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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之际咏花诗中的“牡丹”意象与士人心态

2016-05-07

关键词:故国牡丹诗人

张 金 环

(中国石油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 北京 102249)



明清之际咏花诗中的“牡丹”意象与士人心态

张 金 环

(中国石油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 北京 102249)

明清之际诗歌中的“牡丹”意象普遍具有沉痛的时代烙印,与特殊的士人心态紧密相联。首先,与传统牡丹诗往往给人以歌舞升平、富贵美好的感受恰好相反,它被赋予了“故国”的象征意蕴,常常唤起诗人国破家亡、身世飘零的痛楚与繁华易逝的悲伤。其次,因其“故国”的象征意蕴,它还能使诗人重温旧梦,暂时忘怀现实的痛苦,获得片刻美好的体验,成为诗人“借以娱目肆志”的灵魂遁逃之所。再次,在象征富贵繁华的基础上,发展了象征内在人格精神之“富贵”的全新内涵。

明清诗歌;牡丹意象;故国象征; 灵魂遁逃;“富贵”人格

明清之际园林之风盛行,咏花诗数量极为可观。但综观此时的咏花诗不难发现,历来被视为“花中君子”的梅、兰、竹、菊等受到了诗人的普遍青睐,而相对来说,象征富贵繁华的牡丹却备遭冷落。多数诗人,像顾炎武、王夫之、侯方域、方文、徐枋等等,屡屡咏梅、咏兰、咏菊、咏竹、咏“落花”,却唯独不喜咏牡丹。譬如被奉为诗坛盟主的吴伟业,其梅村之内即有绝好牡丹,归庄《看牡丹记》曾云:“娄东牡丹吴司成、张给事、许嘉兴三家为胜。乙酉过吴司成,花计百数十,而布置绝胜,纵横散朗,俯仰高下皆有致,如石家美人,妆分浓淡,佩别轻重;又如宋家邻女,不施朱白,不容增减,天然妍丽。主人留饮花前,各出新诗互观,虽复推激风骚,纵谈文史,而意终在花。”[1]378但吴梅村集中咏及牡丹者唯《游石公归是夜骤雨明晨微霁同诸君天王寺看牡丹》一首:“烟岚澹方霁,沙暖得徐步。访寺苔径微,远近人语误。道半逢一泉,曲折随所赴。……苦辞山地薄,县官责常赋。蔬果虽已荣,龙象如欲诉。学道与养生,得失从时务。吾徒筋力衰,万事俱迟暮。太息因归来,钟声发清悟。”[2]且题为“看牡丹”,却只字未写“牡丹”,而只写看牡丹途中的所见所感,因对“时务”的愤慨而深感“吾徒筋力衰,万事俱迟暮”,故“太息因归来”,未至而返。透过这其中的差别,不难发现一种比较普遍的士人心态:梅、兰、竹、菊等象征的经霜傲雪、清高拔俗的人格品性,正是明清改朝换代之际文人士子普遍的自我期许与追求;而牡丹象征的富贵繁华,则与国破家亡的处境与心态极不相宜。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少数诗人对牡丹的偏爱,或有些诗人在某种特殊情境下写出的为数不少的牡丹诗,就显得特别引人注目,值得深入探究。如崇祯十三年的影园黄牡丹诗会:“淮海、维扬诸俊人,流传题咏,争研竞爽,至百余章,都人传写,为之纸贵。”[3]《初学集》885会后,影园主人郑超宗辑为一集,即《影园瑶华集》。其中,黎遂球诗被钱谦益推为第一,更兼徐增为赋《黄牡丹状元诗》,而被呼为“黄牡丹状元”,名扬一时。而在“都会焚毁,英俊凋伤”之后,徐增、陈子明又“属和美周遗什”,仅徐增一人即得“一百余首”。[3]《有学集》853又如自称“逐花狂客”的归庄“……数候牡丹之信……寻花于城中,不问路远近,人贵贱,交亲疏,有花处即入。……余将更逐花于娄东、練川,不能待也”[1]377-378。牡丹花开时“结伴寻花,或舆或杖,僻远之地无不至;有初至不得入者,辄再三往,必得观而后已。……昼则坐卧花前,夜则沉醉花下”[1]210,余怀“凡有花之地无不到,种花之人无不访,养花之天无不出”,“拼命乞花花未老,爱花欲死共谁看”。[4]154,157陈维崧亦“见花狂欲死”[5]716。当然,还有一些诗人如钱谦益、屈大均、万寿祺、龚鼎孳等,也会偶尔咏及牡丹。笔者认为,这些诗人笔下的“牡丹”意象,被赋予了全新的内涵,反映了明清之际士人的特殊心态。余怀在《〈戊申看花诗〉自序》中说:“古人不得志于时,必寓意于一物,如嵇叔夜之于琴,刘伯伦、陶元亮之于酒,桓子野之于笛,米元章之于石,陆鸿渐之于茶,皆是也。予之于花,亦寓意耳。”[4]154可谓一语道破,明清之际诗人咏牡丹,“志不在于妖红艳紫之间”也,[3]《初学集》885而是别有“寓意”。

