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声慢》的词语特色

黄振永

李清照的《声声慢》一词堪称历代词作中最为知名之一，好评多多，本文仅就其语言特色谈谈个人浅见。

诗语近文，词语近口语，不少词人的词作，诗语、词语兼用。易安之《漱玉词》诸作，大量运用词语，被誉为“当行本色”，堪称运用词语之典范。

一、全首词语特色突出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七叠十四字，全为齿唇音。诗中通常只叠二字，偶有双叠四字。此种多字连叠，词中亦独见，但不觉其重叠累赘，成为词语中之创举。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乍”字诗中少见，词中常见。“时候”，诗中常只用“时”。“最”“难”诗中常用，但“最难”少见。“将息”为调养之方言，诗中难觅。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杯”“盏”意近，诗中一般不同用，词不忌，且可深化、强化。“淡酒”，诗中有用“薄酒”“浊酒”“清酒”者。此处之“淡”实非言低度酒，而含有不堪御风寒之主观感觉，浓亦觉淡也，情致物变，亦词语特色。“怎敌他晚来风急”为三二二句式，诗不用。

“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也”为虚字，增感叹之用，词中常见，诗中少见。“正”，时间词，指此时，词中常用。

“满地黄花堆积，惟悴损，如今有谁堪折。”“堆”“积”诗中多单用，以求精炼；词中可复用，以显荡漾。同理，“憔悴”与“损”亦意近，但程度深化。“如今有谁堪折”之六字词语，为“花开堪折直须折”七字诗语之反义应答。

“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守着”为动词之正在进行式，诗中一般只用动词本身，词中则常加“着”字，口语化。“窗儿”，名词儿化，诗中少见，词中儿化可增加亲切感，且富闺人口吻（包括拟闺人）。“独自”，诗中常单用“独”或“自”，因二者意近。此词复用，更显孤单寂寞。“怎生”为宋代“如何”之口语，即今之“怎能”。以“黑”形容天时，纯为口语，诗中则多用暮、昏、夕、暝、晚、夜。前人评“黑”字不许第二人押，盖再用“黑”字押韵则为东施矣。“得黑”二字俗极，人不敢用，易安用之而成绝唱，可谓俗极反雅也。此等语可创而不可步。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兼”字虽文，但词中常见。“到黄昏”，诗中有用“向晚”者，用“到”字形容时间的推移，少见，词中不鲜，如“安排肠断到黄昏”。“点点滴滴”，双声双叠，极具词语特色，与首句呼应而不觉其赘。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次第”本顺序之意，此作时候解。一首词中用了三个时间词语：时候、旧时、次第，只有词体才不回避，诗若如此便显累赘。此首中，三词并非简单重复，而系各有其意，“时候”指季节，“旧时”为往事，过去式，“次第”为现在式，三用有层层推进之妙。结句将“怎”字重用，与“怎敌”“怎生”呼应排比，无奈无奈再无奈。“一个”，诗中多只用“一”，杜甫的“两个黄鹂”有非议者。诗中“愁”字常见，而“愁字”难见，以“愁字”言愁，似为易安独享。“了得”可有双解：一是很厉害，如功夫了得；一是“了”作完成解，则句意为“怎么能用一个愁表述得了呢！”两种理解都可以。总之，愁到极点，比愁还愁，极其夸张，无理之理，作者难以自已，读者不禁唏嘘。

二、动词用法多种

诗词都重视动词的灵活运用与变化多样，忌质实死板，词更胜。此首中的动词运用堪称丰富多彩。

“寻寻觅觅”似为动词，实作心态形容词用，言其似欲寻觅，惆怅恍惚，并非寻物觅人，可称为形容动词。

“将息”，既有修养，又有遣愁之义，为一抽象动词，可包括防寒保暖，养生护体，调心养性，调节饭食，保证休息等，并不专指某一实际动作，可称为泛动词。

“敌”，作对抗解，是“最难将息”的延伸注补。

“过”，虽为动词，实为形容空中过雁。“伤”似为动词，实与“心”组成复合形容词。“是”非有形动词。

“堆积”是两个动词组成的复合形容词。“摘”虽是及物动词，但加“堪”字则成虚拟，只是形容心态之不忍而已。

“守”是动词，但守在窗前，只是一种静态的延续，是凝固了的动词。“得”作等待解，可算动词，但此处仅指时间的推移，看不见，摸不着。“兼”有很多词性，此处的“更兼”不是一般的连接词，而有“下”雨之义。其雨滴落下的动作和声音，都隐藏在“点点滴滴”之中，可称隐动词。“到”是时间的无形推移，也是虚动词。

