
这是小梅头一次和男同志单独呆在一起,姑娘的心就像汩汩的黄河水荡漾着神秘的波纹。她觉得有很多话要对泥塑家说,又不知从何说起。
“照片收到了吗?”姑娘问。
“收到了。家里人看了,都很喜欢你。”泥塑家说。
可是,泥塑家很快岔开了话题。他评论黄河两岸的风土人情,介绍河南的造型艺术。他对这一带似乎很熟悉,知道不少掌故。姑娘听得津津有味,为泥塑家渊博的学识而倾倒。
前面就是黄河滩的至高地了,小梅和泥塑家兴奋地向滩顶跑去。泥塑家伸出有力的手臂搀扶着姑娘,互相贴得那样近,感觉到对方呼吸的热流和心的跳荡。松柏、竹林,摇曳着向后掠去,仿佛在祝福这一对美好的情侣。突然,一股炽烈的感情冲动,他俩同时收住脚步。
这里是山林的怀抱,四周寂静无人。泥塑家盯着姑娘,那目光是坦率的、憨直的;小梅幸福地闭上眼睛,准备接受一次永生难忘的爱情洗礼。金色的阳光穿过树林的枝桠,在姑娘的脸上洒下婆娑的斑影,她的两颊像玫瑰一样醉红,双唇像微微绽开的花瓣,比平时更加艳丽动人。多么纯洁的姑娘呵,敞开心灵之窗,没有一丝灰尘和杂质。虽然这是她与泥塑家第二次相会,她信任对方,信任生活,就像信任自己一样。紧紧拥抱她吧,热烈地吻她吧,她将永远委身于你,从现在直到生命的最后一瞬……
“小梅,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此刻,她听到的,却是泥塑家冷静的声音,“第一次,来不及。第二次,还不晚。我在上大学的时候被划成了右派。真的,是右派!”
霎时间,山林,黄河,都凝固在死一般的沉寂里……
6
夕阳向黄河滩投去金黄色的一抹,坠落在山那边。黄河荡着抖落碎金一样清冽的幽辉,连接透明的黄昏,像一位沉思的老人,在俯瞰滩林中的一对青年男女。
这一刻,对小梅来说是够长的。古往今来流传的爱情故事,有悲剧,也有喜剧,吸引着人们一页一页地看下去。然而,小梅的故事翻开第二页就不忍卒读了。初恋少女的万般柔情:幸福、新奇、欢畅……刹那间,像一阵风似地消散了。仿佛有一只残忍的巨手一挥,一切都沉没在黄河一个个小小的漩涡里,一切又随着荡起的水波,一漾一漾地消散了。而把一道难题推到姑娘面前,严峻、冰冷、毫无感情色彩,使甜蜜的幽会变成冷酷的利害选择。
在那个岁月里,在这块土地上,只要人们提到“右派”,眼前就闪过了灰色的一群,像影子,像幽灵。他们没有杀人,没有放火,没有投毒。但是,他们的头上都冠以“杀气腾腾”“煽风点火”“公开贩毒”等等罪名。他们的灵魂被判处了死刑,只剩下没有灵魂的躯壳。这个躯壳,可以喘息但不能出声,必须劳动但不能收获。社会对他们的唯一宽容,就是给他们比死囚更充裕的时间,使他们的躯壳化为泥土。有谁愿与鬼蜮联姻?有谁愿与僵尸为伴?小梅就面对这样的选择。
在婚姻与政治结为良缘的环境里,要么夫贵妻荣,要么株连厄运,每一个姑娘都不得不做出考虑。就在同一个黄昏里,世间有多少姑娘正在这样考虑呵——询问对方的家庭出身,政治面目,学历,职务,工资,级别……询问对方的直接价值和间接转化为直接价值的一切,随后放在爱情的天平上称一称。爱情的内容转变了,转变为商品交换的过程,沿袭成风,天经地义。
小梅拥有更多的权利替自己打算。她正在接受高等教育,未来的白衣战士,血管里流动着烈士的血液,组织上正在考虑她的入党问题,骄傲得像名门闺秀,美丽得像白雪公主……生活的各个路口都将为她开放绿灯,公子世家任她挑选,荣华富贵由她享受。但是,生活仿佛在捉弄她,来到身边的并不是爱情的天使,而是黑色的恶魔。立刻断绝来往,现在还来得及,良心与道义上都不用承担任何义务。
小梅陷入痛苦的沉思。她处境优越,经历单纯,很少沾染世俗之气。因此,她还不懂得利害。