一、故国旧物,兴亡之痛

首先,明清之际诗人笔下的“牡丹”,与传统牡丹诗中往往给人以歌舞升平、富贵美好的感受恰好相反,它常常唤醒诗人国破家亡、繁华易逝的痛楚与黍离麦秀的悲伤。如陈维崧《三月三日庭中牡丹盛开同家半雪赋》[5]534,535:

道政坊中长绿苔,当春犹见数枝开。金铃紫幔都无分,日炙风吹更可哀。士女两京愁战伐,莺花三月傍楼台。曲江旧事吞声甚,野老分明见劫灰。(其一)

绝代名花擅洛阳,当时曾记艳姚黄。随风细袅天津外,带雨斜开汴水旁。雨黑蛟龙蟠玉牒,山青麋鹿走金床。百年离黍春前恨,头白逢人说宪王。(其二)

此诗写于康熙元年。诗人家的庭院一片荒芜,庭中牡丹却依然盛开,独自饱受“日炙风吹”的摧残。如此春景,不仅不能令人欣喜忘忧,反而使诗人想到“士女两京愁战伐”。所愁“战伐”为何?就在诗人写作此诗三个月前,永历帝被清军所俘,至此,让众多如诗人一样心怀故朝的士子寄予厚望的南明朝廷,在苦苦支撑了十八年后终于彻底覆亡,轰轰烈烈的抗清运动以失败告终。故诗人对此牡丹,看见的分明是“曲江旧事”、满眼“劫灰”,只能“吞声”而哭。这里,“牡丹”显然成为故国的象征。对比故明全盛日“牡丹洛阳第一。当时周宪王藩府初开,颇极一时之胜”,但“自河决汴梁,故宫失守,旧事不可问矣”。(诗后自注)此饱受“日炙风吹”、数枝独开的牡丹,显然具有“劫后余生”的政治命运,寄寓了诗人浓郁的亡国之痛与故国之思:“百年离黍春前恨,头白逢人说宪王。”这正是陈维崧诗“牡丹”意象的普遍内涵,如《史远公宅看牡丹》:“……二月莺声人侧帽,满城柳絮客沾衣。莫嫌中酒年光去,却恐看花伴侣稀。凭向尊前话天宝,沉香亭北事全非。”面对莺啼花开,话“天宝”遗事,伤往事“全非”。《三月二十七日过川如园中看牡丹》:“……忽见名园开国色,拼凭短鬓斗春丛。百年泪湿围城日,三月花吹卷幔风。细马单衫成往事,可怜仍对半栏红。”忽然看到“名园开国色”,立刻想到“是日”亦曾是“赋破宋城之日”,故国繁华已成“往事”,因而“泪湿”衣衫。《侯六丈宅看牡丹五首》其二:“……春去红英偏有分,梦来紫艳未曾忘……今日戟门谁是主,野花零蔓上空墙。”“梦来紫艳”犹不曾忘,今日戟门已是“野花零蔓”,换了“主人”,改了天下。《侯六丈宅看牡丹五首》其四:“风光四月浴蚕丝,拂槛初开第一枝。为忆曲江全盛日,刚逢天宝太平时。……千载沉香遗调在,凄凉法曲许谁知。”见牡丹初开,便想起故国“全盛日”“太平时”,如今“千载沉香”遗调犹在,而此中之“凄凉”谁知?总之,“牡丹”不再是“富贵花”,给予诗人的也不再是赞赏、欢愉、吉祥等美好情感,而成为故国家园的象征,负载着诗人国破家亡的痛楚与对前尘往事的哀悼与怀念,故诗人“迩日看花惟有恨,几朝被酒不成眠”(《侯六丈宅看牡丹五首》其五)。

