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冬心
2016-05-06汪曾祺
汪曾祺用闲聊、随意的方式结构小说,将口语的活泼与古典的优雅结合起来。他的小说总有一种漫不经心、说到哪儿是哪儿的神韵,将其对人生的感悟“润物细无声”般传递给读者。《金冬心》可以说是汪曾祺作品中最像小说的小说。
召应博学鸿词杭郡金农字寿门别号冬心先生、稽留山民、龙仙客、苏伐罗吉苏伐罗,早上起来觉得很无聊。
他是昨天日落酉时回扬州的。刚一进门,洗了脸,给他装裱字画、收拾图书的陈聋子就告诉他:袁子才把十张灯退回来了,是托李馥馨茶叶庄的船带回来的。附有一封信。另外还有十套《随园诗话》。金冬心当时哼了一声。
去年秋后,冬心先生手头就有些紧。进了腊月,他想起一个主意:叫陈聋子用乌木做了十张方灯的架子,四面由他书画。过了正月初六,叫陈聋子上南京找袁子才,托他代卖。不想现在,退回来了!这个老奸巨猾!不帮我卖灯,倒给我弄来十部《诗话》,让我替他向扬州的鹾贾打秋风!——俗!
今天一起来,很无聊。喝了几杯苏州新到的碧螺春,念了两遍《金刚经》,趿着鞋,到小花圃里看了看。他踱回书斋里,把袁枚的信摊开又看了一遍,觉得袁枚的字很讨厌。顺手把《随园诗话》打开翻了几页,到处是倚人自重。有的诗,还算清新,然而,小聪明而已。再看看标举的那些某夫人、某太夫人的诗,都不见佳。哈哈,竟然对毕秋帆也揄扬了一通!毕秋帆是什么?——商人耳!郑板桥对袁子才曾作过一句总评——“斯文走狗”,不为过分!
他觉得心里痛快了一点——不过,还是无聊。
他把陈聋子叫来,问问这些天有什么函件柬帖。陈聋子把脑门一拍,说:“有!程雪门有一张请帖!”
“程雪门?”
“对对对!请你陪客。”
“请谁?”
“铁大人。”
“哪个铁大人?”
“新放的两淮盐务道铁保珊铁大人。”
“几时?”
“今天!中饭!平山堂!”
“你多误事!——去把帖子给我拿来!——去订一顶轿子!——你真是!——快去!”
金冬心开始觉得今天有点意思了。
等催请了两次,到第三次时,冬心先生换了衣履,坐上轿子,直奔平山堂。
程雪门是扬州一号大盐商,今天宴请新任盐务道。等金冬心下了轿,往里一看,扬州的名流显贵都已到齐。程雪门正陪铁保珊说话,一眼看见金冬心,站起身来。铁保珊早抢步迎了出来。
“冬心先生!久仰!久仰得很哪!”
“岂敢岂敢!臣本布衣,幸瞻丰采!铁大人从都里来,一路风霜,辛苦了!”
“请!”
“请!请!”
铁保珊拉了金冬心入座。程雪门道一声“得罪”去应酬别的客人。大家只见铁保珊倾侧着身子和金冬心谈得十分投机,金冬心不时点头拊掌,不免悄悄议论。
稍顷宴齐,更衣入席。正中一桌,首座自然是铁保珊,次座是金冬心。金冬心再三谦让,铁保珊一把按得他坐下,说:“你再谦,大家就不好坐了!”金冬心只得从命。
今天的酒席很清淡。铁大人连吃了几天满汉全席,接到请帖说:“请我,我到!可我只想喝一碗稀粥,就一碟香油拌疙瘩丝!”按扬州规矩,菜单请铁保珊过目。头菜是清炖杨妃乳——新到的河豚鱼。铁大人听说有河豚,说:“得有炒蒌蒿呀!——‘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有蒌蒿,那才配称。”随饭的炒菜也极素净。铁大人听了菜单,说“‘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他请金冬心过目,冬心先生说:“‘一箪食,一瓢饮,侬一介寒士,无可无不可的。”
金冬心尝了尝这一桌清淡而名贵的菜肴,又想起袁子才和他的《随园食单》,觉得他真是寒乞相,嘴角不禁浮起一丝冷笑。
酒过三巡,铁保珊提出行酒令。酒令叫做“飞红令”,各人说一句或两句古人诗词,要有“飞、红”二字。他先说道:“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下面有说“一片花飞减却春”的,也有说“桃花乱落如红雨”的。到了程雪门,他说了一句:“柳絮飞来片片红。”
大家先是愕然,接着就哗然:
“柳絮飞来片片红,柳絮如何是红的?”
“杜撰!杜撰无疑!”
“罚酒!罚酒!”
程雪门正无地自容,忽听金冬心放下杯箸,从容言道:“诸位莫吵。雪翁此诗有出处。这是元人咏平山堂的诗,用于今日,正好对景。”他站起身来,朗吟出全诗:廿四桥边廿四风,凭栏犹忆旧江东。夕阳返照桃花渡,柳絮飞来片片红。
大家一听,全都击掌:
“好诗!”
“到底是冬心先生!”
“不想雪翁如此博学!佩服!佩服!”
程雪门哈哈大笑,连说:“过奖,过奖!”
铁保珊拈须沉吟:这是元朝人的诗么?金冬心真是捷才!出口成章,不动声色。快,而且,好!有意境……
第二天一早,程雪门派人给金冬心送来一千两银子。收下银子,金冬心叫住陈聋子:“把这灯收到厢房里去。”刚提起灯,金冬心又叫住他:“把这个——搬走!”他指的是堆在地下的《随园诗话》。
陈聋子抱起《诗话》,走出书斋,听见冬心先生骂道:“斯文走狗!”陈聋子心想:他这是骂谁呢?
(选自《晚饭花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