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运和他的山水诗(上)
2016-05-05子规
子规
东晋安帝义熙七年(公元411年)的一个仲夏日,一位来自江州(治今江西九江)的年轻官员轻盈地通过庐山虎溪小桥,出现在茂林含烟、曲径通幽的东林寺内。寺后便是云雾缭绕的香炉峰,白练似的巨大瀑布从天而降,传来音乐般的动听声音。这位衣着绸缎皂衣的青年深深地吸了一口湿润清新的空气,带着一脸虔诚,双手合十地步入大殿旁的一间禅室。那里面,已届七十八高龄的慧远法师正在打坐中等待他。
这位慕名前来求法的年轻人叫谢灵运(385—433),时年二十七岁,在江州都督兼刺史刘毅(先前为豫州刺史)幕下任记室参军已有五年之久。他出身于赫赫有名的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谢氏世家,是那位在淝水之战造成苻坚八十七万大军于风声鹤唳中狼狈北逃的大英雄谢玄的最疼爱的小孙子。这位谢氏子孙出生在会稽郡始宁县(今浙江上虞),因系单传,恐难养育,小时曾被送到钱塘某道馆寄养,遂有“客儿”“阿客”的小名。后人也称他为谢客。他在七岁那年袭封为康乐公,食邑二千户。《南史·谢灵运列传》讲谢灵运“少好学,博览群书……性豪侈,车服鲜丽,衣物多改旧形制,世共宗之,咸称谢康乐也。”
谢灵运打少时便养成负才傲俗秉性,很少服过他人;但一见到慧远,仅聆听数语,就肃然起敬,倾心服膺,当即执弟子礼,并在寺里住下来,一住就是好几天。临别之际,他还捐资穿凿流池三所,以方便寺内用水。这以后谢灵运便成了慧远的私淑弟子,或说是莲社的编外成员。据说东林寺内的白莲池,也是谢灵运出资所凿并始植白莲。白居易的一首古调五言(题作《东林寺白莲》)咏的就是它。义熙九年(公元413年),谢灵运随刘裕入朝为秘书丞。不久,慧远在庐山请人绘成万佛影图,并撰《万佛影铭》以纪;又派道兼和尚赴建康见他,请作《佛影铭》。谢灵运当然义不容辞,迅速笔就。现在,这一组由两位文章圣手创作的题画铭收录于唐代道宣所编《广弘明集》卷十五,各具神采,形成双璧。其中谢灵运那篇还提及庐山景致:“倚岩辉林,傍潭鉴井。借空传翠,激光发冏……敬图遗踪,疏凿峻峰;周流步栏,窈窕房栊。激波映墀,引月入窗。云往拂山,风来过松。地势既美,象形亦笃。彩淡浮色,群视沉觉。”这里透出谢灵运对自然山水已在进行有意识的关注与留意,所以才能凭过往记忆描绘出庐山山水与众不同的清丽特质。义熙十三年(公元417年),慧远法师在东林寺圆寂,享年八十有四。东林寺特请谢灵运作碑文。谢灵运即撰《慧远法师诔》,“铭其遗德”。
谢家世代崇奉道教,到了谢灵运这里,又熏染上佛教的香火。谢灵运的佛教造诣很深,有佛学专论《辨宗论》传世,还撰写过一部讨论悉昙字母(即“十四音)、梵汉对音的理论文章——《十四音训叙》。按饶宗颐先生在《澄心论萃》一书里的说法,谢灵运当是中国人中第一个论及佉卢文的人,也是中国诗人中第一个通识梵文者。但他崇佛却不佞佛,且儒、释、道三教会通(就像他的老师慧远法师一样)而精于佛学,是六朝诗人中少有的佛教大学者。
谢灵运同他的前辈一样,也十分热中于政治。东晋安帝义熙元年(公元405年),他同两位堂兄弟一道投入琅邪王、大司马司马德文幕下为行参军,从此步入仕途,时年二十一岁。一年后,他又转投豫州刺史刘毅幕下,任记室参军。此时刘裕已与刘毅暗中较上了劲,为将来争夺天下蓄势待发。谢灵运投向刘毅,当然令刘裕不快。这实际就为谢灵运以后命运的走势埋下了伏笔。义熙八年(公元412年),刘裕击败刘毅,刘毅自缢于江陵城外的牛牧佛寺。谢灵运走投无路,不得已被刘裕收编,后来做了刘裕幕下的宋国黄门侍郎,迁相国从事中郎,再转世子左卫率。恭帝元熙二年(公元420年),刘裕通过“禅让”的形式代晋为宋,改元为“永初”。但他虽年仅五十有七,却“素有热病,并患金创”(《南史·宋本纪上》),以后两年更为严重,“坐卧常须冷物”(同上)。这时候的谢灵运也坐不住了。他本来是太子刘义符的师傅,却将刘宋“未来之星”的“宝”押到刘裕的次子、庐陵王刘义真身上。