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梦魇
2016-05-09刘维肖
刘维肖
摘 要:《亚洲铜》是海子的成名作,也是海子存世的诗作中最能体现其生命情怀与历史文化思想、最能代表其文明传承的文化观念的标杆之作。在这首短诗中,海子用丰富的意象和天马行空的想象为读者推演出了整个华夏文明、乃至人类文明的进程。而把握其中最为关键的象征的手法、以及隐匿在其庞大象征体系背后的多个原型意象,是我们赖以走进他梦幻文学世界大门的钥匙。本文就将以卡尔.古斯塔夫.荣格有关象征和原型的理论为指导,对《亚洲铜》一诗的文化密码进行解读和赏析。
关键词:《亚洲铜》;象征;原型;文化密码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5)-06-0-02
附:《亚洲铜》
亚洲铜 亚洲铜
祖父死在这里 父亲死在这里 我也会死在这里
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
亚洲铜 亚洲铜
爱怀疑和爱飞翔的是鸟 淹没一切的是海水
你的主人却是青草 住在自己细小的腰上
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
亚洲铜 亚洲铜
看见了吗? 那两只白鸽子 它是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
白 鞋子
让我们——我们和河流一起 穿上它吧
亚洲铜 亚洲铜
击鼓之后 我们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脏叫做月亮
这月亮主要由你构成
海子是一位有着深邃民族情结和独特文化体验的诗人。他的诗风执著于从纵深的时间长河和广阔的空间跨度中,提炼出东方,将浩瀚的人类文明缩影为数个层层递进的可见情境、事物,以点窥面地呈现其宏大叙事和历史情怀。而《亚洲铜》便是他此类诗作的典型代表。在《亚洲铜》短短一百多字的抒情中,作者几乎纯用形象,这些形象有的有着古老的象征传统,如月亮,如青草和海水;有的则令人耳目一新,如亚洲铜、如屈原的白鞋子。而根据荣格的象征和原型理论,原型来源于一个民族的集体无意识,而象征则试图把人的本能能量引导到文化价值和精神价值中去。因此,海子这些意象背后所蕴含的深层精神内涵、这些文化密码本身所具有的意味与美感,是本文即将探析与解读的重点。
一、亚洲铜——华夏文明的矿苗:
“亚洲铜”的题眼本身就具有浓郁的象征意味。
亚洲铜是一种带有明确地域性和深邃历史积淀的、兴起于亚洲大陆的宝贵矿藏。亚洲铜的颜色是中华文明最古老的发祥地——两河流域坚硬强悍的黄土地的本色、也是大江大河浊浊浪涛的颜色,这样的“黄色文明”,代表着孕育炎黄子孙生存给养的文化根植于血流。而其深埋地下、根基雄厚、光华内蕴的气质,也与古中国的传统文化相似。而在历史上,华夏一脉的文明正是由青铜时代而全面兴起,铜作为一座丰碑,历经上下五千年的发展与演进,如今已成为人类文明中一座最为丰富和瑰丽的宝藏。因而学者奚密认为:“海子眼中的中国,实际就是一块深藏在亚洲大地下坚实的矿苗”。
在谈及象征的作用时荣格始终坚持,象征或者象征性的活动并不仅仅是把本能能量从其本来的对象中移植到替换性对象上,而更应具有某种超越纯粹行为的价值,“它借助与某种东西的相似,力图阐明和揭示某种完全属于未知领域的定西,或者某种尚在形成过程中的东西”。而这种东西,荣格暗示,便是埋在集体无意识中的文化原型。
在海子的诗境中,亚洲铜是一颗矿苗,也是一粒种子,在这片孕育它千年的土地上,诗人坚信它还将生长出新的文明的硕果。而海子选择在文革结束后不久、传统文化工作百废待兴的1984年写下此诗,其实际的创作初衷并不仅仅止于赞美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更是在于表达其对文化寻根的迫切愿望。诗人希望以亚洲铜这一凝聚着古老文明的精粹与特质的意象,来唤醒更多国人心中潜藏着的、对传统文化的记忆与认同。
