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与力量的“惊觉”
2016-04-29倪洁
摘 要:《一觉》是鲁迅《野草》整部散文诗篇的收束,文章中青年猛士无畏牺牲、奋起反抗的战斗精神所引起作者内心的“惊觉”与自我反思,是这篇散文诗的精神所在。作者对这些青年愤怒粗暴魂灵的体认,是他一以贯之对“生”与“死”的价值意义的最好诠释,同时作者也从对现实状况与自我内心的思考中找寻到某种支撑力量和希望。
关键词:一觉;鲁迅;生命强力
作者简介:倪洁(1992.4-),女,新疆喀什人,青岛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全日制研究生。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6)-14-0-02
《一觉》是《野草》中的最后一篇,以散文诗散淡、抒情的笔法写来,记述“我”在战争与轰炸飞机的喧嚣中,静心于书房编校青年作者文稿的平常一天。相对于《野草》中其他篇章较为直白晓畅,作者从对现实状况与自我内心的沉静思考中找寻到某种支撑力量和希望,并且表达了对“粗暴了”的青年魂灵的深情歌颂。除此之外,文章也显现出作者心理与情感的两极,一方面渴求稳定、安宁、和谐与温情,另一方面又期待剧变、躁动、粗暴与激情。
《一觉》创作时正值奉天派和直隶派军阀战争最激烈残酷之时,飞机向城内多次投弹,正如文章中开头“飞机负了掷下炸弹的使命,像学校的上课似的,每日上午在北京城上飞行”。只从“使命”一词和一个独特的比喻便立马显现出了鲁迅特有的犀利文风。这一句除了交代背景,更用了一种反讽的手法表现作者对这种战争常态的蔑视与不屑,消解了当下紧张的心理状态。“每听得机件搏击空气的声音,我常觉到一种轻微的紧张”,既轻微又紧张,“紧张”是因为飞机投弹必然会使无辜的民众遭遇战乱和死亡,“轻微”是因为持续了几年的战争让这成为一种常态。
作者“宛然目睹了‘死的袭来,同时也深切地感着生的存在。”《野草》本来就常常涉及生死的问题,到了《死后》那次极端而诡异的想象之后,这个话题就更加频繁地出现了,到了最后几篇,由于现实处境的日渐残酷,鲁迅几乎篇篇都要论及生死。这其中,不仅有关自己的“病”与“老”,同时也有年轻生命的被害与牺牲。到了直奉之战最残酷的阶段,无数不相识的平民在身边遭遇着战乱与死亡,这个“死”,就更切实而持续地进入到鲁迅的思想与情绪当中了。然而恰是在这些年轻的牺牲者的“死”尚在眼前的时刻,鲁迅更深切地感受到“生的价值”。只有更好地“生”、全身心地投入战斗,才能使那些无私无畏牺牲的青年们的精神得到永生。这一句正是鲁迅特有的思路和一贯的想法,即在绝望与绝境中陡然生出最强烈的反抗,在死亡的威胁面前更焕发出“生”与“战斗”的力量。已经身内迟暮的鲁迅,在青年的血与青年的粗暴的魂灵中,重新看到了“身外的青春”,重新寻得了“活在人间”的方式与出路。鲁迅在这一段里表达了内心强烈的情感,这是一种对这些勇敢坚强、坚定纯真、反抗军阀混战带来生灵涂炭的青年们的热爱与敬佩之情。鲁迅感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支撑着他,并且赋予他一种不可抗拒的使命感。
“隐约听到一二爆发声以后,飞机嗡嗡地叫着,冉冉地飞去了。也许有人死伤了罢,然而天下却似乎更显得太平”,仍然用了一种反讽的手法来表现战争与死伤才是当下生活的一种常态。眼前急迫的现实状况逼迫着他思考生与死的问题,由此我们也能深切地感受到鲁迅内心深处持之以恒的现实关怀。鲁迅将目光移向窗外,早春的植物焕发出春的盎然之意,显示出强劲的生命力和一片美好的景象,这是这篇文章中作者对生命强力的第一次描写。然而这些并没有带给作者一丝欢欣,而是与战争带来的死伤和痛苦形成鲜明的对比,更显出作者内心挥之不去的烦愁。作者只能再次拿起笔和文稿,以他特有的方式与这一切进行抗战。
