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机站
2016-05-04王卫民
他踅进门,一股贼风也尾随着钻了进来,本来就不暖和的房子,这时就更增加了些寒冷,脸上粗粝的皱纹中黑泥垢显出他忙碌中的几分窘迫相。因而他和我说话时就显得那么猥琐、胆怯。他说他当过盲流,也是有名的拖拉机手,多年了,一想起拖拉机就手痒痒,这一次咋样也该他遇上机会。说话间隙中,他有意无意搓搓手,似乎在说他开着拖拉机正在戈壁奔驰。
这多日,自县上传来要给公社分配一辆手扶拖拉机的消息以来,我这个只有名分的拖拉机站站长第一次感到做人艰难而美好。书记说,这个人必须是一上车就能把拖拉机开着跑的人。他说,“老卫,看见了吧,这帽子就是兵团机站的,我一直舍不得戴。”我这才仔细瞅那顶劳动布料已发白的鸭舌帽,大冷天,乡间人都捂着棉帽,哪有戴个单帽子吸风露脸冻鼻子的。我不无缘由地“噢”了一下。这时公社大院只隔一条过道的公社中学传来了歌声,才中断了他的喋喋不休。我说,先回去等着吧,定下来就通知你。
没几分钟,他又返回来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我范进保证给你王站长丢不了脸。”他叫范进,这是个好记的名字。
范进走了。我被他一口一个“王站长”“老卫”的称呼抚挲得心里十分熨帖。公社大院几十号人,谁也不正眼瞅我。什么站长,[尸][求]都不是,属社办人员,每月只有23块钱工资。县上竟给分来一台手扶拖拉机,不知是哪一路菩萨的恩典,我这个站长一下子成了锅台上的米汤——熬出来了。书记安排打土坯,盖机房,凡通往各大队的的路一定要能走拖拉机。多日来开山修路放炮的轰轰声不断,学校又排练着专为拖拉机唱的歌,只要学生们一唱,我就能跟上哼:
……从前我们这穷山窝哟
耕地全靠牛来拖
如今开来了拖拉机
都是咱的国产货
哟哟哟嗬嗬、哟哟哟嗬嗬……
这些日子,公社院子里的人都喜洋洋,好像都要娶媳妇。我带了几个人去供销社买回几桶大红油漆,几把刷子,分头去各大队部所在地,凡能写字的地方都要写上“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这是毛泽东主席关于手扶拖拉机方面的指示。我突然有几分感激涕零,他老人家在北京,恁远,竟然替我这一个小小的拖拉机站长说话。
一时间,全公社旮旮旯旯就晓得了我。我被书记领上去各大队开会,自然是领导讲一番农业如何学大寨,然后再批评一阵没有机械化的落后,接着让我讲讲关于拖拉机方面的知识。我先从双轮双铧犁说起,讲牛顿的三大定律。一天,有个社员问我牛顿是不是牛湾人,咋老厉害呢?我说是外国人。那人又说,可能迁走得早了。我有些秀才遇上兵似的哭笑不得。也讲“热功能利用——拖拉机”,云里雾里。群众只记住了书记的话,说,公社有了,那么各大队呢?配一台拖拉机!不等话落,掌声四起,一片欢呼雀跃。书记摆摆手,说那是不可能的。书记又说,那么两个三个大队配一台呢?又是掌声四起,农民们很朴素,认为不论几个队,只要拥有一台都行。书记却说,“暂时是不行的。”真吊胃口。我很风光,有人投来嫉妒的目光,说,拖拉机没到,自行车先骑上了。书记也姓范,方圆二三十公里的地盘他领上我跑到头。各学校的孩子们都会唱那首“拖拉机”歌了,范书记在路上单手扶把,另一手打拍子哼“从前我们这穷山窝哟,耕地全靠牛来拖……”总之,万事俱备,只等拖拉机。
拖拉机手是书记和我要决定的最后一个问题。范书记把一张钞票拿在手上,对着太阳看了又看,自语着,要是大拖拉机该多好,咱也寻个女的开上。我扭过头,想笑却笑不出来。
嫉妒归嫉妒,反正范书记总是时不时叫我去他屋里谈关于拖拉机手的事。他不下几十次重复着,机手的家庭出身啦,社会关系啦,大批判中的表现啦,阶级斗争观念啦。一口气的啦啦句,我像公鸡啄米一样点着头,并不时在一个小本上作记录状。
试想想,谁若提上手摇把,就相当于端上了正式饭碗,每月50元工资,半个百哩,比书记还高两块。于是就有人高看我一眼,递烟点火,赔笑脸,打招呼,“卫站长”“王站长”的喊不算,妹妹弟弟捎话说,父亲都“脱产”当上保管员了。“脱产”就意味着已成为上流阶层,不用汗流浃背东坡日头西坡雨奔日子了。我一高兴进了房子,对着那块小镜捋一把偏分头,再照照,嫌不过瘾,又滚到床上翻了个跟头,笑出声来。骆驼祥子靠拉洋车拉出个人样儿,我是靠站长站出的人样儿。我在心里喊:手扶拖拉机万岁!