不止陈维崧,在明清之际的一些诗人眼中“牡丹”已然变异,象征故国兴亡正是明清之际“牡丹”意象不同于以往的一个普遍内涵。如余怀《戊申看花诗》九十七:

沉香亭畔方移种,已见黄尘动地来。幸有爱花朱处士,至今留得百枝开。[4]170

这里的牡丹,同样被赋予了“劫后余生”的政治意蕴,成为“故朝旧物”的象征。故面对繁花似锦,诗人想到的总是痛失“江山佳处”的哀愁:“五十年来老病愁,江山佳处几回头。”(《戊申看花诗》二十三)对故国山河无限“缅怀”,总是“老为名花开倦眼,醉逢国色动柔肠”(《戊申看花诗》八十九)。

即便主动降清的龚鼎孳,亦以“牡丹”象征兴亡,如其《昭庆兰若看牡丹》:“……万国鼓鼙天宝泪,十年烟草洛阳城。风前进酒休辞醉,故里花开又盛兵。”[6]同样因“牡丹”而兴黍离之悲、盛衰之感。

其次,与故国兴亡的象征意蕴紧密相联,明清之际诗人笔下的“牡丹”还往往触发身世飘零、抱负成空的感伤。如陈维崧《过仲衡西村看牡丹同恭士叔岱梁紫子万弟赋》[5]715,716:

连年奔走疲筋骨,及到梁园四月天。老伴恰逢来酒后,闷怀准拟破花前……

信宿看花我不辞,逢花欲去更何之。一春逼侧依人日,千里间关见弟时……

面对象征故国的牡丹,诗人不由自叹因国破家亡而不得不连年奔走、窘迫依人、兄弟离散的漂泊生涯,正如史云臣所云“一春逼侧依人日,千里间关见弟时”二语“满纸涕泪”(诗中注释)。又如《侯六丈宅看牡丹五首》其一:

药园重到已无聊,昨日秾花今渐凋。五载飘零逢酒住,万般惆怅为春饶。妆啼细雨如相诉,脸晕微波故见招。不待将离开始别,一鞭回首怨迢迢。[5]794

“昨日秾花”今已渐凋,恰同自身之“五载飘零”,不由“万般惆怅”,细雨中的花容如泣如诉,似与诗人同病相怜。回首往事,匆匆如秾花转眼即凋,惟有怨恨迢迢。

再如丁耀亢写牡丹的诗[7](上集)440,444:

野寺花开值暮春,佛烟香雾袭游人。故园多少名花放,来鹤亭中月自新。

自古名花出洛阳,空传魏紫与姚黄。独怜驴背嵩山下,得见瑶池一树香。(《真常寺院见牡丹二首》)

溪上名花栽百本,年年今日牡丹开。松花酒熟无人赏,煮石堂中燕子来。(《怀豫山牡丹》)

看到或想到牡丹花开,引发的也总是背井离乡、漂泊流亡的身世感伤。再如曹学佺《同王潜之顾孝敷俞羡长许伯伦无念湖上看牡丹》:“湖水绝人迹,牡丹开欲过。平生为客思,惆怅暮春何。……”[8]232看到“牡丹开欲过”,兴发的同样是平生“为客”的身世惆怅。