政治运动对姑娘来说,像一场模糊的梦。一九五七年,她还是个天真稚气的少女,在中学里读书。她参与了那场声讨,用口,用笔,用义愤填膺的感情。姑娘还没来得及看清敌人的模样,战斗就结束了,只看见俘虏们的背影。后来,姑娘稍大一些了,每当听说某人是右派分子总忍不住用好奇的目光看上一眼,她看到那些右派分子当中,有不少是学者、教授、艺术家、作家、业务骨干,社会名流……她还时常听到这样的告诫:有才华的人往往有棱角;有棱角的人往往受磕碰。这个现实生活的正定理和逆定理,曾被人们用各种不同的口气重复过,使姑娘的印象不断得到强化——“挨整的人都是有才华的。”
抽象的敌我概念,在姑娘心中导致了具体的结论,对庄严的政治运动是可悲的嘲讽。
眼前的泥塑家又是一个例子。泥塑家以反对苏联泥塑作品巡回展览的派别,被宣布为走上离经叛道的歧路,在政治上宣判了死刑。姑娘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要把艺术问题化为政治问题?为什么要让一个中国的热血青年,充当被宰割的羔羊,去向外国的神坛献祭?这不是近乎荒唐吗?荒唐的事情居然能够成立。也许,这就更加证明泥塑家不是温驯的羔羊,而是可畏的牛犊,招致了别人的妒嫉;这就更加证明了泥塑家的勇气、胆识,不屈的个性和宝贵的才华……
什么是才华?在心地纯洁的姑娘看来,它是生命的灵光,青春的花环,蒙昧的超脱,知识的升华,它使金钱财富黯然失色,使毁誉得失成为过眼烟云,像明亮的地平线,划开了天空和大地的清浊。愚笨的姑娘喜欢用珠宝来装饰自已,高洁的姑娘充满了精神上的渴求。她愿意摘下一颗蓝色的星,镶嵌在爱情的心坎上……
7
小梅打破了沉默,深沉地对泥塑家说:“不要再对我提起你过去的那些事。我不认为你犯过错误……”
泥塑家说:“可是,别人都这样认为呀。即使给我摘了帽子,也是有限的宽恕,一切还同过去一样。跟我这样的人往来,你不能不考虑后果。”
“我不在乎那些后果。不管别人怎么看,我相信自己的直觉。”
“你的直觉是什么?”
“我的直觉,你是有才华的!”
这是对一名“社会公敌”的最高褒奖,语气中包含明显的好感,应使泥塑家得到足够的安慰。但是,泥塑家站在那里,表情冷漠。他的目光因饱经忧患而被磨去了激动的光辉:“世上有才华的人很多,有光荣的胜利者,也有悲惨的失败者。为什么偏看中我呢?将来你会后悔的……”
难怪泥塑家做出冷淡的反应。在把才华糟蹋得象一块抹布的年月里,这句话,他不是头一次听说。谁都可以拿来赠送给他,虚伪的恭维掩盖着刻意的嘲讽。“女子无才便是德”,如今也适用于男人了。即使把他踩在脚下,无情地鞭挞,遍体鳞伤,也可以拍拍他的肩膀说:“爬起来,干活去吧。你的才华对我们是有用的。”才华,再也不是令知识分子产生飘然之感的鲜花,而是触动悲伤之情的苦药。
小梅和泥塑家的目光相遇了。泥塑家的目光是锐利的、坦率的,深藏着自尊的火焰,还流露出某种期待,一直射向姑娘的心底。小梅抵抗不住这穿透一切的逼视,心在颤抖……
小梅猛地想起,这是她与泥塑家的第二次相会呀。在这静谧的山林中,远离城市的幽谷。今天不是“三八”妇女节么?按说,他可以献上温存和殷勤,不费力气地获得姑娘的欢心。可是,他偏偏带来了沮丧,迫不及待地破坏姑娘的平静。他披肝沥胆,剖露隐痛,投下不祥的阴云,明知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又执意去做,究竟为了什么?他是多么正直而坦荡呵!这样的人为什么被说成是可怕魔鬼?泯灭的灵魂?生活太不公正了,诚实换来灾难,狡诈获得荣升,人世间有多少是非被搞得阴阳颠倒!一时间,小梅觉得横在面前的沟壑、山谷、河流都被填平了。透过迷蒙的暮蔼,她看到一颗赤诚的心,像玛瑙一样晶莹闪烁。
小梅激动地说:“我的主意打定了。”
泥塑家问:“你喜欢我?”