我去找范进,他和书记同姓,说不定还同宗哩。他住在汝河脑儿,很远的,我自然要骑自行车去。这些日子,公社仅有的那辆自行车钥匙就吊在我屁股蛋上。还顺路考察了周家塬村一个姓周的,到汝河脑儿时已经很晚了。
大冬天,村子里一片寂静,月亮跑到山梁那边,枕在黑黢黢的笔架山上打着盹,四周暗下来,很快便漆黑一片,潺潺河水闪出一波又一波的幽光。自行车是我推着走的,不时地打一下车铃铛,给自己壮胆。范进踩着铃铛声答腔“卫站长”。随着冬月的寒风顺河刮过,他的答腔显得没有底气。他打着手电替我推着自行车,说,全队人都在公房等我去开会。
话是我捎给支书。支书打后晌就召集群众,天冷,公房也就是生产队的仓房里架几堆柴火,虽然有些烟尘雾罩,可是暗中的火光把每个人的脸都映照得有几分光彩和兴奋。支书迎上来双手握住我的手,满嘴的词儿致着歉意,说,革命征途有些遥远,站长光临照了山川,有失远迎!还望包涵。说毕,煞有介事指示文书,点亮马灯,坐在桌子一角,正好与我对面作着会议记录。宣布开会,空气中弥漫着烤白薯的焦糊味。扫一眼,发现墙角早就有了一堆烤白薯。事后我才知道,是范进那夜心里过意不去,乡邻为他开会,用烤白薯酬谢。乡邻说这个范进不是那个范进,得个大学通知书就疯了。说他自幼就心灵手巧,三岁就会喊“毛主席万岁”,路线端正,方向明确,一定能把拖拉机开在社会主义大道上,等等。
直到后来,范进出事,殁命,人们才说起这夜的烤白薯。看着那样暄鲜,日怪,竟是哈喇酸苦,都偷偷扔了,说那就是不祥之兆。
自然,考察座谈很顺利。第二天我临走,支书有意领我看了村小学校门前黑板报的表扬专栏,专门表扬范进看秋时如何与摸秋的人厮夺笼子,人赃俱获,保护集体财产,是活生生的刘文学、王二小、邱少云,乌七八糟一大版,字迹歪歪扭扭。我知道这是给我看的,文书煞有介事把盖有红坨儿的材料交给我。支书送我一程又一程,说,这一次范进能不能成为拖拉机手,不是范进一个人的事,是攸关全村全大队七沟八梁九面坡十条沟岔千百口人的事。支书说,女娃子嫌没盼头要外嫁,男娃子找不到媳妇要入赘,甭看汝河荡碧波,其实呢,死气沉沉。支书百感交加,又摆弄些词语。说,这下好了,出了拖拉机手,就好比铁树开花,枯木发芽,把路再修修,突突冒着屁烟一阵风来,一阵风去,一村人上州下县, 去口镇,捎木料拉核桃,装化肥装救济粮,嗨,多风光!我赶忙插上一句,“拖拉机可是全公社的。”支书知道说漏了嘴,忙改口道,只是个妄想,妄想。我窃笑。他又说,这些日子,有人给孩子说媒,都好搭茬了。临别我还是撂下一句,说不定哩。支书“哎哟”一声像肚子疼,“不敢造孽,范进和我都放了话,拉那些一辈子没离开汝河脑儿的人去口镇下州城哩。
我在心里骂支书张狂,但也念及范进老娘年迈,从口外领回的媳妇远走,他拉扯一双儿女的凄苦。怪不得不到40岁就有几分佝偻,再说像范进这样的人,也没有几个。
我要给书记汇报考察情况,就赶往公社中学。书记和校长几个人在操场上正襟危坐看学生排练节目。大冷天,操场被人围了一圈,12名学生每人手里拿一个筛子,据说正式演出时,筛子将被撅成方向盘形状。此刻正在练表演唱《夸夸咱们拖拉机》。
男生唱:奶奶喂有两只鸡呀,
女生唱:什么鸡什么鸡?