最后,在明清之际特殊的时代背景下,牡丹还因其花开时春天将过、易于凋谢等特点,成为诗人表达往事难留、繁华易逝的感情的载体。不管是象征故国还是象征身世,“牡丹”所代表的美好时光总是匆匆易逝。故诗人面对“万古花王称富贵”的牡丹,总有“留春不住”的伤感:“开到花王已过春”(余怀《戊申看花诗》八十五),“留春不住牡丹开”(余怀《戊申看花诗》九十一),“绕柱循廊槛阁新,不堪车过又残春。……莺语正圆如话旧,好花将谢倍愁人”(陈维崧《和几士兄过周文夏园亭看牡丹之作》),“一声黄鸟笑春风,绿暗红稀处处空……三日难留春寂寂,不禁摇落岁华中”(丁耀亢《惜绿牡丹春尽》)[7](上集)491,“只恐花时过,谁怜春色来”(曹学佺《三月晦日吴延美乌龙潭上看牡丹》)[8]231。所以诗人看花、逐花急急切切:“折得名花入胆瓶,未遑宴赏急扬舲”(归庄《东行寻牡丹舟中作》),“寻花海畔故人期,不畏途遥但恐迟”(归庄《自嘉定至海滨寻牡丹》)。

二、“文人笔端一口吹唾”

明清之际,“牡丹”作为故国兴亡的象征,之所以受到某些诗人的如此钟爱,除却她可以寄寓家国身世的沉痛外,还因其能使诗人重温旧梦,暂时撇开现实,获得某种心灵的慰藉。正如钱谦益在《徐子能〈黄牡丹诗〉序》中叙述他读徐增《黄牡丹诗》(已佚)的心情:

……仆本恨人,按湖湘红豆之歌,听秦淮商女之曲,则为之顾影骨惊,悲不自禁。情之感人,固其所也。子能属疾数载,寝室空床,萧然如道人禅老,不谓其情澜才海,波谲云诡,倒囊而出,一至于此!吾读内典,劫火初起,烧须弥山王,菩萨能以一口唾之令灭,复以一口吹之令即起。吹唾一口,起灭同时。子能身当劫后,缘情托物,能使扬州烟月,江左文章,攒花簇锦,涌现尺幅之上。安知劫火起灭,不在文人笔端一口吹唾耶?余言及此,林下水边,又欣欣然有喜色矣。[3]《有学集》853

徐增晚年在国破家亡、贫病交加之时,回忆“往者国家全盛,淮海繁华”时的影园盛会,感慨良多,“属和美周遗什”,动笔即“一百余首”。钱谦益读之如听“湖湘红豆之歌”“秦淮商女之曲”,“为之顾影骨惊,悲不自禁”,勾起无限故国之思、亡国之恨。但这些“使扬州烟月,江左文章,攒花簇锦,涌现尺幅之上”的牡丹诗,又会使人产生犹如“菩萨”之“吹唾”令劫火即起、即灭的感觉,现实的劫火也只不过是“文人笔端一口吹唾”而已,似乎今已“唾之令灭”,重又回到了“国家全盛,淮海繁华”时,故又转悲为喜。“攒花簇锦”的牡丹美景,固然容易勾起人们怀旧的伤感,但亦可令人如置身于往昔繁华,暂时抛下现实的痛苦,而获得片刻美好的体验。这也是明清之际有些诗人喜咏牡丹的一个重要原因。

以归庄为例,其牡丹诗即往往抒发置身梦境的喜悦:

天上神仙坐紫霄,庄严佩服自含娇。情多谪向宫中住,还是金轮万岁朝。(《牡丹三咏》一)

名花有意殿三春,诸种开残色更新。云雨巫山休漫拟,还疑身在武陵津。(《牡丹三咏》三)