“喜欢。”
“我有什么值得你喜欢?”
“因为你诚实,爱情需要诚实。”
泥塑家全身震撼了一下,扑上前去,把头埋进姑娘的怀抱。这个坚强的男子汉,转眼间变成蜷瑟的孩子,泪水在眼窝里滚动。
一弯新月冉冉升起。古滩肃穆,竹林低语。皎洁的银辉洒在姑娘的身上,像一尊浑身银白的女神。
泥塑家像是拥抱着再也不肯失去的珍品。多少年呵,他诚实地生活,诚实地做人,痴情地对待艺术。但是,从来没有人对他做出这样的评价。今天,姑娘对他进行了良心的鉴定,把光明填满落漠的心胸。他知足了,欣尉了,感到多年来蒙受的苦难得到最大的报偿……
8
泥塑家和小梅在郑州分手,返回哈尔滨,时有书信往来。一年后,小梅面临毕业分配。
东北对小梅来说很陌生。在她的想象中,那是冰雪覆盖的遥远边陲,是冷得冻掉鼻子、耳朵和下巴的可怕的地方。同学当中没人愿意分到东北,他们习惯于中原腹地的富庶条件和温润气候,只要一提东北就毛骨悚然,好象被流放的厄运降临头上。
小梅置一切于不顾了。在姑娘的心目里,哪里有他,哪里就是春天,哪里就有篝火!只要依偎在他身旁,挨饿受冻也心甘情愿。
当小梅向组织上提出自己的分配志愿时,对方听了一惊:“呀,你已经有了男朋友了啦!认识多久?他做什么工作?”
姑娘一五一十地说了。她想,反正早晚也瞒不住。
小梅的故事在全校传开了。口头文学家们不乏想象力,把故事编得象田园牧歌一样美妙——
“喂,你听说了吗?小梅要求分到哈尔滨去。”
“那么远!为什么要到那儿去?”
“她认识了一个男朋友,哈尔滨数一数二的美男子。”
“那个人干什么的?”
“哈尔滨冰雪大世界的雕塑家。”
“找个雕塑家当然开心罗!”
但是,在学校的一间小屋子里,小梅的头上承受着千斤重压,投向她的是盛怒的、失望的目光:“你在政治上太幼稚了。他是什么人?右派分子,反党反社会主义。你是什么人?革命烈士的后代,共青团员,党组织的培养对象。你对得起死去的父母?对得起党么?”
小梅争辩说:“他已经摘掉帽子了……”
“摘帽不摘帽都一样!谁家若是有这样一个亲属,想抖落都抖落不掉,你偏想拣个黑锅背一辈子,够多傻呀!”
“我乐意……”
“不要再说下去!”“你已经当了他的俘虏,站在悬崖上了。必须和他一刀两断,从此不再来往。他给你写的信,交到组织上处理!”
小梅坐在小屋的一角,脸色苍白,四肢麻木,像是一个叛逆者在接受审判。 她有什么可说的呢?一个心地纯洁的姑娘第一次向别人倾诉爱情的隐秘,理应接受幸福的祝福。然而,她得到的是粗暴的训斥和强制的干涉,争也没用。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宿舍。
更难承受的是无声的重压。同学们用鄙夷的目光看着她,窃窃私语议论她,好像她做了什么亏心事。一颗曾被捧在掌上的明珠,忽然变成了被嘲讽的对象,使她尝到世态的炎凉,命运的沉浮,激起强烈的反抗心里。
9
她提笔写了一封信,寄给大连的阿姨——爸爸生前的战友。
阿姨很快拍来电报,要她速去大连面谈。
小梅赶到大连,天下着毛毛雨。阿姨把她接到住处,殷勤招待,笑脸相陪,想方设法叫她开心。可是,小梅满面愁容,像天空一样阴郁。
“愁出病来可怎么好?”阿姨心疼地说,“我陪你出去散散步吧。”
她俩撑着雨伞,来到海边。
大海在小梅面前展现了一片浩瀚的银灰色。天是银的,水是银的。大气中飘着似雨非雨的银粉末,拂面未觉,沾衣欲湿。
小梅的眉心舒展了:“大海的风景真美!”