《宋书·武三王传》说“义真聪明爱文义而轻动无德业”,和谢灵运可谓脾气相投。当时聚结在刘义真身边的除了谢灵运以外,还有另一位诗人颜延之(384—456)以及一个叫慧琳的僧人。刘义真曾对他们夸下海口:“得志之日,以灵运、延之为宰相,慧琳为西豫州都督。”(《资冶通鉴》卷一百二十)刘义真这话还没说过一年,永初三年(公元422年),宋武帝刘裕就得病死了,可是继位的却不是刘义真,而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刘义符(是为少帝)。曾经觊觎皇位的刘义真于是离京出镇历阳,紧贴他的“三人团”也被打散:谢灵运出为永嘉(治今浙江温州)太守,颜延之为始安(治今广西桂林)太守,慧琳则迁往虎丘(在今江苏苏州)住持。
史称颜延之秉性“疏诞,不能取容当世”(《南史·颜延之列传》)。这一点倒与谢灵运相合。但他因“少孤贫”而尚节俭,没有纨绔子弟炫耀财富、仗势欺人的坏脾气,所以人们对他的“辞意激扬,每犯权要”,“肆意直言,曾无回隐”(同上)并不过多为难,不像谢灵运那样遭致天怒人怨。他与谢灵运均为当时有名的大才子,“议者以延之、灵运自潘岳、陆机之后,文士莫及,江右称潘、陆,江左称颜、谢焉。”(同上)颜延之曾问另一位当红诗人鲍照,他与谢灵运的文采谁更好?鲍照回答说:“谢五言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君诗若铺锦列绣,亦雕缋满眼。”(同上)鲍照之言虽委婉,却也道出了谢、颜高下之分,即谢诗出于自然而露清新灵动气息;颜诗精于雕琢,虽锦绣满目却显艰涩拘谨之态。即便从诗文风格看,同为狷介狂诞之士,但在当权者眼里,颜延之并不是一个危险人物,所以他能历经四朝(武帝、少帝、文帝、孝武帝)而屡见重用,以富贵而终。(《南史》本传说他于孝建三年因病而卒,享年七十三。)甚至早年和颜延之、谢灵运同为刘义真心腹的慧琳,也顺利地度过了武帝驾崩后的政权交替时期(政治上的危险期),被继少帝为帝的刘义隆(宋武帝第三子)捧为座上宾而参与政要,时人谓为“黑衣宰相”。以后他虽不知去向,但结局想来不会太糟。
当时辅佐刘义真的“三人团”中,唯有谢灵运不得善终。不过这也是因为他太不识相,恃才傲物,我行我素,作茧自缚。谢灵运其实从骨子里很瞧不起刘宋皇室。他出身晋朝高门大族,家资丰厚,心气很高,具有天然的优越感。而刘裕所出身的北府兵,本为他的祖父谢玄一手创建,要谢灵运去向自家门下的“老兵”俯首称臣,这在一直被祖父娇宠着的他来说,存在很大的心理障碍。虽然他不得已做了刘宋王朝的官儿,却在平日里时常流露出对它的反感。与此同时,他又不断在皇室中去寻找可以依附的主儿,以维持家族在国家政治中的地位。可惜他的政治嗅觉并不出色,或者说运气太差,两次都跟错了人,站错了队,最终因对朝廷屡屡不恭而误了性命。(《南史·谢灵运列传》说他“猖獗不已,自致覆亡”。)
谢灵运在永嘉期间只是一个挂名太守,并不做事——不是朝廷不让他做,而是自己不去做。他知道自己在政治上是个失败者,也就懒得去为胜利者做劳力费心的事儿。《南史》本传说,永嘉“郡有名山水,灵运素所爱好。出守既不得志,遂肆意游遨,遍历诸县,动逾旬朔……所至辄为诗咏以致其意。在郡一周,称疾去职,从弟晦、曜、弘微等与书止之,不从。”这段记载告诉我们,谢灵运是一个十分使性任气的人,的确缺乏做政治家的基本素质。他在永嘉仅仅一年,登山临水是他任上的主要内容。当他玩遍了永嘉的山山水水之后,说不干就不干了,搁下官儿一走了之,任何人都挡不住。
不过,也正因为他的任侠使气,落拓不羁,使他很容易找到能够向以倾吐郁闷的对象。这个对象当然就是永嘉的灵山秀水了。白居易《读谢灵运诗》说得好:“谢公才廓落,与世不相遇。壮志郁不用,须有所泄处。池为山水诗,逸韵谐奇趣。大必笼天海,细不遗草树。岂唯玩景物?亦欲摅心素。”正因为谢灵运将巡山游水、进而模山范水作为寄托情趣、抒发心灵的渠道和手段,所以他笔下的山水诗才会显得那么清澈明净,自然可爱,且物我相融,浑然一体;所以读他的山水即如读他的心灵,读他的喜怒哀乐,读他的忧郁与挣扎、孤独与淡定、愤懑与抗争!