男生唱:花绿绿的花母鸡,花母鸡,母鸡忙下窝呀。
女生唱 :公鸡忙得喔喔叫,喔喔叫,
男生唱:公社还有一只机呀,
女生唱:什么鸡,什么鸡?
男生唱:突突突的拖拉机呀,拖拉机……
孩子们冻得红着小鼻子,不时地腾出只手抹鼻涕,有的腾出一只手捂耳朵。乐队停下来了,书记走过去说:“同学们,你们手上是什么啊?”
“筛子。”孩子们异口同声回答。
“不对。”
“道具。”孩子们以为这次答对了。书记转过身问校长,说,你说是啥?校长见书记认真了,忙站起来回话道,“是方向盘。”书记又转过身向学生们,说,“校长回答对不对?”“对着哩。”孩子们又是异口同声。书记走过去用温暖的双手捂着一个孩子冻得发红的脸,慈祥地说,“手握方向盘,不能三心二意,又是擤鼻又是捂耳朵,拖拉机早就翻沟了,是不是?”
“是。”
要不是书记看见我了才走过来,孩子们不知要在操场冻多久。
听完我汇报,书记对范进很满意,能在戈壁滩上开大拖拉机,开手扶拖拉机,就好比一大厨炒酸菜,小菜一碟儿。他再回过头时,排练的孩子已经解散,只是校长还在原地未动。书记说,一定要在拖拉机回来之前排练好。
这些日子我不时到他办公室去,证明我身份一步一步被提高。他从卷柜中取出一只精致的瓷缸,给我倒了一杯白水,很小心地捏了一撮糖放进去。我再次受宠若惊,连说谢谢书记。那时白糖是缺物,他给自己却倒了白开水,双手握着杯子,久久望着我,说,一天能犁三亩地的人,能不能开拖拉机?我“扑哧”笑了出来。犁地是用牛拉,拖拉机可是机械。他说,牛初次搭轭拉犁也是竖跳横蹶的,拖拉机和牛一样慢慢会乖觉。他见我还要说啥,就摆摆手阻止了我的话,抿了一口水久久含着,老半天“咕咚”下去后才说,七里峡大队是县上的典型,说啥也要给个指标,这人叫树根,确实是个苗子。书记说得很严肃,看起来是和我商议,实质是命令。他说,拖拉机被送来的那天,召开庆祝大会也是春耕生产的誓师大会,年过了不耽搁时间。最后叮咛要我无论如何去一趟七里峡,春耕生产第一炮就在那儿了。
这是大户人家祠堂,前厅后院、回廊、大殿、天井,所有公社干部、机关、部门,祠堂倒也容得下。灶房被挤兑在后窨子墙拐角,昨夜我给郭师打了招呼说我去七里峡,要带干粮。郭师说行。这天早上天没亮,郭师就来打我的窗户。
黑影里郭师进来了,浓浓的香气瞬间在空气中飘忽。他说,七里峡路远,别打饿肚。边说边摸黑将用报纸包着的几块五香葱油饼放在桌上,又说了一句,后晌或晚上回来了说一声。说罢闪出门,消失在寒冷的黎明中。
郭师在公社做饭有些年了,很有些资历,一般把谁也不放在眼里,如果把谁放在眼里,谁保准要出息。书记有资格吃小灶,今早竟给我开了小灶。我就将五香葱油饼揣在身上,温温热热,夹有雪霰子的寒风刮过来也不觉得有多冷。七里峡是距公社所在地最偏远的大队,那只能行人力车的山路越来越没法走,范书记下令抢修的路坑坑洼洼像烂长虫,我担心再好的拖拉机手也无法开过来。书记大概也知道这些,但是没有办法的,县上的点。他说,就是抬也要把拖拉机抬上七里峡。
