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正在消失
2016-05-06杜永利
□杜永利
□刘 诚
田野正在消失
□杜永利
1
端午节回家,母亲说:“去锄一锄地吧,棉花要荒了。”我长久对着电脑,是该舒展一下筋骨了,再者几年未下地,着实对农耕生活念得慌,便欣然答应。
推开杂物室的木门,一股淡薄的尘土气味扑过来。阳光从窗子穿过,沿路和岁月的碎屑打着照面,我迟疑几秒还是跳进了飞舞的尘埃。铁钎、镰刀、斧头都落寞地倚着墙壁,像去到时光以外的亲人。我把锄头摇醒,拂去木柄的尘土,有些松动,便在他脚踝处缠上“绷带”,再给他穿好“铁鞋”。我扛着我这亲人,走向我们的棉花地。
这块地只有两三分,和相邻的几块地一样,原是合作社时代留来专门种菜的。那时相邻的两条街组成一个队,一起下地劳动,后来分地了邻里的地还是相挨着,这家见那家没有改种粮食,便也跟着继续种菜。邻居们常结伴下地干活,冬天到了,东家搭了西家的车,将几畦白菜收回去,过年和肉丸子一起煮,吃得喷喷香;而西家借过东家的铲,把那几垄萝卜挖了去,院子中间埋了以防冻坏,过年再挖出来,和葱姜猪肉一起剁。其他季节则有松土、播种、浇水、拔草、收蒜、拔葱等等,无论做什么都是相互帮衬着,也相互较着劲。“这家娘们儿真勤快,瞅瞅这韭菜多粗壮!”说话的男人在外挣钱,他女人听了就不服,担起扁带就挑两桶肥料过来,接着又浇水。过几天再看,嘿,两家的韭菜竟不分伯仲了。真是应了那句“人勤地不懒”。
那时我非常喜欢来菜地,这里的红萝卜水灵灵,就着井水一洗,满口清秋好滋味。除了吃,劳动时候的热闹和人们互开的玩笑也吸引着我。蜚短流长在自然的天地里自惭形秽,只有诸如“东头李毛家添了胖孙子,嘿,真有福气”之类的的细细碎碎,而这正是生活。
如今我又一次站在菜地,却找不到曾经那条瘦如脊骨的小路。它在岁月里遭受了没顶之灾,和水沟、老井一道被人们的锄头推平。大地又一次平整,几十年用丰收喜悦踏出的路,就那么无声无息被抹去了。如今改种耐旱作物,比如棉花、红薯。人们不需要经常下地管理,路自然不需要了。而水井是早就瞎了——这几年也不知怎么回事,地下水位下降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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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穿过邻居的早玉米,他们的叶片抽打着我,很疼。力是相互的,他们也疼。这群守卫自己河山的将士,显得多么力不从心:两百米以外的塔吊旋转得正欢。长矛的红缨在风里抖动,像是说着英雄末路的悲壮;而他们的干粮总是鼓鼓的塞了一行囊,这土地肥沃慷慨又无奈,纵使送其赴死也要他们做饱死鬼。
来到自家棉花地,果然是荒草没膝了。母亲那般勤劳,没难想象她居然能容忍自己的庄稼荒芜。我吐了吐沫湿润自己的手掌,之后背对太阳挥舞锄头。我在母亲的土地指点江山,却没有运筹帷幄的底气:棉花太矮,我必须小心才不至于误伤。遇顽固之草我得集中兵力,多流汗水,多磨水泡,这如两军对垒多日,忽一方强攻,怎奈敌兵早有准备,于是伤亡惨重;遇身陷敌营战友我又得丢了锄头亲自出山,俯下身来轻拉硬拽草藤,这无疑是军师的唇枪舌剑,软硬兼施……虽汗流浃背,但总算是大获全胜,我再一次找到劳作的快乐,在夏日难得的爽风里环视疆土。
可是很快我就发现自己不过是孤家寡人,心里无可遏制地生发滔滔寂寞,邻居们都到了哪里呢?你看那家汹涌澎湃的草浪,你看这家萎靡不振的烟草。现在是夏天,正是草木葱茏、蔬菜丰收的好时节。记得前几年,地里的人很多,蔬菜和人比着热闹。豆角垂地如杨柳,辣椒红红,黄瓜挂满架子,茄子压弯了枝头。尤其是下了一夜雨,雨里少量的硝酸相当于氮肥,第二天一大早,你必须拿了大麻袋才装得回去。可是后来,雨水酸度变浓,一下雨蔬菜必被烧死。这是人们改换作物的原因吗?