谢灵运山水诗的产出主要集中在永嘉太守任内(一年半,包括上任途中)、始宁归隐(两次归隐,约六年半)、临川内史任内(一年半)近十年间。其永嘉期间的代表作有《过始宁墅》《寓春渚》《登池上楼》《游南亭》《游赤石进帆海》等。这一时期,谢灵运还萌生了编撰《游名山志》的计划,打算将他足迹所到之处的名山大川逐一介绍给世人。他说干就干,陆续完成了“永嘉郡”题下的“横阳诸山”“楼石山”“石室山”“赤石山”“石帆山”诸条目。宋少帝景平元年(公元423年)秋,谢灵运正式挂冠离任。返乡途中,他还完成了《游名山志》中“东阳郡”下的“缙云山”条。
谢氏家族随晋室南渡后,除了于建康乌衣巷建宅立院外,还在会稽郡的始宁县置地兴业,开辟别墅,营建庄园。到谢灵运回归老宅(他就出生于此),这里已经营了四十年,形成有山有水、田宅相间的规模。谢灵运接手后,又亲自擘划,扩大规模,把谢氏庄园打造成一座庞大的森林公园。他整日徜徉在莺啭鹤鸣的林间小道,眺望远近毗连的丘壑湖泉,呼吸着湿润清爽的新鲜空气,惬意之余自然会有好诗好文从胸中汩汩溢出。《南史》本传说:“每有一首诗至都下(首都建康),贵贱莫不竞写,宿昔间士庶皆遍,名动都下。”这种“洛阳纸贵”的局面,说明作为诗人的谢灵运在国人心目中享有崇高威望。而《南史》本传上的这条信息也告诉我们:谢灵运十分愿意甚至是有意识地把他对山水美的理解和欣赏拿出来给大众分享,以造成全民的欢乐。这在谢灵运之前的山水诗史上是没有过的。
谢灵运归隐始宁后的两年间,完成了《游名山志》中“会稽郡”题下的“石壁山”“临江楼”“南门楼”“石门山”“浮玉山”“神子溪”诸条目,写的都是始宁别墅及其周边的景致,以供后人看。他还写了一篇《山居赋》,直接歌吟谢氏庄园的富丽与宏廓。这一时期他在山水诗方面的得力之作有《石壁精舍还湖中作》《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石壁精舍(其实是书房)是谢灵运筹划兴建的,位于谢氏庄园的北山;他自己则居于南山南门楼,两者皆有丘壑。为了登山方便,谢灵运将脚下木屐两排齿改为活动的,上山时把前齿抽去,下山则去掉后齿。后人将这种新式木屐称作“谢公屐”。他脚下穿着自己的发明,头上戴着曲柄笠,几乎每天都来往于南山与北山之间,顾盼流连,自我陶醉,很是得意。而通过《石壁精舍》《于南山》诸诗的描摹,人们则看到了他所赏玩的山水林泉、初篁新蒲、芰荷湖泊、渔舟唱晚、天鸡弄风、海鸥戏岸等等众多生机勃勃的甜美意象,大概都会为诗人善于发现与表现自然美、山水美的敏锐眼光而倾倒;同时也会为南朝世家大族的权势及奢华(堪比皇家园林)而瞠目——仅此一点,就已对朝廷构成威胁。可是谢灵运竟然还不知收敛,得寸进尺,越发张扬跋扈,焉有不遭覆灭之理!
