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杨镇之旅
2016-05-06李一楠
李一楠
一
小公共在郊县公路上一直跑得很平稳,也基本保持着匀速,让朱西明有一种错觉,以为车辆正行驶在美国境内的某一段高速上。他想象中的颠簸、阻滞、拥塞,抑或尘土飞扬一概没有。他知道,周三早上的这个时间段,从小城到青杨郊县的这段路上交通本不繁忙,可他宁愿将功劳归于司机。他坐在司机座位后面第一排的位子上,一路上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司机的背影。司机是个穿深蓝色夹克衫的中年人,肩宽背厚,平头,身形极为沉稳。他想这样的一个男人,必定能将车开得很稳。但司机显然又是个沉闷之人,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中,他几乎没有动一下身子,更没有开过口。朱西明没想到在国内,还能碰到比他自己还沉默寡言的人,男人。车上乘客不多,七八个人稀稀拉拉散坐在车前车后,包括一对母女。她们坐在朱西明后面一排的座位上。
有一刻后排那小女孩的脚爬上了朱西明座位的后背,但不仅仅是搁在那儿,而是使劲地蹬了两下,朱西明的后背感觉到了踢碰。他扭过头,看了眼那小女孩,轻声说了一句:“小姑娘,请你不要再踢椅背,好吗?”小女孩四五岁光景,斜躺在她妈妈的怀里,见他回过头来,正要踢出去的又一脚立时停在了空中,原本无拘无束的一脸嬉笑霎时就凝固在了空气里。他又朝怀抱着小女孩儿的年轻母亲望去,没有说什么,但眼神替他说话了,意思是你看管一下自己的孩子。那一眼让他看清楚了女孩母亲的模样。她看上去相当的年轻,有点儿知识女性的模样和气质。接触到他投来的那一眼,她的脸上露出了和小女孩同样的窘态,只不过她多说了一句:“对不起,对不起。”他心里一动。他没有说“没关系”,但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一下,并用手下意识地扶了扶头上戴着的棒球帽的帽檐,才将脸转回去。那个棒球帽,是他一路从美国戴回来的。
车子继续向前跑着,车厢里只有发动机平稳沉闷的轰响声。司机似乎注意到了刚刚的对话,他动了动身子,但没有回头。他仍然很沉闷地手握方向盘,留给乘客们一个宽厚结实的背影。道路两边的景致单调贫乏,高低起伏的小土丘,平缓的庄稼地,交替出现着,田埂边的杨树和榆树,稀疏零散,都缓缓向车后移去。朱西明将头靠在座位后背上,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身后小女孩的脚放下去了,他的座位后背很松弛。但他忍不住又想,她现在的小脸上是一副怎样的表情。他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了,毕竟只是小孩子的淘气,并无恶意,可他刚才那么严厉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吓着她了。他还想知道那个年轻母亲的表情,在心里,他将她改称作那个“年轻女子”了。她当时的脸都有些红了,那么干净的一张脸,因了他的一个转头,一个小小的无声的责备,瞬间就失去了方寸,他觉得自己太不绅士了。现在他的身后一片安静。他这才想起,就在发生那个小插曲之前,她们母女好像一路都在说着话的,只可惜他没有留意,只当作一片背景噪音了,唯一被他捕捉到的,是小女孩叫的一声“妈妈”。现在他想听听她们的对话了,她们却安静了下来。
又跑了大约半个小时,车子减速开向一个出口,最终停在一个加油站的空场地上。司机总算开口了,但言语极简洁明了:“大家下来透透气,我给车加点油。”朱西明第一个走下了车,他需要去方便一下。外面的空气比车内凉爽一些,只是风比较大。他一面走一面忍不住伸了伸手臂,扩了扩胸,脚下的步子似也轻快了一些。