到了峡口,两山相夹,怪石嶙峋,悬空的巉岩摇摇欲坠,山溪从石缝中挤出来十分焦急地奔跑着,在半空中摔碎,制造出哗哗的响声,瞬间又集中起来,缓缓流走。峡谷中水流的回声荡来荡去,喧嚣而又有几分空寂。书记说抬拖拉机大概就指这里了。一个两米左右的大石坎儿十分霸气地横卧在峡当中,挖不走,炸不断。走出峡谷,眼前豁然开朗。开阔的川道里,农舍鳞次栉比,早已收获的苞米地堆着列队似的苞米秆儿。我仔细望了望,确实是适合机耕的地块,垄长,幅宽,边型规整。荒坡上,不知啥时用白石块端端正正摆出“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12个大字,每个字方方足有两三米。撇、捺、钩、点都是那么规范,入格合局。每户农舍墙上或白或红的都有着同一条标语,看样子是新刷上去的,是书记亲自布置的。
有点饿了,我把干粮掏出来的时候,才后悔我犯了一个大错,只好饿着肚子。
我自小就嗅不得油味,进城开会,有汽车走过,那味儿我会吐老半天。就要有拖拉机了,那曾是咳嗽糖浆水的瓶子装上柴油,在我身上有些日子了。恶心、反胃、作呕都有过,没人时摸出来打开盖儿挨着鼻子嗅。这天不知啥时瓶盖儿松了,柴油全浸到馍上,几块馍更加油浸汪汪,棉衣里子濡染了一大片。
我在全公社干部群众的口传中成了人物。说拖拉机站长能开,能修,还能造出拖拉机。谁能认识我,或与我有点儿什么来往,例如这几年下乡在谁谁谁家吃过饭,住过一宿;某年某月在哪个饲养室和谁睡过一个大炕,那么,这谁就很了不起,不说飞黄腾达,起码能坐拖拉机。
春耕生产第一炮不再是往年给耕第一犁的牛脖子上拴一截红布,支书下令,“驾——”一声,犁手鞭梢儿在空中蛇信子一样结个花儿,“叭”一个脆响,耕牛四蹄飞扬,一股泥土的香味预示着秋天的丰收。既然公社范书记能把第一犁放在七里峡,就得像样,地头支大锅炖菜煮羊汤,架上大喇叭,唱一段郿户戏。可惜,那天我没有见到书记说的那个耕地把式,叫树根的人。支书一会儿说马上就来,一会儿说树根去了后山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站长竟见不到机手,咋叫考察呢?首先树根嗅得嗅不得柴油,这是我要考察的第一关;再就是能摇得起手把,大冬天摇机子要出一身汗的。当我说给范书记时,他没有感到惊讶,只说要我把范进当成第一机手就行,至于树根啦,毛人啦都是帮手、下手。不就这一台机子。
县上捎话,明天就送拖拉机来。已久的期待就要成为现实,公社文艺队的家什摆了一大堆,由范书记指挥着试敲了好一阵,那铿锵的锣鼓在冬日午后翻山越岭,震撼和感染着虽然肚子还有些饿,却有了关于拖拉机传说期盼中农民的幸福。一时凡有喇叭的都能听到公社广播扩大站传来的消息。反反复复听明天学校操场上有春耕生产誓师大会,关键是拖拉机现场犁地。只知道“马儿好,马儿好,马儿就是不吃草”是自行车。这回真的要看到铁牛能在地里跑了。广播说必须“家家无闲人,户户门上锁”参加大会。
这一夜,人们睡得很迟很迟,在那份激动中炒些苞米花为明天做干粮,无论是小河畔人家,还是山崖下住户,炒苞米的脆响在山乡弥漫。也有人烙粑粑馍。总之,这夜像迎大年或要看大戏一样兴奋。周毛人站到我面前时,我还真有几分惧怕。一盏煤油灯因机站的事忙而没顾上擦拭灯罩儿,房子就有些暗。周毛人高大的身躯突然进来,昏暗的灯光下似乎魅影晃动。他又有几分神秘地压低了声调,我又看不清他的脸,一股让人悚然的戾气。他自我介绍说他叫周毛人,是范书记推荐的那个人。