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
2016-05-03张宏运
◎ 文/张宏运
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
◎ 文/张宏运
我是在什么时候,对父亲高山仰止了呢?
我想了又想……
是在到处乱跑、随地撒尿的时候?是在被邻家的大孩子欺侮得涕泪横流,痛哭求援的时候?还有,是在胆怯地双脚并立了,站在父亲面前撒谎说,要交班费了,实际却是嘴馋,想骗点零花钱?
那时的父亲,多么能干!世界上几乎没有他不会的事儿。他说他要到天上去摘星星,我也百分百相信。正在屋内和弟妹们乱狂的我,只要一听见屋外隐隐传来他的脚步声,便立刻手忙脚乱地收拾起乱七八糟的玩物,一本正经地摊开课本和作业本……
但细究下去,那不叫敬意纯粹的高山仰止,那里面盛的多半是胆怯、畏惧、惶恐……
自从父亲第一次眼巴巴地望着我,征询我对某件事情的看法或解决的办法时,我忽然发现,他低了许多。我和他肩并肩站着时,竟然和他一般高了,之后渐渐地超过了他。接着,也不知哪年哪月,我有天回家,忽然忍不住地呵斥起他来。你看你,穿的这衣裳!父亲穿了件表兄送的旧衣服,是那种已经淘汰了的标准中山装,有四个带盖儿的方兜,下边两个大的,上边两个小的,上边朝左的那个小口袋盖儿旁,单缝了个小口儿,可插两支钢笔。父亲那天便在那儿插了一支。现在谁还穿这种衣裳?我边说边把那支钢笔拔了出来,奚落道,你怎么不插一排钢笔?插一排干啥?父亲茫然反问,我也没那么多钢笔。我忍俊不止,差点笑出声。当时有个冷笑话,说在胸前插一支钢笔的,表示有文化;插两支的,表示很有文化;插一排的呢,那就是修理钢笔的。父亲显然不知道这个冷笑话,更不知这冷笑话里的讥讽、揶揄。我怜悯地叹了口气,告诫他,再别这样了,走出去,人看了,说你老土。父亲将信将疑,但仍老实听话地把钢笔装在了下边的口袋里。几个月后,母亲有天私下里悄声抱怨我,说你教你爸把钢笔装在下边的口袋里,时间长了,钢笔把口袋戳了个窟窿,溜掉了。但父亲从没在我面前说过。看来,他是不敢。这使我增强了干涉他的穿衣信心。有天,便几乎是惊叫一般,又指责起他来。你怎么越来越乱穿衣服!啥时候了,还穿咕噜袄!咕噜袄又叫掩襟袄,是在前胸那儿缝片掩襟,朝右掩过去,然后将棉袄的长襟朝左边的肋下捻过去,用一排布盘的衣扣紧扣住。这种棉衣,旧时的农村人常穿。上世纪五十年代,兴起新式的对襟衣服,农村的男人们就不穿那种咕噜袄了,只有极少的女人还穿。父亲那天反抗似的嗫嚅辩解道,对襟的,钻风,肚子凉……我不由分说,命令他,脱了脱了,能凉到哪儿去!父亲立着没动,和我对峙了良久,才慢慢地蹒跚回屋,换装去了。
从教训他穿衣开始,我不知从哪年起,又开始纠正起他的站姿或坐姿了,随后,便勇于、乐于指责起他处理事情的方式、方法了,以及他说话的用词、语气、肢体的抑或扬……随着我对外面世界的了解,我日甚一日地把他放到了审视的位置上,用各种成功的或时尚的标志参照比对,心里时时升起许多暧昧复杂的情绪,掺杂了如烟似雾的轻蔑。我至今无论怎么也追忆不出,当我迈出家门,进城去,上班去时,他在我身后眺望的目光和神情是什么样子。我从来不曾回眸看一眼父亲,总是在家里的小院便跨上自行车,掉头而去。犹如诗仙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隐约而间断地,从似乎遥远的某个地方,好像传来过父亲的几声叮嘱,提醒,还有劝告。我从来不屑一顾,甚至在心里驳斥道,你懂啥呀,烦不烦?可以想象到的是,在那长长的沉默末尾,一定拖了一缕叹息。