我和玉米一样,茫然看着不远处的塔吊。
2
每次回家都是周六傍晚,父母还在外村的工地上工。我煮些玉米糁,等他们回来。常常快八点了,街门才有响动。大热天的,他们归来时已经筋疲力尽,如果我不在,他们很可能就把晚饭凑合过去了。我上班之地是小城市,但节奏已经很快,早餐常常是在路上下肚,晚上还要义务加班,归来自是疲惫。这可以理解,城市向来如此,但村庄被快节奏攻占实在让我深感意外。想不清楚从哪一年开始,父母早晨也开始匆匆行动,啃着硬馒头,三下五除二便把面汤倒进胃里,去村口等包工头的四轮车。
村口在清早和临晚是最喧闹的,去工地的泥瓦匠、小工,去县城工厂的临时工一拥而出,电动车挡了四轮车,自行车堵了面包车,于是喇叭群起,刺耳与闹市区无异。
最近几年,经济大潮从城市一路奔袭而来,席卷乡村,人们都喜欢了攀比,挣钱多的人鼻子都朝天。这种风气下人人想着挣大钱出人头地,于是小厂子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了无数。它们一律拥挤在通往城市的干道旁边,好似乡村的喉咙患了食道癌,害得农田一瘦再瘦。这些“肿块”多是为了配合城镇化进程,建筑业火得不行,那洗沙场、石粉场、木料厂必然要开个十家八家。
土生的厂子多是不成气候的,而被城市淘汰的电厂、橡胶厂等却可以盘踞一地,枝繁叶茂。它们极受地方欢迎,官人都要抢的,一旦抢到手就神仙一样供着,划地盖厂优惠多多。
邻村引进一座铅厂,开始官民两方都热捧它。失去土地的村民可以承包建厂工程,我某个亲戚就是其中一位。他把我父母及众亲朋招致麾下,大干一场,收入多少不知,反正在县城买了房子,也有车了。受到好处的人很多,能进工厂的都进了,村民大抵觉得当工人比当农民有光彩,过年过节还发大米,故而都欢喜。进不了工厂的,就在厂外开饭店、理发店,因为发展服务业也挺挣钱。
那几年原本僻静的小村简直成了经济中心,十里八乡的都往那里送货物。但是好景不长,最开始是几名小学生查出血铅超标,接着大家都去查,结果大为惊慌。谈判无果,开始堵村口,不让工厂的货车出入,激烈之时甚至砸车。全市武警出动,封村抓人。村民叫来电视台记者,该记者却被阻挡在警示线以外,最后怏怏而去。那时我上初中,有几位同学回家被拒,他们从麦地悄悄潜回自家,下午归来就成了焦点人物,各种小道消息飞传。而我确定的是,刚结婚几天的表哥被抓了。
后来风声过去,厂里开始招安,每个孩子一周发补助若干元外加牛奶一箱,因为牛奶可以排铅。然而村庄的毒素却是无法排出了,表哥去外村卖白菜,一说是哪哪村子的,人家扭头就走。村边的奶牛场据说也倒闭了,奶牛连自己都救不了,还能用牛奶救孩子吗?于是孩子都去外地躲铅,小学倒闭了,我小时候和表哥表姐一起奔跑的那所小学,最后只剩下两个学生。
我在《焦点访谈》见到了熟人,村民们抢着控诉铅厂的罪恶。这期节目除了在十里八乡掀起一场大议论,再没有其他效果,而铅厂依然经营。
记得工厂奠基时,我和外公站在一起。那是四五月间,麦子已经抽穗,再有一个月就要丰收。然而时代是等不及的,推土机把所有绿色聚拢成堆。外公拾起一颗麦穗,搓开麦壳子细看,什么都没有。我那时不懂什么,但仍然感到疼痛。周围的人都表情凝重,守着自家田地,什么也不说。