“这趟没白来吧。还有一件高兴的事呢。”阿姨笑着说,“我要给你介绍一个男朋友,他是党员,在部队做保密工作,年龄般配,仪表堂堂。只要你肯见一面,保证会喜欢他……”
小梅顿时提起警觉:“难道让我来就为了这个?”
阿姨说:“我是为了你好呀。感情这个东西是培养起来的,没有感情可以培养感情嘛……”
姑娘只觉眼前的大海立刻变得阴森恐怖,面目可憎,脚下海岸的曲径好像布满陷阱。一种被愚弄的感觉向全身袭来,她气忿地说:“我谁也不想见。给你!”
小梅把雨伞塞到阿姨的手中,冒着冷雨转身跑了,身后,海水拍岸,发出有节奏的韵律,像是在声声叹息……
回到住处,小梅收拾东西,准备返回郑州。阿姨凑了过来,心平气和地说:“小梅,我知道你的脾气,一旦决定了的事,别人怎么劝都没用……”
“知道这个就好,我就很感谢你。”姑娘淡淡地说。
“我只有一个请求。”阿姨说,“你既然来到大连,多住一天也无妨,晚上我们好好谈谈吧……”
10
晚上,小梅和阿姨面对面地坐在灯下。
“小梅,我相信你的眼光,你看中的人是不会错的。”阿姨心平气和地说,“我们党对知识分子实行团结和改造的政策,像他那样的人还是要发挥作用嘛。”
姑娘点了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
“不过,让我来交交底吧。”阿姨说:“目前我们还没有一支属于自己的知识分子队伍,不靠他们靠谁呢?既要使用他们,就要给他们一些好处。打个比喻吧,好比哄孩子的糖豆,那一点甜头很快就融化的。将来我们自己的队伍成长起来,那些人再好,也不能使用。你多想一想吧……”
姑娘听了一番鞭辟入里的分析,如坠五里云雾。她头一次听说,在政策的背后还有政策,生活中的无穷奥妙够她慢慢消化的。
这天晚上,小梅失眠了。在这夜阑人静时分,她思念着远方的泥塑家,渐渐有所醒悟:在他俩之间横亘着比冰雪、风暴、山川更为严峻的障碍。一个势单力孤的女子,无力推开社会的、传统的、心里的重压,感到前途无限渺茫。后悔当初爱上他吗?姑娘找不出谴责自己的理由。他们的爱情山水作证,明月可鉴,没有一丝灰尘。她只能后悔自己出身优越,倍受宠幸,致使爱情也戴上镣铐。为了他,姑娘情愿再投生一次呵……她在昏沉中入睡了,做了一个甜蜜的梦,梦见自己化为一个农家少女,和泥塑家在白山黑水之间相会,整个世界像铺银盖玉一般纯洁……当她醒来时,发觉这不过是痴妄的梦魇,命中都已注定,一切不可逆转,姑娘绝望了。热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脸颊上扑簌簌滚落下来……
第二天,阿姨把一本杂志摆在小梅的面前;“这是我从图书馆里找来的,你看一看就会明白的。”
这是当年出版的一本“泥塑”杂志。小梅用颤抖的手翻开书页,找到一篇文章。那篇文章批判石山所塑的一尊泥像。附有这尊泥像照片。那是塑的什么呀?被搞得丢鼻子少指头的,看也看不清楚。
11
小梅在大连度过的第二天上午,是她最痛苦的时候。阿姨俨然以监护人的身份站在她的身旁,伸手指着那本杂志,像是找到有力的证明。阿姨说,像石山那样的人,是不会改正错误的,别人也不会宽容他。跟他结合将贻误终身,永远没有出头的日子,还要累及子女。