当然,我并未忘却过父亲,时不时的仍常回家看看,特别是母亲去世后,但那已不是平等的两个人的交流了。当我把礼品什么的递过去的时候,已油然而生了屈尊俯就的赐予和优越。望着父亲日益苍老的面容,蹒跚的脚步,萎缩的驼背,我的眼里充满了怜悯。
终于有一天,父亲脑中风瘫倒了。每天早上,当我搀扶病榻上的父亲那散发着酸腐味儿的躯体皮囊时,心里便总会泛起一丝儿压抑不住的厌恶。父亲非但不积极配合我的扶持用力,往往还故意添乱,含混地喃喃自语,没奇迹啊,奇迹……涎水从他的嘴角流淌下来。父亲说的奇迹,是指一觉醒来,忽然能站了,忽然能动了。我一声不吭地盯着他,心想,怎么会呢?绝无可能了。父亲张张嘴,突如其来地哇哇哭起来。我问,怎么了?父亲涕泪纵横道,我……怕啊。他的虚弱、怯懦,在那一刻,毫不知耻全面地暴露到了我的眼前;他的粗俗、哀怨、绝望也毫不掩饰地向我泼洒而来。总之,他使我和弟妹们几近崩溃般地领教够了人的劣根性后,这才撒手人寰,像一捏尘埃,在我们的叹息声中,烟消云散,只余下我们对他渺小而苦涩的回顾。
我们这里,人过世后,安葬前必得给写篇铭旌,类似墓志铭,用白广告色书写在大红绸布上,以示褒扬。我请来单位的那个笔杆子,对着我和弟妹们搜集起了素材,要我们说说,父亲一生的事迹。我搜肠刮肚,一时无语。好久好久,弟弟忽然迸出一句,他这一辈子,干的倒是啥吗?说完,竟抬脚走了。大家面面相觑,那笔杆子最后只好无奈地说,那就这样了,老人的一生,是德高望重……我叹息一声,谁个去世了,不是德高望重呢?
父亲就这样入土安眠了。我的心里没有丝毫的空落,更没有丝毫的总结,父亲的去世,究竟对我和弟妹们意味着什么。直到有一天,弟弟找我求救。他家在农村,为条绳头儿也能和村人吵得鸡飞狗跳。这次是为修村路,路基的高了低了,威胁到老屋的出行和排水了等等,属鸡毛蒜皮,村人如稍稍抬抬手,也就过去了。当然,不抬手,也合情合理,全看双方彼此的交情。我仗着是国家干部,自以为还有点威信和面子,便去交涉。结果铩羽而归。丢人啊。我暗自神伤着,忽然又想到,父亲在世时,从没有过这等情形。
——呀,我们原来一直是在父亲那棵大树底下,惬意地乘凉呢。有句俗语: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那父亲似乎既有学问又善文章了?
一天,我的儿子忽然连连叹着气,指责起了我,你看你的穿衣,你的头发……唉——我定定神,回味了,突地想起,当年的我,也就是这样向父亲射出挑战的第一发子弹的。儿子接着又说,你不是有件西服嘛,我看穿上怪精神的,现在怎么不穿了?我说,不习惯,开膛破肚的,冬天风一吹……我没继续说下去。我想起了父亲当年穿的咕噜袄,还有那个凉……接踵而至。人到老年的我,渐渐体会到了父亲当年的许多举止背后的原因。比如,把水壶什么的器物,总爱放到桌上或案上,那是为了少弯腰,我现在无意间就是这样。除招来儿子的喝斥,妻子也时时嘲笑着,说,你看你走路的那样子,说话的那神气……她模仿着我,笑得弯腰岔气,和你爸一模一样。
至此,我不得不老实地承认,我和父亲一模一样了。从外人现在有意或无意地评议我和父亲的长相,个头,为人处世的模式,我知道自己除了酷似父亲,还有许多的不如,举止没那么优雅,风度没那么从容,谈吐没那么风趣……剥去时代赐予我物质精神的条件和便捷,我的思维,行动,行动力,影响力,哪一点超过了父亲?如果将我置于他那个年代,我就不由得想发一声感慨了,一代不如一代呢……怀念父亲,我得仰头去看他了,那是一座高山啊,我并没有逾越,而且,再也无可逾越了。
由此,我知晓了,看人看事和物,必须时间,更必须经历过了,设身处地,推心置腹……
父亲,谢谢你!即使你离世了,你还在拉着我的手,学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