其实,被推倒的何止麦子?当肥沃的田野埋于水泥,许多沿袭千年的东西都倒下了。进入工厂的人,也有保留土地的,但他们没有经营的耐心。一种叫“快”的毒素被吸入生活的肺腑,那么多人得了病。我很少再见到蹲着施肥的人,他们不怕脚麻,一手拂去作物周围的杂草麦秆,一手均匀播撒肥料。而现在用的都是机器,肥料浮在麦秸上,庄稼无法吸收也无妨,反正种地只是捎带的。收获季节,已很少见到各家抢占马路晒粮食的场景。你在村里走,根本看不到摊开的肤色麦粒或金子一样的玉米,它们被直接送进粮站,村民没有时间晾晒与扬尘。自家粮仓也不要存粮,没面粉了就去买一袋回来。就是面粉也是很少吃的,面条和馒头都有卖的。只是吃的不再是自己的粮食,没有以前那么放心、香甜;只是我再也看不见,去河边淘洗麦子的妇女,她们曾经那么耐心地淘啊淘,晾干之后还要细细拣出石子和草棒。而磨坊总有那么多人排队,鸽子从排气口飞进飞出。
它们飞进飞出,可飞出就再也没有飞回来。
3
与我一路之隔的那一整片土地已经被台商租下,说要搞科技、农业、旅游的结合体。塔吊就立在那里,它旋转着为泥水匠运去材料,供他们建造楼房。我去外围看过,原来躺着别人祖坟的地方,现在立了一座月季雕塑,周围繁花似海,挂果的海棠连成片,这土地从来没有如此美过。父亲说里面还养有孔雀等珍禽,以供城市游客戏耍赏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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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零星从网络搜到相关报道,说园区的投资额巨大,未来必能惠及周边村落。我知道这最起码要比铅厂好,可还是无法乐观起来。阿来在《被遮蔽的西藏》一文中指出,之所以出现“西藏热”是因为人们渴望一种与现实相反的生活,这种生活是精神上的、单纯的、浪漫的,然而这不是真正的西藏,只是外人的想象罢了。他还说,在西藏有一部分人愿意作种种展示来满足游客的想象,让人误以为西藏集体沉迷于一种高妙的精神生活。而我眼前的园区无疑走了西藏路线,它要把工业化进程中伤痕累累的乡村伪装成陶渊明笔下的田园,来向城市展示。
之前我在出租房墙外发现一张广告,内容是关于“开耕节”的:应广大市民强烈要求,现将滨湖公园辟为菜地出租,吃自家无机蔬菜,享受农耕之乐,您还在等什么?我很想笑,前不久去市郊,那里的工地正疯狂吞下土地,而这里却又开始渴慕回归自然了,这自相矛盾多么可笑。不过细想起来,矛盾中却又存在统一性,即两者背后都是经济大手在操纵。它让城市扩张,让农村交出土地,那你就得依命行事。这矛盾无从解决,所谓“农家乐”和“开耕节”只是商家挣钱手段,他们只会给人们呈现标本。
我在昆山打工时去过千灯古镇,那里是昆曲故乡,想象中她是江南锦绣之地,果然那里有小桥流水人家,只是流水污浊,人家变商家,开足了高分贝的“伤不起啊真的伤不起”以招揽顾客。那里徒有古镇之貌,而填充物却是现代商业文明。也去过海淀公园,园内有一景叫“御稻流香”,说是曾经那里水好米好,皇帝喜欢。如今那里仍留有一小块稻田,周围有茅草屋与水车模型,作为小学生实践基地以及市民遥想农耕时代的参照物。
城镇化进程正在加快推进着,村落许多东西都有消失的危险。假若几十年之后我们离开了土地,那些与生活水乳交融的耧耙犁铧、鸡舍羊圈从此隐退,我们也需要依靠标本来寻找乡村历史;假若空气不再干净,邻里不再互助;假若我们富有,却如无根草芥一般浮在风中……那完成城镇化又有什么意义?