考察的那天他去了岭北,也太不巧,岭北死人了,阴阳先生把墓穴看在半山腰,那坡陡得苍蝇也上不去,他给人背棺入土。等他一进门,支书就赶来,说公社机站站长来考察了。他说着抱歉的话。我怕他再说些死人的事,不吉利,就示意他坐下,并打住话题。我说,今后要共事还客气什么。并且我已知道他是专门从事抬埋硬货的,挣脚力,讨些祭品供家小。范书记看准了他的劳力,忽略了他从业的晦气。确实他坐在椅子上比我还高。全公社像七里峡那样的大队不只是七里峡,“拖拉机不拆我都能扛上走”。他见我有些迟疑或疑惑,就冒出这么一句。接着他又说了些与明天搭界和不搭界的话,说今年雨水好,庄稼倒不错,可分下的嚼谷过不了年。明年有拖拉机了,不靠天吃饭,像他那天背埋的那个人就是冬翻地时,耕牛踩空,犁耙绳索绊着脚后跟拖入深涧。他啧啧说道,人无行的入殓时连衣服也撑不起。话题又引到他的本行上了,我有些气愤,又不好发作。大概是见我不语,他才止住话头,从怀里摸出一盒维生素B12针,说是朋友给他的,知道我母亲常年多病,就送给我,要我带给老人。我不明白他怎么知道我母亲多病呢?看起来他五大三粗,其实是细致人。
这一夜,从各大队抽调的民兵荷枪实弹,彻夜在公社大院、拖拉机站巡逻、站岗、放哨。套范书记话,阶级斗争和阶级敌人随时可能破坏。我和范进、周毛人仨轮流去机站转着看。那个一天能耕三亩多地的树根一直未见面,书记也不置可否。天快亮时,寒气袭人,巡逻站岗的民兵在机站院里冻得直跺脚,就生起木炭火,随着红红火炭上零星的嗞嗞声,才注意到落雪了。
事过多年,当我摩挲着我的右残腿的时候,总不由得回忆当天出事的枝枝节节,日子久,有些支离破碎,但大体过程还在脑海里。
范书记从那天被推上警车之后再没回公社大院,树根神秘地出现,又神秘地消失。
县上是用一台大车送拖拉机来的,公社到县城也就50公里,很准确,仅一辙崎岖的土路,平时也不好走,那场雪落得很不是时候。民兵们啃着郭师前几天就蒸好的大馍,一大早列队到镇子外县城方向的路上迎接。中学的孩子们穿着五彩缤纷的演出服,在皑皑雪天分外鲜艳好看,大喇叭反复播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和《东方红》。各大队由支书领着的群众开始在操场不太厚的雪地里,初开始还有些队形,时不时举起手呼口号,渐渐就没了队形。
我带队,机站全体人员面对中学操场正中的领袖塑像宣誓,那一刻所有目光聚集过来。誓词是我拟好书记修改的:“……路线明确,态度端正,最高指示,活学活用,精耕细作,技术过硬。手把方向盘,放眼全世界,为了实现农业机械化,我愿贡献出生命。”拿在每人手中的那张纸在那一刻与其说是激动而抖动,不如说是冷得哆嗦。场面的庄严与肃穆煞是感动在场的每一个人。掌声过后,人们都把脖子伸得像大雁翘首望着车来的方向。机站的几个人都是一色着装劳动布做的工作服,紧袖、紧襟、大翻领,每人戴一双白手套,范进没忘戴他的鸭舌帽。树根那天最引人注目。因为啊,因为树根是个女的。当年泥峪川上十里下十里,为一个坤角要上台唱戏,那轰动与鼓噪令那些前清遗老、民国后生慨叹不已。结果那坤角女猫叫似的“喵喵”几声就闪到了幕后,再也没有见过。今天拖拉机站还有个女的,两根黑粗发辫绾在头上,翠绿色的纺绸发带,随着她硕壮的屁股摆动而摇摆,更加楚楚动人。