妖红艳紫一何稠,春尽余芳为我留。国色满前从醉倒,梦醒人似在迷楼。(《寓海滨朱氏,卧室之前后左右皆牡丹花,题绝句》)[1]86,87

国色天香、繁华似锦的牡丹,让诗人产生了“还是金轮万岁朝”“还疑身在武陵津”“梦醒人似在迷楼”的幻觉,一种“别有天地非人间”的喜悦。所以诗人爱花,只是因为“世间只有花如昔,万树千丛树树春”(《访李秋孙于山斋,葛瑞五徐昭法同集》),可以让人暂且忘怀“万事都非”的现实,如重回往昔,实现精神上的自我排遣和满足,实质上是一种灵魂的“遁逃”。所以归庄不仅爱牡丹,也爱海棠、芍药等热闹场中的“富贵花”。当然这种暂时的精神满足,还少不了“酒”这一逃避现实的有力推手:“最是赏心兼乐事,不辞烂醉送生涯。”(《同诣陆鸿逸先生郊园看牡丹》)恰如其《看牡丹诗自序》所云:“吾不得于世,借以娱目肆志而已。”[1]210诗人之好牡丹,并非“溺其美而动其中”,而是聊以排遣“不得于世”的苦闷,“借以娱目肆志”,在灰暗的生活中聊以自娱的一种方式而已,是灵魂的暂时“遁逃”。

其他诗人,如余怀之爱花,有时亦是借以获得心灵慰藉:“唤回五十三年梦,长作羲皇以上人。”(《戊申看花诗》五十八)故亦有“珍重国香看不厌,拟将十斛换明珠”(《戊申看花诗》八十四)、“红霑绿湿香亭畔,倒著乌巾放意看”(《戊申看花诗》八十八)、“坐卧花间堪送老,我来应作浣花翁”(《戊申看花诗》九十八)这样色彩亮丽、充满欢快气息的牡丹诗。又如陈维崧“狂游似此逾十日,舞衫歌扇何淋漓。……当花不饮复谁待,束缚莫受皇天欺”(《史云臣宅看牡丹席上作歌兼忆去岁松陵同看花诸子》)、“便停归计拼疏放,得趁春晴且剧颠。况是孔家楼不远,银鞍亟借莫迟延”(《过仲衡西村看牡丹同恭士叔岱梁紫子万弟赋》)也表现了同样的心态。

三、人格精神之“富贵”

除上述两个方面外,明清之际一些诗人之所以偏爱牡丹并大量形诸篇咏,其实还有更深层的思考与寄托。

归庄《看牡丹诗自序》一文,曾专门针对自己以国破家亡、身世飘零的“贫贱人”身份,而“不遗余力”追逐牡丹这样的“富贵花”的行为,作过一番解释:

客曰:“周濂溪谓:‘牡丹,花之富贵者也。’以子之贫贱,毋乃不宜!”余曰:“吾贫则无担石矣,而性慷慨,喜豪放,无贫之气;贱为韦布矣,而轻世肆志,不事王侯,无贱之骨。安在与花不宜?”客又曰:“欧阳公,儒者也,以牡丹为花妖。子何好之甚?”[1]210

针对“以子之贫贱,毋乃不宜”的诘问,归庄提出了自己对“贫贱”的理解:虽“贫无担石”、“贱为韦布”,但“性慷慨,喜豪放”,可谓“无贫之气”;“轻世肆志,不事王侯”,可谓“无贱之骨”。物质、地位的“贫贱”并不妨碍诗人人格气节的高贵,而“高贵”之人格正宜于“富贵”之牡丹。言外之意,牡丹之“富贵”可象征人格精神之“富贵”,这直接从理论上发展了牡丹意象的新内涵。

有些诗人虽没有明确的理论主张,但创作实践体现了与归庄同样的认识。以丁耀亢为例,如其《闻孝廉侄如云得上品牡丹兼询分花之法》:

名花产厚质,卉族称独尊。元气何磅礴,芳艳耀名园。人情私所好,贵买归庭藩。移花勿移土,移土伤本根。剪花勿剪蒂,剪蒂枝叶髡。君花压众芳,开大如车轮。主人喜独立,不许众花伦。爱惜内篱落,戕戈地下魂。造化无分别,美丑多并存。一本难贱弃,珍重雨露恩。[7](下集)239