冯骥才说:“有些村庄的历史非常悠久,文化遗存和历史财富非常深厚,它就像一本厚重的书,但没等我们打开,就在城市化和城镇化的大潮中消失了……我们无法阻止一个时代的变化,但是文化我们必须挽留。”是啊,乡村的历史、道德观、文化无疑是另一块肥沃土地,乡情根植于此,我们不止挽留,还要供奉。
4
去过湛江一座小岛,只有镇中心那条通往钢铁厂的路比较热闹,其他街道却少有行人。有天我循着鸡鸣过去,竟发现与大街迥异的情景。原来楼盘背后是荒村,只有几位老者在门前。那些鸡肆无忌惮地扑腾着,芭蕉树遮天,阴森森。以前在别人文章里一看到村子空了、炊烟凉了之类的语句就烦,以为那是跟风编造,见了这荒村我马上发现自己是井底之蛙。中原人更安土重迁,再者经济不比沿海发达,自然搬出村子的人较少。
虽然年轻人出去的不多,但是却都不再从事某些细巧或繁重的活计。木匠、银匠渐渐退出历史,我父亲一身泥瓦匠手艺,想传给别人却找不到徒弟,因为这活又累又脏还不怎么挣钱。至于种地的技巧,年轻人更是不屑于去学。我这次锄地算是稀奇事件,若是被熟人看见,还不知会怎么传播呢?所以回去前我对大街进行了好一番观察,瞅准了无人时机才敢离开。
母亲要去给外公送糖糕,我没有跟去。那个村子过年时我去过,铅厂已经倒闭。铁门不见,像落了牙齿的老人无力地张着嘴。水泥地面密布裂纹,荒草对落日,灰冷之光晃着我的眼。风很硬,吹出埙的呜咽。
也去过那所小学,里面终于一个人也没有了。
□杜永利,男,1990年生,河南修武人。毕业于河南理工大学。作品见于《佛山文艺》《美文》等,获第六届“包商银行杯”全国高校征文大赛散文组二等奖。
跨越时空的诗歌守望——柳必成诗集《假想》读后
□刘 诚
一位专业为机器制造的青年人,因为偶然的机缘被诗歌吸引,从此进入诗歌创作,并一发而不可收,他的作品不仅接连在地方报刊发表,还登上了《中国青年报》、《陕西日报》、《中国机电报》的宝贵版面,后来又被陕西省作家协会推荐参加了《延河》杂志举办的青年诗人培训班。只是,就在看起来距离诗歌梦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却因为一次意外的工作变动从此走上仕途,这一走便是二十多年。
生活便是限制。纵然是盖世英雄,也无法与现实为敌。二十多年的变故,足以移山倒海,重造山河;二十多年的日常生活堆积,也足以将一个诗人的诗歌梦完全掩埋。让人始料未及的是,时隔二十多年之后,这位当年的青年诗人,却将一部精美的抒情诗集送上了读者的案头。
我以惊讶的心情读到了柳必成诗集《假想》中这些朴素而新鲜的诗歌。它不大像是出自一位实权在握的现任行政官员的手笔,倒像是一位挚爱生活而又内心丰富的仕人写给自己的一部精神的自叙传。总体来看,《假想》中的诗歌,按写作时间可以分为两类。其中早期的诗,多为青春、爱情、真善美的歌咏,字里行间洋溢着青春的激情,辑录在“风与树”里的诗便是这样一些篇章。这些诗多写于九十年代前后,遵循着抒情言志的古老诗训,多少受到时代写作风气的影响,带有那个时代的鲜明印记。经过了二十多年岁月的沉淀和磨洗,近年诗风为之一变,那些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偶尔写作的篇章,视野开阔,笔力扎实,情绪饱满,每每迸发出灵感的火花,开始呈现出成熟诗人的某些特征。令人惊奇的是,按部就班、凡事都有程序、埋头于各种公文之中的必成,居然没有被刻板乏味的行政事务所掩埋,始终坚守在最靠近诗歌内核的某个位置,这应该说是一个奇迹。
