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培田为例,谈谈被全球化知识消解的农村社会
2016-05-05邱建生
邱建生
在过去几十年的经济高速发展进程中,农村社会的主体性和互助性是如何一步步失去的?本文以福建省培田村为案例,指出全球化知识体系是如何消解在地化知识体系,并进而消解农村社会主体性和互助性的。
极度增长与环境代价
大量地生产,大量地消费,是全球化知识体系极力推崇的价值之一,因为资本只有在这一价值里,在生产和消费的循环中实现增值,生产越多,消费越多,资本的积累也就越多。在这么一种情况下,在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唯有资本大行其道,其代价之一,就是自然生态的恶化。
首先是农药化肥的大量使用,对土壤和水质造成的破坏。在二十几年前,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农民不再使用农家肥了,化学肥料很快成了家家户户必备的物资,牛圈慢慢空了,厕所的粪尿也越堆越多,最近十几年,猪圈也慢慢空了,诺大一个培田,只能找到十几户还养猪的农民。与此同时,各式农药也很快取代了农民自制的杀虫剂,物理杀虫法被化学杀虫法取代。农民种地轻松了许多,尽管由于多梯田的原因,农业机械的使用有限,但起码农民不用攒肥挑粪了。同时,随着沿海工厂对劳动力的需求,培田青壮年也在这个时候纷纷外出,而农田,就交给了老弱妇孺。然而,培田农地土壤的重金属Cd已超过了国家土壤环境质量二级标准,培田的这种发展过程牺牲了自然的利益,这种牺牲将陷培田于不可持续的发展路径中。
其次是森林的滥伐现象,造成培田山体植被稀少,水土流失较严重。解放前,流经培田村的小河是可以行船的,当时培田村民外出经商考学,水路是重要的交通要道。我们可以想象一下,那时候培田河的水势是多么的大。现在则是整个地改变了,即使是最深的地方,水也只能淹到一个成人的膝盖。培田水量的减少有各种原因,可能也包括气候的变迁,但最主要的,是其植被的大面积减少,包括山体裸露,雨水冲刷,河道被泥沙淤积。过去,农民对自然还有敬畏之心,只是根据盖房和烧柴的需要进行砍伐,而且主要是已成材杉木和松木。现在农民仍然根据需要进行砍伐,但其需要已成了无底洞,因为他们砍伐是为了在市场上贩卖赚钱,而且除了杉木和松木,他们也砍杂木,有时候深山里长了几百年的杂木也被砍掉,实在让人心疼。培田共有山林面积近万亩,植被保护完好的面积不足两千亩,且呈逐年下降趋势。
公共服务及资源的私有化和商品化
在过去几十年的岁月里,培田的公共服务和公共资源都逐步被私有化和商品化了,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使每个人的效用最大化。
培田原来有不少的公田,主要用于发展本村的教育事业和其它公益事业。小小培田,鼎盛时期,曾有九座书院,此外还设有妇女学堂和农业技术学校,另有振婴社等公益组织,其经费来源除了乡贤捐赠,主要依托村里专门划拨的农田,这些农田被称为“公田”,也即属于公共用地,是用于公益事业的农田。同时,这些公田还用于学校的生产教育之用。除了公田,培田还有公山,其作用除了和公田一样,用于助学等公共事业外,同时也有保护培田风水的功能。分田单干后,公田被分到户,培田的教育等公共事业从此衰落下去,公山则没人管理,大家滥砍滥伐,变成了荒山,只有临近村里的风水林仍然保存完好。
此外,众所周知的农村医疗卫生事业,本来属于政府的公共服务,也被取消了。培田也不例外,原来小病不出村的,现在也只得到乡里去,村里的诊所基本上成了卖药的,而且药价还不低。
农村经济文化同质化,消费主义盛行
乡土文化对农村的影响被消解,代之以城市、以资本为核心的文化。
