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媭之谜:屈赋中的一个疑团
2016-05-05青萍
青萍
屈原的《离骚》中提到一个神秘的女性——女媭。“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她总是以长者的口吻亲切地责备、规劝着屈原,焦虑不安地关心着屈原的命运。那么,神秘女性女媭到底是屈原的什么人呢?
对此,古人有多种说法:王逸认为“女媭,屈原姊也”;郑玄认为她是屈原之妹;贾逵认为“楚人谓女曰媭”,女媭不过是楚国女子的泛称,也称“女须”。旧时多依王逸注以“女媭”为姊的代称。如姜夔《〈探春慢〉词序》便称:“予自孩幼从先人宦于古沔,女媭因嫁焉。”但陆德明《释文》则说:媭为“妾也”。朱熹《楚辞集注》更以媭为“贱妾之称”;又说以“比党人”,解婵媛为“妖态”。周拱辰《离骚草木史》进而说女媭是女巫……
沅湘一带特别是秭归地区民间传说或讲女媭是屈原姊,或讲女媭是屈原的女儿。当代学术界对女媭之谜也有多种探讨,归纳起来大致有四说:
一、女媭是屈原的姐姐
此说以聂石樵的《屈原论稿》(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为代表。在那里面,聂石樵写道,屈原有个姐姐,名叫女媭。《离骚》说:“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王逸注:“女媭,屈原姊也。”又《说文》:“媭,女字也。《楚词》曰女媭之婵媛,贾侍中说‘楚人谓姊为媭’。”对此后人多有怀疑。聂氏认为,在没有充分证据以前,不能轻易否定古注。至于郭沫若在《屈原研究》里所言,即屈原作《离骚》已62岁,不应当还有个老姐姐跟随他过窜逐生活的推论,似不能成立。《离骚》实际作于壮年,并非作于晚年,因此,屈姊是可以跟随其弟过窜逐生活的。
聂石樵说,女媭之外,屈原是否还有别的亲属呢?他引《襄阳风俗记》记载:“屈原五月五日投汨罗江,其妻每投食于水以祭之。原通梦告妻,所祭食者皆为蛟龙所夺。龙畏五色丝及竹,故妻以竹(叶)为粽,以五色缠之。”(见《太平寰宇记》卷一百四十五引)。这虽然是一个传说,并不可靠,但屈原有妻子是可以肯定的。又《长沙府志》说屈原有儿子,不知所据。史迹湮没已久,无从考察了。
二、女媭是屈原的侍女
此说以郭沫若《屈原研究》(载郭沫若:《历史人物》,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7—106页)及《屈原赋今译》为代表。郭沫若在《屈原研究》里说:“据我看来,‘女媭’不应该是屈原的姊或妹。因为《离骚》是屈原晚年六十二岁的作品,在那时候不应该还有老姊和老妹陪着他过窜逐生活,而且做老姊、老妹的人也不好那样‘申申’地去骂他。‘女媭’可以解为屈原的侍女,‘婵媛’为其名。《九歌》的《湘夫人》歌里面,有‘女婵媛兮为余太息’,正可以为互证。又如把‘女媭’解为天上的星名‘须女’,似乎也可通。因为《离骚》里面,以丰隆(云神)、望舒(月神)等为仆御,则以须女为侍,亦很近情理。”郭沫若还在《屈原赋今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里再次强调说:“女媭旧以为人名,或说为屈原姊,或说为屈原妹,均不确,今姑译为‘女伴’,疑是屈原之侍女。”
姜亮夫也在《楚辞今绎讲录》(北京出版社1981年版)里说:“女媭是屈子侍妾,并非屈子姊妹行。”
陈士林则在《〈楚辞〉“女媭”与彝语mo21 ni55》(《民族语文》1991年第2期)一文里,通过楚语与凉山彝语的比较,认为“女媭”即“灵女”,可能为侍妾或女伴中之长者,“女媭”不一定是女巫的真名。