说起树根,还真有几分阴差阳错。树根父母养了树根姐妹五个,却无一男丁。子嗣无望,便将长女改名树根。而树根天生一副男孩气,耕地耙地锄禾撒种无所不能,一天能耕二三亩地,不比男劳力差,三传两传,树根就有了名气。我一直蒙在鼓里,问范书记,树根咋是个女的,一天真能犁三亩地?范书记瞟我一眼,我便哑然。
雪越来越大,操场上的人开始散乱,演出的孩子们冻得哇哇直叫唤,全副武装的民兵已不再威武地在操场边巡逻了,枪像一条死牛腿一样被抱在怀里,哪里避风往哪里钻。期待这时已成冻饿与焦急,所有的埋怨、责怪都指向我。拖拉机站长多么了不起的称谓,几千人围在操场,我竟把拖拉机拿不出来给他们。谩骂、风凉话,说我本来就是一个不沾弦的人,弹不出啥好调。周毛人说,要不我去迎迎,弄不好是雪滑堵车了。范进说他也去,如果真堵车了,他能把拖拉机开回来。树根说要不套上犁,她吆上牛在操场雪上犁两圈。莫衷一是。郭师在人伙中拽着我衣襟,说,给我做了热汤面,要我去吃。并一再叮咛灶上煤已完多日了,明天无论如何先给灶上拉一车斗煤,不 然机关将要断伙。
突然,一声清脆悠扬的汽车鸣笛划过溟蒙的天空,回荡在操场。县上送拖拉机的汽车终于像个大病初愈的病人挪步似的进了镇子。顿时,操场上行动起来。民兵列队,学生起舞,锣鼓再次响起来。当汽车停在操场边,人们有几分虔诚与敬仰地把搭着一块红布、崭新得连一丝油渍和灰尘都没有的拖拉机抬下来时,所有在场的人激动得流出泪来。
我一下子来了精神,双手叉腰,人物似的,指挥范进、毛人检查、验收、过单子。范书记已在主席台角。依照程序先是拖拉机绕操场转一圈,再演节目,开会。
那些山里来的农民酝酿许久的兴奋未减,摸着机子,敲敲轮胎。把范进加柴油,说是只给喝汤咋不给喂草哩。树根说铁牛铁牛不吃草光喝油,知道不?有人就说,铁牛有公母没有?树根脸红了,很好看,引起一阵哄笑。范书记见准备好了,就指示我试车开始。
周毛人早已将摇把儿提在手上,我看着书记的手势,又将手势示给周毛人。他人高马大,手摇把儿在他手上像个拐拐针似的。
只两下,毛人就将机子发动起来,那冒烟的“突突”声,紧紧地叩着每一个人的心。有雪的操场被几千只脚早已踩成溜冰场,洁白、光滑而明亮。拖拉机从操场边缓缓驶过来,走向中心会场,范书记领头呼着口号,学生们列成方队,翩翩起舞,把拖拉机围在中心。孩子们舒缓的舞姿伴着鼓点和音乐,《拖拉机之歌》在操场此起彼伏。
完成预热的拖拉机突然提速了,有人喊“范进,加油!范进,加油!”周毛人满脸喜色,面对如此热烈的壮观场面,难免十分自豪,在他的人生历程中,无数次见证生离死别,目睹了哭灵、祭灵人的伤惨,却在一擦干泪后,兄弟之间为老人一件遗物而拳足相见,伪装与贪婪的失衡。这回好了,完全摆脱了生死无奈,于是他把摇把儿高高举在空中。树根的肥臀像凉粉坨一样颤儿颤儿,我的脚步已开始赶不上了,必须小跑才行。“范进,加油,范进,加油”成为全场人统一呼喊的口号,排山倒海之势的助威,令范进更加神采飞扬,再加油门,黑烟喷涌,所有跟着的人都跑将起来。公社广播扩大站念通知、学文件的女播音员十分熟悉的女中音现场直播道,“看我们公社拥有的第一台拖拉机,满载着两万泥峪川儿女的希望与未来开进会场,让我们欢呼吧!”