如此看来，虽然此首中几乎无一实用动词，但作者的愁思却在徘徊逡巡、静坐守窗待黑中，翻滚奔腾，越演越烈，难以自已，达到了按常规用动所难达到的高度，充分展示了词语的魅力和威力。这类将动词虚用、隐用、省用和静用甚至变用之例，在易安词中广为运用，如“倦梳头”“载不动”“也拟泛轻舟”“独抱浓愁无好梦”“万千心事难寄”“不许愁人不起”“梅定妒”“菊应羞”“又何必、临水登楼”“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等。

三、巧用重字重义词

整首在字义重复运用上甚多，绝非偶然。寻觅义同，清冷义近，凄惨戚义似，晚来、黄昏、黑义同，时候、时、次第义同，还有杯盏、点滴、堆积、憔悴损、独自皆如是。再加上怎字三用、得字两用、叠字十八字等等，这些手法的运用，造成声声回荡缠绵的愁景、愁态、愁思、愁情，语言与情感浑然一体而和盘托出，震撼人心。

全词语的词作并非很多，不少夹有诗词两用语或诗语。易安善用词语，以本首为最。俗语雅用，声韵重叠，同义荡漾为其主要特色，值得读者细细品味。

四、含蓄委婉多方位言愁

此首的主题可谓孤独之愁。首句就将孤独的态势、感觉、神情、容颜一倾而出。结句以一个言不尽愁的愁字收尾，首尾呼应，中间则是多手法、多方位言愁。

“寻寻……戚戚”，直接言愁。

“乍暖……风急”，以时令、气候、酒、风言愁，与“冷冷”呼应，是“冷冷”的展开，其中包括增换衣物，饮酒御寒，然皆无济于事，何也？非仅身冷，乃心冷也。外冷可添衣烤火，内冷无药可济。

“雁过……相识”，以动物言愁。雁可群可孤，羡雁群而叹己单，反比；闻似曾相识的孤雁鸣声而自感亦孤，正比。两种理解皆为孤独之愁，笔者倾向于闻孤雁之声而知旧雁之曾过。言孤独之愁选失群之雁很典型。这种孤愁不仅限于亲情、爱情，更含志趣，读其《金石录后序》可知。

“满地……堪摘”，以植物言愁。黄花可专指（菊），也可泛指，可言物，也可言人。“满地黄花”显然言物，“憔悴损”则既指物，又由物及人及己。“如今”二字极为委婉巧妙，由今思昔，可以联想到初开的娇艳，人们欲摘之插瓶，饰头。“谁”，泛指、专指皆可。专指可以是作者，也可以是作者的知心人，可以理解为当初曾摘下插于心爱者的发间为饰。如今斯人何在，自己也成了明日黄花，有谁堪怜，人物合一，悯物悲人。

“守着……得黑”，以静态言愁。无人相伴，无奈以窗为伴相守。“守”可用于夫妻，“独自”则不言自喻，两情相悦的日子易过，独自一人难熬，时间凝固、度日如年。“得黑”又如何，能否成眠忘愁，还是辗转反侧？纵入眠又将梦何？想必也是“梦为远别啼难唤”，何况无人来唤。

“梧桐……滴滴”，以声音言愁。有节律的梧桐雨，雨后犹延续点点滴滴，敲在心头，如与心声同步，将因共振而一声强似一声，人何以堪？人之入眠，静中固易，闹中亦可取静，最难的是节律不变之声，如钟之滴答，工地打夯，屋檐滴血，皆易使人心烦意乱，何况孤愁之人。

“这次第……了得”，既难成眠，必然思前想后，往日的欢乐，眼前的凄境，一齐涌上心头，怎么了得，不得了，了不得。只好起来独自绕阶行，边绕边构思，《声声慢》就诞生了。

无易安之经历境遇，难有《声声慢》之词；无易安之才识，词亦难以如此动人。常言道，欢乐似而悲愁异，似者入诗词易雷同，异者入诗词各放异彩，故历代词言愁者众多，言欢乐者屈指可数。词言愁情者易佳，盖其本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