诗人认为牡丹本为卉族“独尊”的“君花”,愤慨“人情”之“私所好”而伤害牡丹,不平于“造化”之“无分别”,致使牡丹与众花美丑并存。而幸喜此“上品牡丹”遇到同样“喜独立”的主人:“不许众花伦。”以牡丹寓高贵人格之意十分明显。

再如其晚年所作一组绿牡丹诗[7](下集)490-491:

蔚蓝天上神仙种,肯使姚黄魏紫知。帝女抱琴调绿绮,东华乘月舞青猊。佛头涌出苍螺髻,雀尾翻成翠羽旗。么凤不来琼珮冷,云裁荷盖自追随。(《代绿牡丹招禅客》)

广长舌上有青莲,翠凤何劳问谪仙?坛钵花空无定色,普陀柳绿自生烟。诸天香满旃檀气,九品珠光荷叶圆。微笑拈来皆幻影,一茎金栗坐参禅。(《禅客答绿牡丹》)

一声黄鸟笑春风,绿暗红稀处处空。香老游蜂迷旧蕊,雨飘舞蝶失芳丛。依然草色同为碧,安识花神别样工。三日难留春寂寂,不禁摇落岁华中。(《惜绿牡丹春尽》)

这里的“绿牡丹”更是连姚黄魏紫都不能伦比的花中之“仙”、花中之“佛”,象征着禅悟人生、不同流俗的人格境界。总之,这类牡丹诗通过将牡丹所象征之“富贵”转为精神人格之“富贵”,使牡丹获得了与梅、兰、竹、菊相似的人格象征意义,反映了明清之际士人在乱境中追求崇高拔俗人格的心态。

综上所述,无论是象征故国兴亡,还是象征美好的往昔、“富贵”的人格,明清之际诗歌中的“牡丹”意象,普遍具有沉痛的时代烙印,反映了诗人浓郁的兴亡之感、黍离之痛,以及逃避现实、寻求心灵慰藉的普遍心态。归庄《东行寻牡丹舟中作》有句云:“乱离时逐繁华事,贫贱人看富贵花。”钱谦益认为“此二句可括纪游数十纸矣”[3]《有学集》1606,亦可作为明清之际咏牡丹诗的最好概括。

[1] 归庄.归庄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2] 吴伟业.吴梅村全集[M]. 李学颖,集评标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242.

[3] 钱谦益.钱牧斋全集[M]. 钱仲联,标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4] 余怀.余怀全集[M]. 钱曾,笺注.李金堂,编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5] 陈维崧.陈维崧集[M]. 陈振鹏,标点.李学颖,校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6] 龚鼎孳.龚鼎孳诗[M]//钟振振.清名家诗丛刊初集.扬州:广陵书社,2006:620.

[7] 丁耀亢.丁耀亢全集[M].李增坡,主编.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9.

[8] 曹学佺.曹学佺集[M]. 方宝川,主编.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3.

责任编辑:夏畅兰

"Peony" Imagery and ScholarsMental State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y Poetry

ZHANG Jinhuan

(SchoolofHumanitiesandSocialSciences,ChinaUniversityofPetroleum,Beijing102249,China)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y poetry, the "peony" image is generally marked with the painful stamps of the times, and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special mentality of the literary intellectuals. First of all, in contrast with the traditional "peony" poems which always impress us with songs and dances, wealth and good feelings, it was endowed with the symbolic meaning of the motherland. So it always awoke the poets sadness for the nation defeated and the home lost, the life faded and fallen, and the prosperity gone quickly. Secondly, because of its symbolic meaning of the motherland, the poet could come back and forget the pain of the reality and get a good experience for a moment. It became the soul refuges of the poet. Thirdly, on the basis of the symbol of prosperity, it developed the symbolic meaning: spiritually richest.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y poetry ;the "peony" imagery;the symbol of the motherland; the soul refuges; spiritually richest.

2014-09-04

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2462015YQ0817)

张金环(1977—),女,山东广饶人,中国石油大学(北京)人文社会科学学院讲师,博士,研究方向为中国文学思想史。

10.13216/j.cnki.upcjess.2016.02.0017

I207.22

A

1673-5595(2016)02-009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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