对必成创作的突出印象是他对诗歌的爱,超越功利而且坚韧无比 众所周知,九十年代以来的中国诗坛,一向圈子林立、是非蜂起,诗歌也因此呈现出多极分化的复杂面貌。其中一翼,自“日常写作”而“口语”,而“废话”,而“口水”,而“梨花”,而“羊羔”,而“乌青”,每况愈下,因为太随意、太轻率、太作践诗歌不时引发众怒,被网友反复恶搞;另一翼则矫枉过正,奉《荒原》作者、英国现代派诗歌大师托马斯•艾略特等为宗师,强调“难度写作”,推崇诗歌的贵族性和书卷气,往往在诗歌中引入复杂的神话背景,有时还故意设置阅读障碍,结果远离现实,诗歌越写越艰涩、越难懂,最终使诗歌成为一种眩技的智力游戏,于时代日益脱节,互不相干。两类诗歌各执一端,貌似截然相反,实则殊途同归,每每从两个相反的方向将诗歌逼入绝境。必成则完全不同,他对诗歌没有任何要求,只是无条件地爱,这便使他的创作避开了所谓“影响的焦虑”,成功地避免了一些诗人同行抛开诗歌创作的核心问题,只在形式上上下其手、反复试验却又每每浅尝辄止所导致的“智力的浪费”。多年来,无论诗歌思潮怎样变化,必成始终恪守着诗之为诗的根本,以诗歌直面人生,直面心灵,强调言之有物和表达的有效性,哪怕写得少些,也决不粗制滥造,以诗歌的名义亵渎诗歌。他没有成名成家的诉求,更没有成名成家的时间表,那些附加于诗歌的外在诉求在这里完全没有,超越功利而且坚韧无比的爱,使他显得气静神闲,不急不慌。此种难得的超脱,使他获得了一般诗人所没有的从容心境,这也正是必成诗歌绝无投机取巧的痕迹,反而像成熟的浆果一样情绪饱满、像月下的静湖一样沉静内敛的根本原因。
对必成创作的另一个突出印象是写作的个人性,它往往以诗纪事,信手拈来,使诗歌成为一部诗人独有的心灵秘史 诗歌要不要宏大叙事?当然要,没有理由不要;只不过大可不必每一个诗人都来“宏大叙事”。前者如杜甫,其多数现实主义杰作,都在以诗歌的方式记载那个时代动辄牵动朝野、影响千万人的重大事件,竟至成就“诗史”美名;以后者论,自九十年代以来,诗人们纷纷回避重大事件,而将诗歌飞动的目光转向内心,专注于抒写那些细腻而隐秘的生命体验,于今已成风行一时的写作风尚。从这个角度讲,必成的诗歌写作似并无特别之处,但必成的显著优点在于,他在抒写个人心灵秘密的时候,决不背离时代和社会,其个人性十分明显的诗歌创作,始终不离开对时代与现实的强烈关注,诗歌于是成为他面对时代的一种自然反应。或许在必成的潜意识里,诗歌比其他文体更长于记录生活事件,且无比经济,简洁明快,决不枝枝蔓蔓,它比日记好用,在深度上远超新闻,而又成功地避免了小说和散文的繁琐和笨拙,不经任何媒介,即可直接进入另一个人的心灵,因此《假想》中的诗歌多以诗纪事,刻意回避了那些影响深远的社会事件。如《邂逅一场雨》,几乎就是一次真实事件的实录——在一次必须由诗人出面主持的重要官方活动中,偏偏天不作美,刚刚还晴好无云,忽然电闪雷鸣下起了大雨,事后诗人这样写道:“一位老朋友/永远不改脾气/说来就来/总是不约而至”,这是对“雨”的指斥; 接着笔峰陡转,变成了对意在“搅局”的“雨”的充满优越感的嘲弄:“一位老朋友/永远充满自大/说走就走/总是不打招呼/那就请吧/我备好/鲜花/地毯/掌声/不怕失去良机/之后/我违心地说/这场雨/知时节”。精神的王者,最终将习惯于“搅局”的“雨”踩在脚下,指证了一次精神的胜利。在一首题为《那一年天塌了》的朴素到无华的悼亡诗里,我们读到了这样的句子:“那一年,天塌了/准确地说/那一年/天塌的时间/是在吃过晌午以后/麦子收回来了/田里还没放水/我上学走的时候/在尿坑边见过父亲/他和往常不太一样”这便是一位诗人与父亲的永别。熟悉农村的人知道,在乡间父亲就是一个家庭的天,它比头顶上那一片天更真实,约等于幸福的全部,只不过“天塌了”。“天塌”的动作在突然之间发生,没有预告,也没有通知,完全不考虑一位少年诗人的意见。低沉而吵哑的布满血丝的呼告,凝固了那个生命中最惨烈、最悲催的时间刻度。天塌下来,首先砸在了诗人的身上,他感到沉重,日月无光。