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清明节
2016-05-06吴昕孺
吴昕孺
父亲出生贫农,身高155公分,天生对子眼,脾气暴躁,性格内向,他讨到母亲这样漂亮的老婆真是生对了时代。那是一个讲究“根正苗红”的时代。他的爱情在那个春天,因根正而苗红,因苗红而滋滋拔节,我姐是第一节,我是第二节,我妹是第三节。
有年清明,他带我去上祖坟。他买了鞭炮、香烛和纸钱,我跟在他后面,保持着距离。紧跟着父亲是十分危险的,他会突然回转身揪住我的衣领,责怪我很久以前做的一件错事。
到了坟上,他燃香点烛,放炮磕头。然后,叫我过去磕头。那些土堆土坑长满了灌木和杂草,据说里面住着我的祖先,我没见过他们,所以就没父亲那样老实。我腰都没弯,点了几下头。父亲怒喝一声:“头点地!”我看见他的额头上果然沾着一块黑土,就把头狠狠地砸下去,砸得额头上尽是黑土。父亲口气稍有缓和:“你不磕头,祖宗不会保佑你。祖宗不保佑你,你不会有出息。”
父亲追,我跑。这是以前村子里经常出现的画面,每次我都被他逮住,受他一顿好打。突然有一次,我意外发现自己长劲了,父亲竟然追不上我。我得意地站在田埂那头,回望着他。他没追了,扯开喉咙骂,脸涨得通红,仿佛在流血。我突然觉得父亲好可怜,我甚至担心父亲会“流血”而死。不由自主地垂下头,我向父亲走去,准备承受他一顿痛打。但意外的是,我越走近他,他的骂声就越小。当我走到他身边时,他的咒骂变成了一句不太温存的关切:“快回去吃饭,饭凉了。”
那次没有追上我,显然伤害到了父亲的自尊。他从此不再追我、打我,连骂都少了。我开始步入“自然生长”的轨道,好在深埋地下坟中的祖宗没有因为我的不虔诚而不保佑我。
我长大了,按照自然规律成长为一名男人,按照社会需要成长为一名公民,按照自身理想成长为一个诗人。而我的父亲,随之而老去。老年痴呆症让他变成一个淘气的孩子。他强行将蒸菜的垫架放进炊壶里,并用炊壶煮饭。他深夜醒来,质问我妈为何睡在他家里,并命令她“回自己家去”……
有年清明,我带他去祖坟扫墓。我买了鞭炮、香烛和纸钱,牵着他的手。现在他不会揪住我的衣领责怪我了。他缩头弓背,两只脚机械地走着,他比以前更加矮瘦,像捏在我掌心的一个揉皱的小小纸团。
到了坟上,我燃香点烛,放炮磕头。父亲突然望着我傻笑。我沿着他的视线摸摸自己的额角,原来那里沾了一块黑土。我也笑了,想起多年前,他对我一声怒喝“头点地”,我把额头使劲往地上磕,不禁笑出泪来。俄顷,我感到一股异乎寻常的灼热,抬头一看,呆住了。父亲拿着我插在坟头的香烛,点燃了附近一片茶林。风吹火猛,一忽儿,半边天都是红的了。我狂喊“救火”,幸而山下田里的乡亲看到山火,冲上来群起而救之,才未酿成大祸。
我当场赔付了八百块钱。乡亲们走了。我疲惫地坐在地上,看着满山焦土,气愤地对父亲喝道:“头点地!”父亲站在那里,像认错的孩子,头差不多缩到脖子里去了。
又过了些年。那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仿佛要特意来看看父亲。在母亲的看护和春天的抚慰下,父亲安详地去世了。他的遗体躺在床上,就像静静地睡着了。每年清明,我都要去父亲的坟头坐坐。点烛,燃炮,更多的是静默。悲伤像草一样被除掉了,尘世的喧嚣在烛火炮声里灰飞烟灭,剩下的只能是无边地静默。
(选自《散文选刊·下半月》2012年第3期)
写作借鉴
一、描绘语言,合理贴切
文中写父亲“怒喝”“我”“头点地”,看到“我”“额头尽是黑土”时,口气又缓和了“你不磕头,祖宗不会保佑你。祖宗不保佑你,你不会有出息”,将一个固执守旧,表面严厉,实则关爱有加的父亲形象呈现在读者面前。写父亲追打“我”,追不动后,对走近的“我”不是责备,而是不太温存的关切——“快回去吃饭,饭凉了”。语言的描写虽不多,但每处语言都精练而饱满,能准确反映出人物的性格特征。
二、刻画动作,细致准确
细致准确的动作描写,往往是刻画人物类文章中必不可少的血和肉,是构建人物形象的必备条件。写父亲追不动“我”时,“扯开喉咙骂,脸涨得通红”,“扯”“涨”等动词,将父亲气极的情形刻画得生动逼真。
三、捕捉细节,精细入微
精细入微的细节描写是刻画人物类文章的灵魂所在,可以让平淡的描写变得生动,让叙事散文的语言能够感染人心。文中多处细节描写,其中写和“我”去扫墓时的父亲“比以前更加矮瘦,像捏在我掌心的一个揉皱的小小纸团”,写父亲去世后,“他的遗体躺在床上,就像静静地睡着了”。这两处细节描写,不仅将一个曾经强悍暴躁的父亲在生病、去世后变得渺小、柔弱的形象描绘了出来,也将“我”对这位看似“不怎么样”的父亲深深的爱表达出来,并透着一股淡淡的挥之不去的忧伤。感情真切而又朴实,感染了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