那本杂志并没能吓退姑娘的爱情,却使她感到问题的严重性。看来,阻拦姑娘与泥塑家结合的,不光是阿姨、学校,还有整个社会。除了姑娘之外,似乎所有的人都在发出诅咒,给泥塑家身上泼污水。姑娘还有走向他身边的勇气吗?说到未来的子女,那些无辜的小生命,也将跟随大人在泥泞中度过一生,小梅的心软了。
这是一场难以抵挡的精神围剿。小梅伏在桌上失声痛哭……
阿姨见到自己的良苦用心发生了效力,递过一支笔,一张纸:“给他写一封信,把话说清楚,心里就痛快了。他如果真的爱你,就不会再给你找麻烦……”
小梅接过纸笔。
她写得很坚决,声明和泥塑家断绝往来,没做任何解释。她把责任揽了过来,表示愿为自己当初的感情冲动付出终身的代价,永远不再结婚。她在信中祝福泥塑家能够得到另一个人,也像自己爱他一样……当她写完最后一个字,信纸上洒满了斑斑泪痕。
阿姨接过来看了看,叹了一口气:“瞧,眼泪把字迹都洇湿了。让他看了,怀疑你不是真心跟他吹……”
“本来就是被迫的!”小梅没好气地说。
阿姨总算拿到了字据,如释重负,亲手把信封好,贴上邮票,送往邮局。
小梅从大连返回郑州,度日如年,反复设想泥塑家的反应。泥塑家一定会暴跳如雷吧?小梅实在不愿给泥塑家那颗遭受重创的心增添新的伤痕,信中没写刺激性的语言;但是,泥塑家也会明白事态变化的原因。那封信已构成对他的轻蔑与侮辱,他将把信撕得粉碎,一赌气再不回信吧?还是听从命运的安排,从此消沉下去?或者,姑娘的担忧都是多余的,男人就是男人,拿得起放得下,随即把姑娘从记忆中抹掉,忘得一干二净……
小梅最不情愿发生的,是后一种情况。
12
泥塑家回信了,措词生硬,同意告吹,没有一丝央求的口吻,只有一项最后的条件,要求小梅来哈尔滨一趟,当面把原因说明白。
像是从空山幽谷听到了回声,小梅攥着这封信跑进学校的办公室。
姑娘把信往桌上一摊:“请允许我去哈尔滨一趟。”
对方看完泥塑家的信,抬头问道:“这是最后的见面?”
“是”,姑娘说,“我们都很坚决。”
学校说不出拒绝姑娘的道理,慨然放行。姑娘动身的那天,学校给哈尔滨打了一个长途电话,要求泥塑家所在单位给予配合,注意小梅和泥塑家的行动,促使双方断交。
火车飞驰,窗外掠过广袤的田野。姑娘心急似箭,以前的梦中都向往的东北风光,这次在旅途中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她只记得火车到哈尔滨的那一瞬,在人头攒动的月台上,一眼就看到了脸色苍白的泥塑家。
小梅走下车厢,泥塑家迎上前来。他的手里依然拿着泥板,故作镇静的样子。但是,他那疲惫、晦黯和压抑着巨大痛苦的面部神情,逃不过姑娘敏锐的眼睛。姑娘希望看到正是这个,心中升起一阵喜悦。
泥塑家在月台边收住脚步,和姑娘保持几步距离。
“请你现在就作出回答。”泥塑家的声音像野兽在低吼,“你为什么要变卦?为什么要屈从别人的意志?”
姑娘把旅行袋往前一递:“你当我到哈尔滨来是跟你谈判的吗?”
泥塑家一愣,没听懂是什么意思。
“傻瓜!如果要吹,还用得着千里迢迢跑一趟么?”姑娘嫣然一笑,“今后的日子还长呢,对你也需要考验一下!”
明亮的阳光回到泥塑家的脸上。他竟然忘记去接姑娘的提包,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姑娘向后躲闪了一下,真怕眼前这个失去理智的家伙不顾风俗习惯,在众目睽睽之下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