拖拉机已完全进入了会场中心,范进这才记起减速刹车。
警车比救护车来得更早,锃光瓦亮冰凉的铐子连同范书记被塞了进去。满脸血污的范进蜷卧在雪地里,鸭舌帽已在人们的乱踩下裹入雪中。我是爬着过去摇着周毛人,他已经昏迷过去。那几个大盖帽本来是还要铐人上警车的,包括我在内。幸亏有人求情说,事故归事故,都铐走了,那几个受伤的学生谁管?说实在的,那会儿如果把我铐走,反倒是好事。
初进公社大院是缘于贫穷太久。爷爷时就是佃户,租大户十多亩山坝地,“三代贫农,根正苗红”。也是大冬天背着铺盖卷来时,那个漂亮的公社女文书,竟然问我几个伢子。天哪!我20岁还不到。脸一红,随口回答“刚结婚”。最丢人的是,在公社大灶吃第一顿玉米糊糊,吃完饭竟然和在家里一样把头埋进去舔碗,众目睽睽,爷爷教的习惯,一时忘了,碗从脸上取下,看见几十双芒刺一样的目光射向我。就是从那天起,他们看我时,异样的目光再也没有改变,至今我还捉摸不透是赞赏还是鄙视。
因手扶拖拉机,我把佃户孙子的羞辱感刚刚消减,见任何人都以为爷爷欠租子,我可没欠谁的,理直气壮感仅仅存活没有几天,突然在瞬间消逝。还是爷爷的爷爷说得好,叫花子永远吃不得一口热饭,狗肉难上台板。
拖拉机刹车失灵或者范进根本就没有踩刹车,再或者雪太滑,车就停不住,闯进人群伤了学生倒也说得过去。初拉牛犊耕地,也有牛背轭绊绳索,断犁把儿的时候,更何况是不通人性的冷铁生犁的拖拉机。千不该万不该,范进为了避开人群,竟把车撞向多么尊严神圣的石膏像。在“万岁”声中,屹立的石膏像风吹不动,日晒不惧。说来也怪,飞鸟云雀也不敢在那片天空驻足歇脚,谁知就那么不经撞呢。我比周毛人先走开半步,试图用右腿挡着轮子。“咔嚓”一声,轮子还是十分倔强地辗了过去,周毛人硬是把车轮抬起来。白色的石膏碎片散落在雪地里像融化了一样看不出影子,惊呼尖叫的人群随着石膏像轰然坍塌,一瞬间化为齑粉戛然而止,整个世界顿时失去了所有声息,拖拉机水缸淌着冒气的热水。还是完全吓呆了,跪在雪里的树根“哇”一声哭喊,人们才从噩梦中醒来。这已不是简单一般的事故,而是蓄谋已久,有组织、有预谋、有计划的反革命事件。冰天雪地有人被吓得出了冷汗。
就在这个操场,也是这些荷枪实弹的民兵,从各个不同的山脚或河川押解着衣衫褴褛的人来到这里,胸前被挂上“反革命分子”大木牌,低头弯腰。哪怕是说过一句不恭的话,或者不小心撕碎一张画儿,都将是莫大的罪名。面对批判、声讨,甚至唾骂,直到五花大绑送上刑车。那一双双憨厚淳朴的眼睛仍然迷茫、悔恨。悲催的时刻刚过去没有几天啊,眼前倒下的绝不是关帝庙里的泥胎彩塑,也不是土地 庙里的土地爷。吓出一身冷汗不足为奇,没吓死算是胆大。刚才还群情激奋、斗志昂扬、满怀憧憬和兴奋不已的人群,瞬间像潮水一样往后退缩,直到完全退出会场。偌大的操场上我像一头死猪被抛在冰冷的野地,只等 狼虫虎豹饕餮。