然而鲁迅并不是孤独的战斗者,在“青年作者的文稿”中,他看见了“身外的青春”,听见了青年反抗和战斗时发出的苦恼、愤怒与粗暴的呐喊。他们以“文学”的方式,像鲁迅他们这一代人曾经做过的一样,发出心底的最强音来。有意味的是,在鲁迅看来,徒手送命的徒手请愿并不是战斗的最佳方式,而以文学的方式战斗,却为他深深地认同。这也是鲁迅本人的战斗方式,它延续了“五四”时期的思想传统,并昭示了鲁迅在这条道路上继续前行的方向。这里的“粗暴”有着丰富的内涵,它不但昭示着青年们日渐坚定的信念、无畏的勇气、强大的内心和永不退怯的决心,而且强调了在经历了磨难与痛苦之后青年们奋力反抗的程度之强烈。由此我们可以感受到压在鲁迅以及这些进步青年心头的愤怒已经难以压制,一腔怒火转变为了粗暴的控诉与反击。
显然,鲁迅是欣赏这些粗暴的魂灵的。他说:“魂灵被风沙打击得粗暴,因为这是人的魂灵……”在这里“风沙”象征着一切黑暗的势力与恶劣的环境,鲁迅是热爱这些具有进步思想并且勇于面对挑战的人的魂灵的,他从这些变得“粗暴”的魂灵中感到了“生”的气息,它的悸动与不安。作者以极为深沉的爱痛感着青年们的悲壮、苦恼与抗争。在这里,传统读书士人所向往的名园天堂,在国难当头、民众昏昧的现实处境面前,显得多么奢侈和脆弱。因此鲁迅抛开这种虚幻、空洞的想象,回到现实中来,与青年们粗暴的魂灵一起战斗。他赞美青年们的勇敢选择,一反传统静态超然的美而主动承担粗暴乃至粗糙的美。青年们的魂灵正是鲁迅心中苦苦追寻着的猛士,这些战士的形象与“红颜的静女”、白云中悠然飞翔的白鹤、美丽的“奇花”形成对比,更强调了鲁迅回归现实、置身战斗的心态。严酷的现实状况已不允许鲁迅在悠然的梦境中停留太久,粗暴了的青年们的魂灵正等待着鲁迅同他们一起战斗。
鲁迅追忆起两三年前一位不熟识的青年曾默默赠与他一包刊物——《浅草》。《浅草》出刊于1922年,其发表的多为揭露黑暗,追求光明美好新生活的作品,具有鲜明的进步倾向。鲁迅曾评价浅草社“确是中国的最坚韧、最诚实、挣扎最久的团体”。“就在这默默中,使我懂得了许多话。”鲁迅知道,他接过的不仅是一本《浅草》,更是许多进步青年对他殷切的期望,这使鲁迅产生一种沉重的使命感。还有那么多的人以《沉钟》作为阵地继续战斗着,那些青年作者的文章仿佛酝酿着最强音,“深深地在人海的底里寂寞地鸣动”着,一不小心就会以不可阻挡之势迸发出来。
这时候鲁迅的内心情绪略显激动,他一改往日艰难、晦涩、绝望,立刻想到了富有生命强力的野蓟。“野蓟经了几乎致命的摧折,还要开一朵小花”,野蓟的生命力感动了鲁迅,切合了他当下的心境:此时的他正在四处避难,过着艰难又痛苦的生活,正经受着残酷的摧残与考验,而野蓟强大的生命力给了他支撑的力量,正如那些“被风沙打击得粗暴”“流血和隐痛的”青年们的魂灵。在遭受了严酷现实的打击之后,为了更好地生存、更好地“活”,青年人们终于“愤怒”“粗暴”了,奋起反抗一切黑暗与威胁,如沙漠间的林莽。这种强劲的生命力与反抗一切的精神给予了鲁迅继续战斗的希望与力量。
接着,鲁迅想起了《沉钟》的《无题》,“我们的社会是一片沙漠……何至于象这样的混沌,这样的阴沉,而且这样的离奇变幻!”直奉战争给北京城带来了战乱与死伤,无情的卫队和武器残忍地伤害这些徒手请愿的人们,人间充满了残酷的斗争,这依然是一个混沌、阴沉、离奇变幻的反动社会。那些内心怀着隐痛与愤怒并且加入战斗行列的青年们,他们纯洁、坚强、粗暴的魂灵让作者感到一种存在于人间而战斗、牺牲的实在,让作者感到而“我”就“活”在充满矛盾和斗争的现实的人间,“是在人间活着”。最后,鲁迅的情绪从躁动、粗暴与激情转向了沉郁、稳定和冷静,从“夕阳”“灯火”中寻求新的希望。
《一觉》作为《野草》的收束,从文本分析来看,鲁迅依然保持了他特有的思路和一贯的想法——已经身内迟暮的鲁迅,在青年的血与青年的粗暴的魂灵中,重新寻得了继续战斗的现实基础和支撑力量。鲁迅依然像充满生命强力的野蓟那样,在绝望与绝境中陡然生出最强烈的反抗,在威胁面前更焕发出“生”的力量。
参考文献:
[1]孙玉石,野草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2]张洁宇,独醒者与他的灯——鲁迅《野草》细读与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