加油站位于空场地的中间地带,几步之外是一处面向大路的简陋便民小店,小店旁边就是公厕。公厕的后墙上竟然有一面小窗户,正对着后面的田野。在那个狭小空间滞留的几分钟里,朱西明一直望向小窗外面,一望无际的青麦子地,稀稀落落的几棵树,都在风中起伏、摇摆,天尽头,贴着一线远山或者土塬若有若无的痕迹。突然,他看到小女孩母女走进了那个视线框里:年轻女子牵着小女孩的手,慢慢朝麦地的边缘走过去。风吹着她们的后背,她们衣衫的下摆和长长的头发都顺着风势夸张地向前飞扬,她们好像是被风推着走。这让朱西明想起不知在哪儿看到过的一幅油画,很有点意外。他想不出她们怎么有兴趣走到那么个背人的地方。
其他乘客散处在刚刚停车的地方,有的抽烟,有的踱步,风吹得猛时,都背过身低下头回避一阵。朱西明走回去,站在停车场的路边,眺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田野。他想青杨镇应该已经不远了。尽管在小城出生、长大,一直生活到十八岁才离开,可他几乎没有到过周边或者更远一些的郊县,当年,他对那些地方没有兴趣,就连小城本身都唤不起他由衷的热爱,唯一的一次远郊之旅,就是二十年前独自乘火车去青杨林学院。那趟旅程他倒一直铭刻在心,只是种种细节在后来的岁月里渐渐地变模糊了。其实当年在火车上,他一直望着车窗外,却无心留意路边的风景,现在也只记得,是个普通的北方的冬日,天寒地冻,满目的枯贫、苍黄与萧索。清晰的是他的心情,去程与回程,有着天壤的区别。他不忍再想,转身朝空场地望去。
车已加过油了。司机戴上了副墨镜,站在离车较远的地方默默地抽烟。他有一副和宽肩阔背相协调的高大身材。朱西明感觉到,司机隔着浅浅的茶色墨镜,有意无意地瞟了他两眼。朱西明身高也过了一米八,常年定期的跑步与健身塑造出的匀称身材,显眼的棒球帽,洁爽的棉布衬衫和牛仔裤,都使他一看就是个外来客。客车司机的职业习惯吧,总是会关注一下不常见的乘客,他想。不过,他很快就发现司机的兴趣并不在他本人身上,他的目光跳过朱西明,瞥向了他的侧前方。那个年轻女子牵着小女孩的手,正从便民店的另一头慢慢向这边走回来。她不像出远门的样子,身上只斜背了个黑白两色的花布包,是一身素雅装扮上的唯一亮点。朱西明发现另外两个抽烟男乘客的视线,也都扫向母女两人,目光直白,毫无顾忌。对此,那年轻女子倒似乎并不在意,但从司机面前走过时,她却低了头,脚步都显得有些乱了。司机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夹着烟,不抽了。在墨镜的遮挡之下,他的一双眼睛寸步不离地紧随着年轻女子在移动。从司机面前经过时,小女孩却扭过头,冲他明确地咧嘴一笑。他看着小女孩,夹着烟的那只手对她轻微地摆了摆,轻微得几乎让人注意不到。
司机招呼大家上车。朱西明走到车门旁,却不急着上去。他将他在美国长期养成的绅士风度拿了出来,等其他乘客、尤其女乘客先上。这样,他就顺理成章地站在车门旁,看着那对母女上车。年轻女子在上车的一瞬间,朝他快速瞥了一眼。可那一眼快得令人泄气,他还没有来得及回视,她已经将头转过去了。
二
这一次在车子开动之前,司机又说了一句话:“大家坐好。再有半个小时就到青杨镇了。”朱西明看了看手腕上的表,11:20 AM。他将头重新靠到椅背上,闭目休息。回到家乡小城五天了。五天里他几乎没有走出过父母所在的小区,早晚昏睡,半夜里醒着。第五天早晨一起来,他就对母亲说,他想去城里走走。母亲说,时差还没倒过来呢。隔了一下母亲又说,过两天就是周末,让弟弟开车带你去吧。他说不用,我没有目的,只想随便走走、逛逛。说着已将棒球帽扣在了头上。母亲就没再说什么。她随他走到了屋门口,在身后替他整整衣裳。他转身,看着比自己矮了一头的母亲,说妈我走了,午饭你不要等,我也许在外边随便吃了。母亲仰脸望着他,轻轻点点头。在门道那一点狭促又背光的地方,母亲的面容和目光如此近地袒露在他的面前,蒙着一层隐隐的忧伤。母亲的样子看得他心里难过。他转过身去。母亲没再说什么,只用手轻轻推了推他的后背,说你去吧。