景平二年(公元424年)二月,做皇帝还不满两年的宋少帝即遭废黜,旋与刘义真先后遇害。刘义隆坐上皇位,改元“元嘉”,是为文帝。元嘉三年(公元426年)三月,宋文帝征召谢灵运入京为秘书监。(《南史》本传上讲文帝三召他,“乃出”,架子够大的了。)当年“三人团”中的颜延之、慧琳也同时被召进京。谢灵运在朝廷的工作是整理宫内藏书,并撰写《晋书》。这令他十分不快。他“自以名辈,应参时政,至是唯以文义见接,每侍上宴,谈赏而已”(《南史·谢灵运列传》),说穿了,不过是皇上的文学侍臣罢了。于是,他的老毛病又犯了,经常称疾不干活,却在乌衣巷祖宅内“穿池植援,种竹树果”,还常出城游山玩水,一去就是一百六七十里地,往往十天半个月才回来,却从不请假。如此一来,不啻是给文帝添堵,终于还是遂了他的意,让他回始宁“养病”。此时是元嘉五年(公元428年)春。这一次他在京城呆了约莫两年。
谢灵运返乡不久,即接到一份免官通知书。这是他在生命后十年中的第二次归隐。这次归隐,他完成了《游名山志》“会稽郡”题下的“彊中”、“临海郡”题下的“天姥山”等条目。彊中在今浙江嵊州。天姥山在今浙江新昌,刘宋时属临海郡辖,从来就是灵秀之地,以“奇绝”著称;传说登山人曾听到仙人天姥的歌声,故名。谢灵运游完了会稽郡的佳山丽水,便将目光投向邻郡的天姥山。
元嘉六年(公元429年)秋,谢灵运呼朋引类,率领一支拥有数百众的旅游大军(其中绝大多数是谢家的门生故吏以及替他开山凿路、奔走伺侯的僮仆)从始宁别墅登船,沿着今天的曹娥江溯流南下,经过嵊州直奔新昌地面而来。他们上了岸,便见到苍翠欲滴、烟云缭绕的天姥山,一个个大呼小叫,直奔山路而去。这样庞大的队伍闹哄哄地出现在天姥山口,怎不引人生疑?正在这一带巡事的临海太守王琇闻讯着实吓了一跳,以为是山贼来了,急忙叫人再探听,以便应付。后来才知道是康乐县侯来了,这才缓过气来。谢康乐名声响亮,王琇不敢怠慢,亲往天姥山麓拜望。谢灵运游兴正浓,即邀王琇一同进山。王琇不肯,谢灵运就赠诗一首给他,其中说:“邦君难地险,旅客易山行”。(《南史·谢灵运列传》)这意思是说:“您这本地父母官走平地就同登山一样难,我这外来游客登山却如走平地一般轻松。那么你治下的天姥山美景就让我来帮你欣赏吧!