整个世界出奇地宁静。我张着嘴迎接将要落下的那一片大雪花,滋润干燥冒火的嗓子,不料它竟像荡妇一样肆意飞舞,又飘走了。再看时,操场雪地里开出无比鲜艳的花儿,格外妩媚,迅速变成了一片红彤彤的海洋,汹涌澎湃,波澜壮阔……
我和范进躺在血泊中,狼藉凌乱的会场被濡染。红红的一大片漫漶出的图案,像是经大师之手的泼墨山水,更像是刚刚倒下去的石膏像本人静静躺卧的影子,多少有点变形而狰狞。
在公社卫生院,范进大口大口吐血,医生说可能是肺烂了,他一时昏迷一时清醒,呓语呐呐,说,手扶拖拉机是蚂蚱蹦,十冬腊月不出洞。周毛人伤不重,却不住地滚着虚汗,蜡黄的脸十分吓人。只是忙了树根,要安抚学生和家长,又要接受县上专政组询问,甄别阶级斗争新动向。到底还是范进当了替罪羊,死在卫生院的第二天早上,被宣布为这次事件中的反革命分子,已自绝于人民。周毛人三天后还是被铐了,临上警车前一张脸苦楚而蜡黄,沮丧与愧疚地来到我病房。我见他已不再高大和魁梧,蓬乱的头发上还有血痂。七尺男儿竟然两眼泪巴巴地哽咽着对我说:“都怪我不该背埋那个冬翻坠崖的硬货。耕牛、拖拉机都是犁地的,是那横死鬼妖孽作怪。”并一再叮咛我,他给我的那两盒B12千万不能用,那是他在城里垃圾堆里捡到的,过期了。都这样了,我没有鄙夷他。专政组放话,等我腿长好了,就收监我。
此时,我躺在床上很安静,中学不再有撩拨人心旌的《拖拉机之歌》。郭师来过一次,唉声叹气,说他这年岁第一次看错了人,嫌我不争气,狗肉上不了台板,一台手扶拖拉机咋就管不了,还实现农业机械化哩,羞死去。又说那些石膏碎片被人保护起来了,夜间县上来人用蓬布盖着检查,说是要送到北京谢罪。郭师说:“半夜坟上唱大戏,哄鬼哩,砸碎碾面点豆腐能用一辈子。”我示意郭师走嘴了,郭师脸上立马变了色,连说“万岁万岁万万岁”,逃瘟疫般躲了去。
树根来告别,泪巴巴地说她没命吃国家饭。她把机站大门钥匙交给我,说拖拉机被县上拉走调给外公社。我这站长结束了,迟疑中,我还是把钥匙交给树根,泥峪川人的梦不能就此断了,说不定啥时候还会再有拖拉机哩。
作者简介
王卫民,男,中国作协会员,陕西商州作家协会主席。先后在《青年作家》《黄河文学》《延河》《滇池》《青年作家》《青海湖》《朔方》《四川文学》等期刊发表小说作品百万余字,结集出版有《风雪阿尔泰》一书。现任某公司经理。曾获《小说选刊》首届及第二届全国小说笔会二等奖。
责任编辑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