一路上他都在想着自己为什么没有对母亲说实话。这次回来,他是铁了心要去一趟林学院的。他心里清楚,要找到他想找的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但他就是想亲自走一趟。有半年的时间了,他托在家乡的几个老同学打听她的消息,但毫无结果,都知道她林学院毕业后留校了,但电话打到学院人事处,被告知她不上班了。是辞职还是休假,对方竟然说不知道,就是“不上班”了。他听了这答复心里窝火,想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事部门?他本来是可以告诉母亲这趟林学院之行的,他们是一对相互理解的母子,多年来都是,他不怕母亲了知他心底最细密的心事。只是,这次,他不想让母亲因为他再多一层忧虑了。大半年前,从美国传到母亲那里的有关他的消息,基本都是摧毁性的:他和吴梅婚后一直没有孩子,有天吴梅突然怀孕,孩子却不是他的。他们卖掉了居住多年的房子,协议离婚,她投奔腹中孩子的父亲、一个美国白人律师而去。他搬到公寓里住,没过多久,他所在的公司被收购,他又失去了工作。这一切就像一个接一个的噩梦,把他推入了人生最黑暗的低谷。他没有马上找工作,凭藉着手头还有些积蓄,选择这个四月回国,回到家乡小城。他想在父母身边待上一段时间,再想下一步的出路。当然,他也很想去林学院看看,不为什么,他就想去那里看上一眼,这种愿望从未有过的强烈。
他原本以为他的消沉已经渗透到骨缝里了,如在美国时那样,可是很奇怪地,回来后第一次独自出门,他发现他竟然对周围的人事还抱有一定的兴趣,能花费一点心思琢磨司机的后背,能欣赏路边的风景,并注意到同车的那一对母女。他的情绪因此竟也振奋了一些。
司机说的没错,大约半个小时后,青杨镇到了。朱西明下了小公共汽车,朝四下看了看,一时茫然地站在了那里。这就是二十年来始终镌刻在他心头的那个青杨镇吗?它完完全全地变样了。他站在一条宽阔、笔直的大街的边沿,放眼四望。街道的两边都布满高低错落的楼房,一层的门面屋多是热闹的商铺,影院、饭店、商城、发廊,应有尽有,俨然城里一条繁华大街的翻版,只不过更俗丽低档些。街面上跑过的车辆显然也比城里少,但车过处,带起轻微的尘土,行人和自行车便在那尘土里匆忙出入,喧嚣、吵嚷、忙乱,也好像城市里的某一段、某一片,令朱西明感到一阵炫目。他一回身,就看到了“青杨镇火车站”那几个红漆大字,在簇新的灰白建筑的顶端灼灼闪耀着。这是新建的火车站,而非他当年走出来的那个破破旧旧的老站,他愣愣地望着,想。当年从位于镇子一头的火车站里走出来,他面对的是只有一条很窄的主街道的小镇,在靠近车站的这一头,聚集着一些简陋的店铺和餐馆,另一头则像一条甩出去的绳索的尾部,渐渐隐没在路两边大片冰冻的农田里。那个时候车辆与行人是极少的,十几个小时前还在北京拥挤的人群里出没的朱西明,忽然产生了一种不真实之感。他抬头,看到了灰暗、苍黄的冬日的天空,好像雪马上就要下起来。他忽然想,眼前的青杨镇荒僻、清冷,多少有些与世隔绝甚至地老天荒的意味。他自己想要见到的人,那么一个柔软、乖巧、清秀的人,难道真的就在这样一个荒凉小镇的附近?它与他自己身处的北京都没有丝毫的可比之处,更不用说其他更繁华的地方了。这样的一种想法立即就唤起他心头对她无限的怜惜与疼爱之情,一股莫名的热流瞬间就弥漫他的心田。他拔腿就向街道那条“绳索”的尾部方向走去,步行了近两个小时,一气走到了她所在的林学院。一路上的景致他记不清楚了,可他记得他的心情,急迫、忐忑、激动、不安,二十年来始终记得清清楚楚,有的时候想起,是种隐隐的带着甜蜜的感伤,而有时候,竟是一种类似于羞辱的感觉,毕竟,她那次的回绝,尽管委婉,却不能掩盖其无情的实质,深深地挫伤和刺痛了他。可是眼下他为什么又有一点羞惭之感呢?他暗问自己。他发现他说不清楚。
在路边的小摊上买了两个菜饼吃下去后,朱西明打听到去林学院有一辆公共小巴,半个小时左右就会来。在小巴车站等车的时候,他竟然看到那对母女朝车站走来。母女两个看到他,显然也有些意外。这一次,他目光笔直地注视着母女二人一步步走近,并对她们点了点头。年轻女子抚摸着小女孩的头,说,叫叔叔。小女孩抬头看看他,扭捏着没有出声,但好奇的目光一直盯着他看。“你们也去林学院吗?”他问。“是的。”她说,却并不多看他一眼。他心里有些奇怪,眼前这个看去都市甚至时尚的女子,竟少有的羞怯矜持。他本来想问她们为何去林学院,但看到她那个样子,就没再说什么。