二、生死演替和海陆迁移——安土重迁的“自性”:
海子对于描绘死亡有着执著的偏好。“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会死在这里,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而在段一中,海子将生死更替看做是文化传承最原始的方式。
华夏文明最辉煌灿烂的五千年也是父系文明到达繁荣鼎盛的五千年。而在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中,家族间的传承历来被视作整个民族文化传承中最重要的部分。在古时社会,皇权的交替中最看重一脉嫡传,不逸旁枝,这是血缘上的承继;朝中官职多有父死子继的因袭传统,古人取士也格外重视家学渊源,这是文化上的耳濡目染;即便是民间的艺人、工匠等,也概不会轻易将绝学外传,工艺的传世大都依靠子承父业、由国家编成的匠户进行统一管理,这是技艺上的代际传承……所以,海子在全诗开篇用父辈们的生死承继影射的,实际正是整个民族文化的薪火传承。这“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便是我们永远不愿失却的文化故土和精神家园。在荣格的原型理论中,此种传统的形成可被视作是整个华夏文明的一种核心的“自性”。
荣格认为一个个体的人格或精神并不是像七巧板那样、由一个个碎片式的因素拼凑而成的,它是一个精神的统一体,且在一开始便是统一的。此类人格的组织原则便是一个原型,荣格把它称为“自性”。而整个华夏民族在历史发展的过程中,亦已形成了这样一种集体的、安土重迁的民族人格。它是华夏文明的核心特征之一,也是其得以区别欧洲航海文明、西亚游牧文明的一重独特的文化密码。
然而某种程度上,海子的文化视野也并非是促狭局限的,而是开阔的、宏观的。所以,他脑海里有关文化故土的情结,亦有一部分涵盖了广义的、人类文明的范畴。在《亚洲铜》的第二段叙述中,与上文的生死演替相类,海子用他温柔而富于想象力的笔触为读者描绘了人类文明早期的另一种演进形式——海陆迁移。
海子写道:“爱怀疑和爱飞翔的是鸟,淹没一切的是海水”。此处淹没一切的海水,隐喻的是世界文明的滥觞——蓝色的海洋文明。如今的许多科学与文化研究都表明,地球上最早的生物来源于海洋、人类文明最早的发源地也是海洋。正是从湛蓝的海水里,世界文明缓步走向陆地。因而海子便有了下一句:“你的主人却是青草,住在自己细小的腰上,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海子选用细腰袅娜却又坚韧苍翠的“青草”意象,暗示了在绿草苍茫的土地上,世界文明焕发出了新的、融合了诗意与野性的旺盛生命力。这是一种美的历程。而爱飞翔的鸟儿也转而住在青草的细腰上,人类文化开始从颠沛流离逐渐走向稳固与安定。
三、屈原遗落的白鞋子——浪漫主义被放逐的诗魂:
在荣格的文章中,他甚至提到:人类的历史进程就是不断地在寻找更好的象征,即能够充分地在意识中实现其原型的象征。而这正是海子在《亚洲铜》的创作过程中所不经意间完成的——一位古典诗歌中浪漫主义的诗魂、“中国传统中被放逐的先知、被误解的诗人之原型”[1]。
在中国古代的诗人中,海子对屈原的尊崇可谓是情有独钟。他曾说过:“我恨东方诗人的文人气质,他们苍白孱弱,自以为是。他们隐藏和陶醉于自己的趣味之中。他们把一切都编成趣味。这是最让我难以忍受的。”然而他却不止一次地在诗作中提及对屈子的仰慕。他写道:“是你陪着我——所有的灾难才成为节日……龙舟竞行,只记得一组桃树,早上古老地醒来,我双手摸到你,太阳血染白衣,野花巢于足迹……”[2]。而在《亚洲铜》中,他亦如赤子般的袒露胸迹——唯愿“与河流一起”、穿上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我想,这实际是海子内心里对浪漫主义诗魂的追溯与传承。