“二爸家的春娃来了/他还不到送信的年龄……/我跑出学校”,疼痛第一次重击了诗人;葬礼上那些怪异而神圣的仪程、跌跌撞撞的身影,及其种种难以尽述的细节,令人刻骨铭心,即使在数十年之后,我们仍能从这些俭朴的诗句里,感受到令人窒息的沉闷和压抑。然而,就在这个黑云压城的严重时刻,诗人第一次见证了生命的奇迹——一位平凡的中国母亲以令人惊异的沉勇和坚毅承受了这一重大的变故,拯救和保护了在危机中风雨飘摇的家庭!“那一年/ 天/就这么早、这么快地/塌了/也是从那一年起/我们家里每一个人/就再也不信天了/尤其是我的母亲/从此/只信自己”——这是一次对生存真谛的发现,也可以说是一次人生的盟誓,正是母亲在危机面前无所畏惧、不等不靠的执着和坚韧激励和支持了诗人,使得诗人在后来漫长的生活中穿越人生的风雨,走向成功的彼岸。简洁直白的语言,兼以“那一年天塌了”一句的反复出现,营造出一咏三叹、悲怆得连气都喘不过来的诗歌节奏,使诗歌所携带的情绪反复加强,最后以排山倒海的力度作用于读者,令观者为之动容。《小麦生长》一首初看写小麦,所描摹的种种性状无不紧扣小麦特征,其实却是诗人心灵的一次真实坦露。没有春风的温润,没有百花的惊艳,冬小麦从冻土之下萌发,历经不为人知的艰难困苦,然后打苞灌浆,慢慢成熟。诗人不厌其烦地描摹小麦成长的全过程,相当于一部诗歌版的“小麦简史”,可惜这一切是被忽略的;人们只看到“小麦生长/油菜花开放/大地上如约而至的风景/碧绿与金黄/在蜂的翅膀上流淌”,却看不到小麦背后的艰辛。事实上,小麦不是温室里的事物,即便是最寻常的小麦,它的成长那也是悲壮到无以复加,小麦如果是有灵性的,其内心也一定如风暴追逐的大海一样波涛汹涌。只不过小麦是沉默的,在被遗忘的地方,许多同样的小麦并没有登堂入室修成正果,因为还没有等到成熟就枯萎了。汉中大地上司空见惯的经典意象,经由诗人重新命名,传达出复杂的生命感受,自我的期许和对自然化育之恩的感激跃然纸上,成为诗人最好的精神独白。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颗粒饱满,丰收在望”,信心缘于内心的强大,谦虚归因于难得的清醒;“风调雨顺/颗粒归仓”——永不滑落的良好祈愿,就像大海的灯塔,指引诗人穿过人生的惊涛骇浪,走向瓜果满园的人生腹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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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必成创作的第三个突出印象,是据传统而决不拘泥于传统,是情绪的圆润饱满,是诗艺的纯熟与多变 由于工作繁忙,必成的诗多忙里偷闲写于手机,以短信的形式在朋友圈流传,且多为短章。但自前年以来,忽然出现了长达六十行以上的较大篇幅,比起以前的诗,这些诗格局更大了,意象复杂起来、飞动起来了,且更加清晰、力度更强,诗歌所携带的信息也更加复杂,概括生活的力度明显增强,诗歌所呈现出来的连绵意象更加阔大和壮观。如《关于翅膀》一首,六十余行一气呵成,从个人生活的层面出发,升华抽象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翅膀”意象:“我多想拥有你/让生命/在天空飞翔/黎明/披一身朝霞/夜晚/戴几缕星光/即使一觉醒来/我已走到中年/对你的渴望/依然如青草生长”。“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诗人渴望一双始祖鸟一样的“翅膀”,因为只有“翅膀”给人以自由,带我们脱离现实的樊篱到达远方,它是自由的象征,也是自由的必需。