去林学院的小公共汽车原来还是先前他们乘坐的那一辆,也就是说,司机还是那个司机,这又出乎他的意料了。但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车里的乘客只有他和小女孩母女,以及一男一女两个小情侣模样的年轻学生。
女学生一上来就就近坐在了右边靠近车门的位子上,男学生向车内最后面的座位瞥了一眼,见女友已经坐稳,便没说什么,赶忙在她身旁坐了下来。朱西明选了一个他们身后三排的座位,小女孩母女则坐在了过道的另一边,与朱西明同一排。趁他们上车的当儿,司机下去了一趟,回来后手里抓着两瓶矿泉水和几种黄黄绿绿的饮料。他看了一眼车里的几个人,说,“中午这会儿热了,要水吗各位?”说这话时他只朝小情侣和朱西明简单地扫了一眼,目光就投向了小女孩母女。他的表情看上去是冷漠的,但透露着一股固执的劲儿,就那么硬盯着年轻女子的眼睛,朱西明一看就明白了,他不是在等她说要还是不要,他只是在等朱西明和小情侣说一声“不要”。果然,在朱西明和小情侣客气地说了“不用”和“谢谢”之后,他立刻走过去,将矿泉水和饮料全部放进了小女孩母女的怀里。
车子开动后没多久,小情侣中的那个他就伸出右手臂将身旁的她环绕了起来。他的手悄悄放在了她的胸前。他大概没有想到,朱西明从车前的反光镜里,将他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又过了一会儿,他侧过脸开始悄悄地轻吻她,脸颊、脖颈,动作中有迟疑、羞怯,但更多的是难以抑制的冲动与欲望。朱西明鼻子忽然有点儿酸。他想自己四十出头的人了,好歹也算见多识广,怎么就被这对学生模样的小情侣弄得有些难受、异样?他对此感到沮丧,下意识地朝左边的座位瞥了一眼。小女孩正目不转睛地紧盯着小情侣的后背,原本黑洞洞的大眼睛睁得更大。年轻女子看着车窗外面。她侧脸的线条细腻、柔和,配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动人的韵致。朱西明的目光有点呆。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年轻女子回过头来,冲他略为拘谨地轻轻一笑,算是打了个招呼。朱西明心里忽地一热。那个回眸是那样的熟悉,让他想起了初二那年的一次体育课上,某个恶作剧的男生在一个漂亮女生的辫子上偷偷放了一只瓢虫,他看不下去,壮着胆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侧过头来,吃惊地望了他一眼。那一眼,对少年的他而言简直就是“惊鸿一瞥”,他的呼吸都短促起来。他说“你别动,千万别动。”说着走上前去。他站在了她的身后,低声说:“把头扭过去。”她不解,但听话地扭过头去。他这才从她的辫子上悄悄拿下了瓢虫。周围的同学都看着他们,她感觉到了他的手在她发辫上的动作,脸悄悄红了。从那一刻起,他就将给予过他那样一个回眸的人宝贝似地珍藏于心了,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十年、二十年,从满头青丝的少时,直到鬓生华发、跑过了大半个地球之后的现在。现在他依然想要找到她,不为什么,只是想再看上她一眼。他失态地呆望着年轻女子的侧影,头扭不回来了,眼睛竟有点潮湿。他说不清他看到的是过去还是现在。
年轻女子虽又看向车窗外面,眼睛却不安地上下闪动起来。不想再令她难堪,他将头转了回来。但就在他转头之际,悬挂在司机头前方的反光镜里,他与司机的目光相遇了。从镜子里反射而出的那两道目光,绝不仅仅是冷淡和漠然。朱西明心里吃了一惊。小情侣依旧隐隐秘秘地缠绵着,那战战兢兢的情味,令朱西明的心一点点抽紧。他伸手将车窗拉开了一些。窗外野地里的风扑面而来,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小公共汽车继续在路上沉稳地跑着,相对狭窄的公路两边,依旧是大片的麦田和零星的树木,都在风里起伏、摇摆。