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学文的为人与为文
2016-05-08金赫楠
金赫楠
2013年6月,在重庆拍戏时,闲着没事的陈建斌看了当期的《人民文学》,一个电话打给朋友:“快去买胡学文《奔跑的月光》版权。”
于是,有了2015年末改编自《奔跑的月光》的电影《一个勺子》的热映。彼时,石家庄某影院邀请胡学文做了一个首映活动,我作为摇旗呐喊围观的亲友团,也在现场。电影放映前,有一个简短的仪式,胡学文走上台接受主持人的采访。这时,我听到身后有观众在感慨:这么厉害的作家,看起来怎么和普通人一样。
这让我想起,大约十多年前吧,某日和朋友在外就餐时,偶遇胡学文。其时改编自他小说《婚姻穴位》的电影《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正火,我把胡学文介绍给朋友:这就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原著作者。学文离开后,我朋友追问道:这就是著名作家吗?感觉不太像,怎么和普通人一样啊?
呵呵,这就是胡学文,这就是著名作家胡学文,如假包换,童叟无欺。所谓“不像”“和普通人一样”,这种感慨和疑问背后所包含的信息,大概源于公众对名人对作家一种想当然的神秘化想象,却也的确道破胡学文的显著个性特点:面目忠厚,表情朴素,踏实、低调,不失本色,未更初心;从不倒饬、得瑟、装腔拿调。从《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到《一个勺子》,从点头之交到私谊甚笃,和学文兄认识这么多年,眼看着他的小说越写越好,知名度越来越高,在世俗尺度上实现着越来越多的所谓成功,但他的性格脾气和为人处事一直没变,始终温和、朴素、踏实,始终是那一脸招牌式的笑而不语,甚至那件藏蓝色的老款羽绒服,每年冬天都会如期上身——尽管我们强烈抗议,反复建议他要适当添置些时髦衣物,为早日做到更“像”一个著名作家而努力,学文每次都好脾气地笑笑表示接受意见,但下次见面,衣如故,人如故。
几句笑谈。言归正传,正经八百地谈谈我眼中胡学文的为人与为文。熟识多年,但在酝酿这篇印象记的时候,我才第一次用一种整体性的、理性的眼光和角度,试着去打量、形容、总结和表述,胡学文是怎样一个人?
对我来说,胡学文首先是当下中国文坛应该持续关注和认真阅读的优秀作家。我与他的朋友之谊,就来自相识之初的以文会友,从最早期的《极地胭脂》《秋风绝唱》到近作《血梅花》《午夜蝴蝶》《天上人间》等等,我一直是胡学文小说的读者和研究者,碰到触动我的篇目时还会下笔写篇评论,(比如获鲁奖的那篇《从正午开始的黄昏》,近年来中短篇小说中我的最爱)。胡学文小说中的人物,大都是中国农村最普通、最老实的那种人,貌不惊人,语焉不详,不打眼,不折腾。他们没有太多的宏图壮志和远大人生图景,只想平安、本分地过小日子。然而命运未必会因此而厚待他们,该碰上的磨难,该遇到的坎,往往会在某一瞬间不期而遇不请自来。胡学文对他笔下的人物,往往很“虐”,他精心构建了一次次命运的无端来袭,把那些抵抗力量不够、心理准备不足的小人物们瞬间击倒;而猝不及防之后,貌似不堪一击的他们慢慢地站起来,定住了神、稳住了气,以自己的方式开始了迎难而上的绝地反击。在这个过程当中,胡学文淋漓呈现了小人物的善良、宽厚、淳朴以及怯懦、狭隘、狡黠,底层社会的本真良善与藏污纳垢。小说的力量由此生发,叙事张力、人性内涵和文化历史反思,水乳交融地渗透笼罩在文本的字里行间。
对我来说,胡学文更是兄长和朋友,可交,值得信任与信赖。学文兄是文学界公认的老实人,脾气好、心地好,平时话不多,一脸憨厚的笑而不语是他的招牌表情。我与河北四侠(胡学文、刘建东、李浩、张楚)经常聚在一起,扎堆吃饭、凑群喝酒,谈谈文学、聊聊写作。以文会友,自然免不了时常发生关于文学或写作的争论甚至争执,这时候的餐厅包间,瞬间变成了一个小型研讨会现场:李浩嘴里名词最多,动辄卡尔维诺拉什迪,言必称昆德拉和博尔赫兹,什么大师的神灵、向先锋致敬;我一般等不及李浩说完,就已经唇枪舌剑起来;张楚一开始还耐着性子听,很快就忍不住抄起一瓶啤酒把李浩面前的玻璃杯倒满:“浩哥,一个写小说的整这么多理论干吗。能不能先干了这杯再说?”刘建东则迅速附和着张楚,一唱一和地把整杯杯啤灌进李浩肚中,然后才不紧不慢地一句:“先锋小说有它特定的存在意义和表达方式”。回头再看胡学文,他做一副看热闹不怕事大的围观状,不时爆出几声爽朗的笑,却仍然,“不响”,一点不见有加入辩论的打算,只是起身给大家把空了的啤酒杯一一倒满,再一不留神他已经转身出去默默地把单给埋好——聚餐时胡学文最爱抢单,不是那种饭后结账时热闹着挤在收银台急赤白脸故作豪爽的“抢”,而总是在大家推杯换盏兴致正浓时自己悄悄出去埋单,胡学文对朋友的好,也一向是如此这般不张扬、不表白,表面上淡淡的,心里头却都有数。相处时间久了,方能慢慢体会和感悟到。作为胡学文的朋友,我最直观的感觉就是,什么事情,一旦拜托给他,就觉得踏实;有什么心事或疑难,约了学文兄谈心聊天,人还未到,等他的时候就已觉得温暖和安慰。
所谓老实人,清一色的面貌忠厚、表情朴素之下的底色其实又各有不同。有的人老实,源自生活的挤压和逼仄,源自个体的匮乏和弱小,这种老实更多的是一种生存本能和生活技能。有的人老实,却失之于软弱和木讷,随和本分的背后是对独立自我的放弃和逃避。而胡学文的老实,的的确确是一种好修养和真性情,是他有能力傲娇地向世界撒野、但他更愿意宽厚地注视和拥抱大家。相交多年,我也曾偶尔见识过学文兄的坚硬、锋利甚至偏执,他绝对是那种“没事不找事,有了事不怕事”的人,一脸好脾气的表情背后,这是一个心里很有力量的人。前文中提到的,越来越知名和成功的胡学文,低调朴素的本色一点不变,依旧不“像”个著名作家,这固然是他的谦逊修养,但换个角度看,其实更是一种“有个性”——胡学文不是一个可以被外在环境与外部境遇轻易影响和改变的人,他对自我的确认与评价,不会轻飘地附着于世俗尺度上的功利得失。这是一个在热闹喧哗、掌声鲜花中,稳得住心神、拿得住主意的人。
写到这,又想起观影《一个勺子》的时候,大屏幕上定格着一个镜头:陈建斌饰演的拉条子遭遇一系列荒唐纷扰后反复去找乡村能人大头哥问个究竟时,大头哥不耐烦地抛下他,发动汽车并油门加速中,电影的处理是从倒车镜里给拉条子切了一个长镜头——微微佝偻的身体,皱着的一张脸,满面的不解和无奈,眼神却透着一股子坚定和执拗。我转身在观影人群里去看胡学文,昏暗的影院光线里,隐约看到他的脸,眼睛很亮,正专心地注视着大屏幕上自己筆下塑造出来的男主角。这一刻,我觉得胡学文与陈建斌与拉条子,其实在某种意义在这部电影里实现了一种相互附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