然而“翅膀”是昂贵的,往往越是渴望却越是没有,反而一再迷失,于是只能在渴望与得到之间长久地犹豫徘徊,直到有一天发现,象征人生法力的始祖鸟一样的伟大“翅膀”它不在别处,就在自己的胸腔里扑打,伴随诗人的心跳砰然作响。大约与出生在著名的茶乡有关,诗人对茶也自有一番独到的观察和体悟:“一片茶叶离开茶树/走出茶园 才能成为真正的茶/道路如此曲折/让人想见一个人的一生//在沸水中慢慢地舒展开来/轻盈的体态/优美的舞姿/只在水的内部绽放/这是生命的本色/在不知不觉中/茶与水的交谈/将杯中无色之色/慢慢打绿”(《茶之语》)淡而镌永的句子,类似自言自语,不急不慌,不乍不惊,却又耐人咀嚼,令人过目不忘。茶在诗人笔下立体化了,可感可触,有了心思,有了婀娜的体态和高贵悠远的香味,我们分不清哪里是茶,哪里是人,甚至茶就是人,茶就是禅,因为“由茶向前再走一步就是禅”。这些貌似“传统”的诗歌,自由言说,信手拈来,进退自如;举凡身边的寻常事物,只要被诗人捕捉,立马成为诗人的代言,他其实是在无意之中抓紧了不期然而遇的事物,以便方便地说出心中想说的话,传达出那些复杂而莫名的瞬间感受。“梦/断断续续/被昨夜的叫声/一截一截淋湿”(《听雨》);“我让秋天请你/下山落地/敲开外壳/终于抠出/一瓣一瓣/隐藏的智慧”(《山核桃》);“一块石头扔进池塘/叮咚一声/水受伤了/水面顿时留下伤口”(《假想》),行云流水的语言,朴素至极,简洁至极,读来却富有张力。也有一些写得很漂亮的抒情短章,如题名《沙田坝》的短诗,通篇写“我”对一位美丽女性的观察:她“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鸟儿,一年四季/飞到北方/飞到南方”,只是“去沙田坝没有航班/坐大巴的路/也很遥远/那里的山水不欢迎陌生人”,自我调侃之下,流露出一份难得的明快和轻松。抒情短章《树说》以树自况,传达出人生的某种况味。《上火》则以简洁的语言,将一次病理的“上火”与某些庞大的事物联系起来,使“把脉”这一中国医学特有的意象,得到刻意的突出和强调。这些令人惊奇的诗歌貌似传统,其实相当前卫,许多当代诗人常用的艺术手段,如比兴、拟人、象征的运用,主题的开掘、语言的锻造和意象的营造,隐喻和通感等手法的引入,都有出色的表现;一些诗歌取材于寻常的事物,也都经过了巧妙的陌生化的处理,而反复、排比、对比等传统修辞手段的恰当运用,更给他的作品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从当年《延河》青年诗人培训班上高声诵读诗歌的文学青年,到今天成熟稳练的《假想》作者,这是一次跨越时空的诗歌守望。断断续续、不即不离;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剪不断理还乱。诗歌就像一位冷艳无比的绝色美人,当你发现它离你而去,其实它仍然在那里等你;而当你满怀热情地走了过去,却发现它已移情别恋。这位冷若冰霜而又不离不弃的女神级别的诗歌情人,被一位中国诗人在二十多年的时间里苦苦守望,至于是否得到了她的真心,不得而知。只不过,此种情形很可能正是诗歌创作的常态。如果一定要将诗歌比作情人的话,这情人其实从来如此:她冷艳无比、高贵无比,永远不缺少粉丝的簇拥,既不需要怀疑,也不需要任何的论证,只需要我们在有限的生命中用全部的身心去爱就行。正是出于这个原因,谈到诗歌我通常不大言爱,而是上升到信仰的高度——因为诗歌,我们得到升华;因为诗歌,我们心灵安妥,得以置身于诗人这一消费主义年代最幸福的特殊族群。
如此,则诗人必成何憾,反而应当感到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