大约过了十来分钟,路前方的景致渐渐起了变化,平坦的田野上出现了大片的树林,树林中隐约浮现出建筑物的轮廓。朱西明知道,那里就是林学院的校园了。二十年前在林学院与她相见的那个早晨,好像突然又回到他的眼前。他看到她陪着他,在比较背人的一些小路上来来回回地走着。天气冷极了,两个人都穿着厚厚的棉衣,她围着围巾戴着手套,他的脖子、脸和双手却都裸露在外面,被寒风吹得生疼。但他顾不得自己的疼和冷,一心只在她的身上。他尽量寻找着合适甚至有趣的话语,她无言地走着,眉头微蹙,一直漫无目的地望着远处。他喜欢她那种迷蒙的神态,可后来才知道,她其实是在想着如何委婉地措词。
三
小公共汽车停在了林学院门前。朱西明记忆中的灰砖砌就的低矮院门没有了,代之以造型感极强的金属构架和不锈钢的伸缩门。走进大门,郁郁苍苍的树木到处都是,这里一片林地,那里一处石桥、假山和湖水,水边花木葳蕤繁茂。灰白色或者瓦红色的四五层高的教学楼与行政楼,新旧参半,散置各处,掩映在绿树繁花丛中。他极力回忆着二十年前眼前这片校园的旧影,浮上心头的是一番萧索而又荒枯的景象,树木虽也不少,可都脱尽了叶子,枝枝杈杈地伸向冬日铅灰色的天空;即便有常绿的松树和杉树,也都披着薄薄的残雪。他想校园本身的格局是不会有太大的变化的,当年的印象之所以不同,与当时的季节,甚至人的心情都有关系吧。
他走上了一些相对僻静的小路,希望它们之中的某一条或某一段,就是当年他与她并肩走过的,可是他的努力徒然,那些道路沉静又漠然,显得与他和他记忆中的一切都毫无关联。他又有意寻找学生们的身影,有三两男生骑着自行车从他身旁一飞而过,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他们的背影,想,有些东西始终未变。在一处湖畔和假山石下的阴凉处,他看到另一些学生在练习写生。他站在他们的身后看了一小会儿,知道他们都是园林专业的,想,二十年前,这样的情景应该是看不到的。在一条约十米长的紫藤架下,几个女学生依廊而坐,唧唧喳喳地说笑不停,只有一个女生坐得离大家稍远些,在旁若无人地小声朗读着英文。他从紫藤架下走过去,对仰头看向他的女孩子们大方而友好地笑了笑,并又下意识地扶了扶头上戴着的棒球帽的帽檐。他想当年,她就是她们之中的一个,可他因为激动与紧张,竟不知该如何对她展露一个自然舒服的笑容。现在他重新回到这里了,也变得成熟又老练,懂得该如何对她说话对她笑了,可她早已经不在这里了。物是人非。他伤感地叹了一口气。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时,他看到一条路的路牌上写着“银杏路”三个字。他心里微微一动。路的两边,果然是两排齐高的银杏树,个个在风中摇晃着翠绿色的扇形小叶片,似某一种轻灵的召唤。他便决定踏上这条名副其实的“银杏路”。他手中握着从网上打印下来的林学院校园导图。他听老同学说她的工作关系在林产化工系,便向导图上所标识的林产化工系的教学楼走去。正是午后,校园里那一片安静得出奇,至少在那一条银杏路上,这时刻好像只走着他一个人。可是走着走着,他感到身后传来了轻轻而略微凌乱的脚步声。又走了几步,他听到了小女孩的声音:“妈妈,是他。”他扭过头,看到了小女孩母女。
小女孩的脸上明显流露出了开心的表情。她甜甜地主动叫了一声“叔叔”。他微笑着抚摸了一下她的头,眼睛没有看年轻女子,只低头望着小女孩儿,问:“你们去哪里?”
“前面的林产化工楼。”年轻女子回答他。他抬起头,直视着她的眼睛,轻声说:“怎么又这么巧?”
他们三人一同朝前走去。小女孩走在他和年轻女子中间,兴奋得都有些蹦蹦跳跳的了。他偶然转头看一眼年轻女子,她迎上他的目光,有点羞涩地微微一笑。
她带领他走到一幢灰白色的大楼前。“就是这里,林产化工系就在这幢楼里。”她望着那幢大楼说。她自己仰头看了它一会儿,脸上的表情凝重又凄然。他有些不解。小女孩不耐烦了,要走,她像是在小女孩的推搡之下,很不情愿地离开了那里,脚步迟疑地走向不远处一棵树下的长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