谢灵运因为拥有他独家发明的活动登山屐而有底气说这话。三百多年后,李白对谢灵运的这次天姥之游还念念不忘,竟写出《梦游天姥吟留别》的长诗来寄托他对浙东山水的情思,从畅游天姥仙境的快意中抚慰心中的不平。其中有吟:“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讲明他是漫游大家谢灵运的崇拜者,也一直以谢客为榜样,视漫游天下为人生最大乐事。
在《李白集》中,有很多赞美谢客山水行及山水诗的诗,如《游谢氏山亭》《过彭蠡湖》《入彭蠡经松门观石镜缅怀谢康乐题诗书游览之志》,都写得清流婉转,明媚瑰丽,可谓出于谢诗而胜于谢诗。李白在《劳劳亭歌》中说:“我乘素舸同康乐,朗吟清川飞夜霜。”在《酬殷明佐见赠五云裘歌》中说:“故人赠我我不违,著令山水含清晖。顿惊谢康乐,诗兴生我衣。襟前林壑敛暝色,袖上云霞收夕霏。”他在倾吐仰慕谢客情愫的同时,亦直接引用或化用谢诗名句来营构己诗。唐代诗人中不仅李白,包括杜甫、王维、孟浩然、韦应物、柳宗元等,都曾从谢诗中汲取养料,来丰富自己的山水诗创作。他们同谢灵运一样,都是那个时代的乐山乐水者,是常年漫游天下的背包客。
谢灵运因为家业雄厚,所以有本钱在行游山水中大事铺排,劳师动众。《南史》本传上说他在家乡会稽郡内“凿山浚湖,功役无已。寻山陟岭,必造幽峻,岩嶂数十重,莫不备尽”,时常惊动县邑。会稽太守孟顗先是敢怒不敢言;随后便忍不住了,向他说了一些规劝的话。孟顗本人“事佛精恳”,应该是个佞佛者。谢灵运很看不起他,听了他的唠叨后,就对他说:“得道还是要靠慧根。你老人家死应该在我的前头,成佛却必然在我后头。”这般触霉头的话撂谁身上都受不了,何况身份并不低的孟顗。
不久,谢灵运又和好友王弘之等人在始宁县的千秋亭上饮酒作乐。他们几个看见山清水秀、泉水淙淙的大好风光直呼痛快,不禁散发裸体,大碗饮酒,大声嚷嚷,颇有当年“竹林七贤”幕天席地之概。这事传到了孟顗那里。他赶快派人来劝诫,让他们不要在那里丢人现眼;不料却惹恼了谢灵运。他对来人怒喝道:“老子在这里高兴,关你这些白痴什么事!”
会稽城的东郊有一处湖,波光粼粼,清澈诱人,名叫回踵湖,“水物所出,百姓惜之”。谢灵运一日突发奇想,向朝廷提出申请,要将它划入自家名下,以便再造胜景。虽然“文帝令州郡履行”,但孟顗坚决不给。于是谢灵运再要求将始宁县的休崲湖给他,同样遭到拒绝。谢灵运好生恼火,就给人讲:“孟顗哪里是在为老百姓考虑?他是想在涨湖时决堤,害人性命!”
这么多事儿纠结在一起,令孟顗气不打一处来。谢灵运自恃是世家大族,常常眼中无人。但那孟顗则同本朝皇室关系更为亲近——他那已故的兄长就是拥戴宋武帝刘裕在京口起事的重要幕僚之一、卫将军孟昶。孟顗原来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他一道上书将谢灵运告上朝廷,说他横行乡里,聚众滋事,有谋反之心。幸而文帝知道这两个在闹意气,本身又很器重谢灵运的才气(《南史·谢灵运列传》说:“灵运诗、书皆兼独绝,每文竟,手自写之,文帝称为二宝”),就没有处分他,而是让他去江西做临川(今市)内史,免得他闲着没事再生事端。此时是元嘉八年(公元431年)十二月。
元嘉九年(公元432年)春,谢灵运赴临川的船队由长江西南行,抵达湖口(在今江西)。他眼前是波光万里,渔帆点点的彭蠡湖(即鄱阳湖),往西可见云雾蒸腾的匡庐山,遂弃船上岸,去游庐山。他在这里留下的一首有名的山水诗题作《入彭蠡湖口》。论者以为其笔法飞动,波澜迭涌,有“一意回旋往复,以尽思理”(王夫之《姜斋诗话》)之妙。
谢灵运就这样一路上磨磨蹭蹭,见山游山,见水游水,优哉游哉,进入夏天才到临川就任。文帝封他做的内史,相当于他先前做过的太守一职。或许皇上还想再给谢灵运一次表现机会。可是谢灵运并不买账。他在临川半年,依然一如故我,四处遨游,不理政事。他在《游名山志》的序言里云:“山水,性之所适”,说山水才是诗人赖以托身,可以与之交流的对象(做官实在是委屈了自己)。而山水的通灵与美丽,只有像他这样的人(不事华堂而安于枕岩漱流者)才会有所发现并能够赏识、享受。他要不顾世俗的冷眼而游遍天下名山大川,向大自然去疏散心灵,寻求知音。这样的情绪一直萦绕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年。这在他将往临川时写的《初发石首城》、临川任上写的《入华子冈是麻源第三谷》等诗里不难窥见。在临川期间,他完成了《游名山志》“临川郡”题下的“华子冈”条。这部被后人时常引用的《游名山志》最终未能写尽南朝山水的许多旖旎风光而成了半成品。那是因为他年不满半百,就过早离开了人世。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