三、女媭是假设的师傅、保姆一类老年女性
此说以游国恩《屈原》(中华书局1980年版)为代表。在该书里,游国恩写道,《离骚》中有一个“女媭”,“媭”为楚国妇女的通称,本是一个假设的人物。王逸解为屈原的姊姊,是由于不了解屈原的文例常常把自己比作女子,因得罪丈夫(指楚王)而见弃——屈原由此而设想一个类似师傅、保姆之类的老妇来责备自己,劝自己不要太刚直,而随和一点就好了。因此硬指女媭为屈原的姊姊,是没有什么根据的。
游国恩还就《襄阳风俗记》里记载的屈原妻投食入水祭夫君的故事发表意见说,屈原有妻是不成问题的,但就此故事而言,它大概从南朝梁吴均《续齐谐记》中的一个传说讹变而来,是不可靠的。
据杨剑宇在《千古之谜》(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中的介绍,对于上述将女媭坐实成现实中的人物的推论,有人反对说,《离骚》中提到的真实人名,除了距屈原千百年之久的历史人物,如尧、舜、禹、汤、文、武、桓、穆、伊尹、吕尚、比干、彭咸、启、后羿、桀、纣、浞、妹喜、褒姒等人以外,对自己的亲人,只提及了已故的父亲:“朕皇考曰伯庸”,对据传尚在人世的母亲、妻子、女儿等人,一概未写入诗篇。如果屈原有女媭这样一位贤姐,也自然不会写入,何况并无确凿史料可以佐证屈原有一位贤姐。因此,女媭不可能是屈原的姐姐,也不可能是女伴、母亲、妹妹等亲人。至于说女媭是女子的统称,未免流于空泛,使人摸不着头脑;说是使女、贱妾吧,以如此低卑的身份,似又不可能对屈原“申申其詈予”;说是师傅、保姆,则猜测的成分更多……总之,将女媭视为现实中的人物,未免过于拘泥。
四、女媭是想象中的与屈原
进行精神交流的女巫
杨剑宇介绍说,当代学者中有一种见解,说当时楚国巫风盛行,人们遇事必求神问卜,习以为常。屈原身处逆境,心情痛苦、矛盾,自然会去求教于值得信赖而富有阅历的年长神巫。屈原在《离骚》中叙述自己曾就去还是留于楚国之事请教过灵氛。灵氛为他算卦,劝他“勉远逝而无狐疑”,赶快下决心去国远游,前途当可有转折,但他仍“心犹豫而狐疑”。又去求教巫咸,巫咸同样劝他“勉升降以上下兮,求榘矱之所同”,并以古之圣君贤相相得的例子,要他赶紧离开楚国,寻找明君,以实现其“美政”抱负。古今学者大都认定灵氛和巫咸是神巫一类人;同样,屈原向其求教的女媭,也应是具有这样身份的女巫。一则,三人言语的口气如出一辙:女媭有“孰云察余之中情”,“夫何茕独而不予听”之言,语气十分亲密;灵氛也有“孰云察余之善恶”之言,口吻也十分亲热。灵氛与巫咸说话时虽未点明“申申其詈予”的表情,但从其语气来看,责备和关切之情并不亚于女媭。二则,从《离骚》的结构分析,第一部分中诗人抒写了自己救国救民的抱负、矢志不渝的意志和忠而遭谤的境遇,第二三部分中却转而以浪漫主义的手法,动用问答形式,先后向虞舜诉说,向女媭、灵氛、巫咸请教,通过三人的言语,一波三折地层层披露自己的矛盾心理,表达自己上下求索、执著地追求,以保持高洁情操的心迹,使诗人的自我形象更加生动和丰满。这种以虚构人物及问答式抒发胸臆的浪漫主义手法,乃是春秋战国诸子散文中常见的,屈原在其他诗篇中,也多次运用过。因此,女媭和灵氛、巫咸,都应是诗人根据需要而虚拟出来的艺术形象,是屈原想象中的与之进行精神对话的女巫,而非现实中的真人。
一两千年来,人们绞尽脑汁,将女媭的各种可能具备的身份几乎全都予以了猜测,然而,女媭究竟是何人?迄今为止提供的各种假设或答案,却均不能令人满意。总之,女媭之谜是屈赋中一个难解而又应当解的重要疑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