培田村是一个有着很深的孝道文化的古村落,在其漫长的历史中,尊老敬老的传统是相当深厚的,老年人具有很高的地位。在其自明末清初就订定的家训族规中,第一、二条即分别是“敬祖宗”、“孝父母”,这些家训被抄贴于祖堂的天子壁,以及妇女学校“容膝居”,列入书院、女校的“校本教材”,先于教,督于行,使培田“庶风民俗美可称里”。几百年下来培田村民经十几代人的努力,打造出由30幢华堂、21座宗祠、六所书院、三庵两庙、两扇跨街牌坊和一条千米古街组成的七万余平方米的明清古建筑群,以及与这些建筑相映成趣的,源远流长的教育血脉,民国十九年,汀州八县23位留学生,培田村就有三位,还选送九位军校生,其中出自黄埔的就有四位。培田的这些不管是硬件,还是软件上的成就,与其浓厚的孝道文化有很大的关系。
现在,这一切美好的传统都被打破了,培田在经济主义的侵蚀下,经济能力成为衡量长幼尊卑的标准,老年人的地位急剧下降。老人们的经济创收能力有限,一不能外出务工赚钱,二在家里也不能干重体力活,他们基本上已无法直接创造货币收益,在出门就得花钱的现代农村,他们甚至已无法养活自己,用农民的话来说是“累赘”,用学者的话来说是“劳动力残值”。当人的眼里被金钱所覆盖,他的行动准绳就变成金钱了,能给自己带来经济效益的,就是值得尊敬的,反之,则是可有可无的。培田村民在对待老人这一问题上,这几十年来,就是逐步被金钱左右的,培田孝道文化渐渐地消失无形,取而代之的是实用主义文化。
此外,培田互助的传统也渐趋丧失。守望相助是农村地区最可宝贵的品质之一,这是农民在漫长的年代里与自然打交道的过程中逐渐形成的,因为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无法在多变的自然面前生存下去,他必须得到他人的帮助。人们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去帮助他者,这是比较消极的互助,但经过漫长时间的演变,助人已内化为习惯,成为农村的重要文化内涵之一。即使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农村普遍都还保有着互助的传统,培田亦然。那个时候盖房子,还是你帮我,我帮你这么盖起来的,花费很少,几百块钱就能盖起一大栋房子。
仅仅过了三十年,一切就都改变了,商品经济的活跃需要大量的货币流通,货币从而取代情感,成为村民之间的主要交流媒介。不管是盖房这等大事,还是农忙时节的插秧或收割,都从“以工换工”变成了直接的现金交易,即使是走亲戚,人们也直接用货币代替了物品,而红白喜事,人们干脆从市场上请“流动酒家”来帮忙操办,不再需要邻居亲戚来帮忙打理了,他们只需到时揣着红包来吃个饭就好了。这一切,被认为是自然而然的事,大家彼此都很方便,不用欠彼此什么人情。殊不知,互助文化正是在这些变化中,不经意间,就从人们的身边溜走了。现在人们普遍感觉农村的人情淡了,不管是出门在外的游子,还是本村的村民,他们对社区的认同和感情都有一日不如一日的感觉,社区不再是大家可以彼此依靠的地方,不再能带来温暖。
资本文化对农村互助文化的消解,非一日之功,仔细分析,我们会看到它是很系统的一项工作,是搭载在资本经济这艘大船上来实现其目标的。
资本经济蚕食社区经济
长时间以来,农村的经济形态是一种自给自足型的经济,不能说全部,但可以说是大部分的人们生产生活所需均可从社区获得,最多不会超过一个乡的范围,本社区不能提供的必需品,大多也可以在乡里的集市上买到或交换到,而集市上的商品,大多也来自本乡本土,小到一枚鸡蛋,大到一个风车,本地都有生产者。我们通常说的“农村七艺”,即木艺、竹艺、铁艺、陶艺、塑艺、泥艺、布艺,构成了农村的小手工业经济,这几种工艺,基本涵盖了农村生产生活所需的全部。