集体的无意识,某种程度上也可被理解为一种天性中的共鸣。不论这样的共鸣是在一代代的繁衍中化为了先天基因中的文化密码、还是经由后天特定的文化环境反复地影响和熏陶,它都是依靠激发人内心强烈的、切身的体悟来发挥感召的作用。而这样的力量是超语言和超思维的。
我第一次被这首诗深深打动,是在我参加高考的前一天。我的语文老师把这首诗的这个部分抄在了黑板上,当做是最后的祝福送给我们。当我看到那句“让我们——我们与河流一起,穿上它吧”时,没有人为我解读,但我却在瞬间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情感,一种强烈的感召。在这样奇妙的作用下,有一瞬间,我当真对高考这件事产生了全新的、颠覆性的感知。我感到它也不再那么可怕,而是转变成了一件浪漫的、理想主义的、充满诗意与希望的事。仿佛我们只是踏着前人的足迹、摩肩接踵、手牵手去赴一场古老的约定。因为我没有嗅到一息消极、一丝悲观,我只清晰地感受到诗句里的那种即将奔赴光明的海子式的热情和愉悦。那一年江苏高考的作文是《忧与爱》,而坐在考场上我认真地想到屈原,想到海子。我在标题里将这个部分称作“浪漫主义被放逐的诗魂”,但我不知道怎样像前两段那样去解读他的浪漫主义。我想,这或许也无需解读。又或者就是“忧与爱”吧,大忧与大爱,痛彻的忧与开阔的爱,回顾历史的忧与面向未来的爱。
而在屈原的故乡楚地,有一种最为古老神秘的巫术叫做招魂。我想这便是海子的心吧。在屈原的时代里属于理想的梦魇随着河流失落了,在几千年后的今天我们踏着河流去把它找回来。在文革结束后的1984,在充满希望的海子的1984。这是华夏文明复兴的道路上最艰难也最重要的一步——为我们遗失的精神传统招魂。
四、鼓声里跳舞的月亮——永恒的时空:
月亮是中国古典诗歌中最常见的文化意象。它所能够象征的感情几乎囊括了人类一切的情绪——团圆的愉悦、相思的孤独、时光流逝的惆怅、物是人非的遗憾……而学界对于《亚洲铜》中月亮这一意象的解读亦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可见象征的内在多样性。恰如姚斯的接受美学所言,读者的再创造本身亦是文学作品内涵的一部分。而诗歌提供给读者的留白、想象的空间,只怕也比其余文体来得更多、更自由。
而对于黑暗中跳舞的月亮,有一种解读认为这是海子有意营造出的一种“娱神”的氛围。从击鼓、到舞动,都亦是楚地招魂仪式的一部分——这个观点是学界较为认可的一种说法。
然而在我个人的阅读体验里,我却尝试性地猜想,海子在全诗的前三个部分完成了对华夏文明、人类文明、乃至文化传统的宏大叙事之后,虽然满怀赤诚与希望,然而仍旧充满困惑、迷惘与担忧,于是选择在结尾处将所有的情感——希望与失望、疑虑与热情,都一并包圆起来,交付给永恒无尽的时空,交付给最多情也最无情的月亮。
我想,此处月亮所代表的,一定是能与文明并肩演进的某种力量,某种神秘、古老而又亘古不变的不可知力。古老东方的魅力永远会在某个结点归于神秘,而鼓声里的心脏般的月亮——永远悬挂在寒夜、冷眼看尽人世间悲欢离合的月亮,它是与前世今生一切人类文明的同在,也是答案。无论人类文明的走向几何、无论华夏文化的未来几何,它们都可以是月亮,圆的月亮、缺的月亮,永远超过一个诗人的生命所能够丈量的时空的月亮。
结语:
没有人能够真正解读海子,骆一禾不能,西川不能,我更不能。我们所做的只能是揣测、感受和想象之事。这样的体验与海子本人的意愿或许相左,然而探寻东方文化的永恒魅力与美丽的心却始终相同。而荣格的原型理论与象征正是在文化的解读角度,为我们提供了一重感受其诗歌内蕴的视角——让后来者得以从历史、象征和源头的角度去把握海子文化寻根的创作魅力与初衷。
注释:
[1]语出:奚密《海子<亚洲铜>探析》。
[2]语出:海子《痛苦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