盖房子,木工和泥瓦工就可以包下来,木材从自家的山上来,泥土也是;种植用的锄头、犁耙,厨房用的刀具、铁锅等等,村里的铁匠就可以搞定;睡觉用的床,吃饭用的桌椅,村里有好几个木匠呢;身上穿戴的衣服鞋帽,则有村东头的裁缝师傅。这些手工艺人,靠着他们的手艺,在村里头还可以过上中上水平的生活。现在,这一切已成记忆的一部分,工厂流水线上下来的工业品,特别是塑料制品,以摧枯拉朽之势荡涤着农村的这些小手工业,使它们渐趋消失。培田因为古村落保护的需要,对木艺还有一定的需求,还有稍微年轻一些的木匠,其他几种手工艺,就只存在于七八十岁的老人身上了,随着他们的逝去,这些手艺在社区就算彻底失传了。而随着农村手工艺的失传,以及如前所述,农业经济不管是原料还是产品都依赖外部市场,农村的本土经济将完全丧失独立性,而成为城市工业的依附。现在随便到农村的集市上走走,你会发现市场上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商品都不再出自本地。你可能会说,这是商品经济发达的表现,殊不知,这表面的发达背后,是农村经济的衰落,是人们的背井离乡,是越来越扩大的贫富差距,以及环境的破坏。
培田接近1400人的村子,已有一半多人外出,其中外出打工的有将近六百人,培田的经济主要依靠的正是这打工的收入。在培田所在乡宣和每五天一次的市集上,不管是畜群水果,还是日用品,一律从宣和乡以外进来,商贩也越来越成为以外地人为主,本地的商贩和产品则慢慢减少。
消解农村教育
培田的教育曾兴盛一时,且不说九个书院的辉煌历史,即使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培田小学也还是当地的教育重地,有学生三百余人,周边好几个村的孩子都往这里送。但随着市场改革的深入,教育市场化和产业化的实施,经济资源和教育资源都往城市集中,一方面人们不得已离开家乡到城市谋生,渐渐地也把孩子带到城市就读,一方面老师们不愿意在农村呆着,想着法子往城镇跑,特别是教学水平较好的老师,更是如此,这样造成农村学校的教育质量急剧下降,家长们也就不得已把孩子往城镇送,只有一些较为弱势农村家庭的孩子留在村小就读。如此,培田小学一落千丈,只剩下不足三十个孩子,眼看着要关门大吉。
此外,教育和农村生产生活的分离,单一的智识教育体系要求学生埋首书本,不闻窗外之事,它把 “德、智、体、美、劳”五个方面的教育目标,压缩为一个,即“智”,其余四个方面则变得可有可无。这种教育从小就以城市工厂流水线的标准来培养农村的孩子,将其与乡土隔绝开来,即使有乡土教材,也是形式主义,并没有将之真正落实于教学中。如此,因农村教育质量本来就低,农村孩子根本无法与城市孩子在同一个标准上进行竞争,造成农村学校教育出来的孩子处在不上不下的境地,上无法接受更好的高等教育,下则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再能像其父辈一样勤劳肯干,也无一技之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教育反成了祸害。现在农村盛行“读书无用论”,并不是农民见识浅,实在是教育在资本的裹挟下“脱胎换骨”了的缘故。
正如马克思所说,人异化为商品,是工业文明最主要的特征。随着我国经济改革的持续深入,全球化知识也乘着这改革之风,吹遍大江南北,无论是繁华的都市,还是偏远的农村,都深受影响。全球化知识正在逐步地消灭农村,消灭农村自然生态和人文生态的多样性,其表现涉及经济、文化、教育、环境等多个层面。
正因此,我提出“在地化知识”,它是地方性知识的升级版,是在对全球化知识体系的批判中建立起来的。如何加强在地化知识体系的建设,从而重塑农村社会的主体性和互助性,正是我们今天的乡建要考虑以及在探索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