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一切想念都因了夜晚

2016-04-29张宝

青年文学家 2016年14期
关键词:肚子

作者简介:张宝(1990-),男,汉族,山西大同人,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2014级汉语言文字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和兴趣:现代汉语语法学、方言学、文学语言学及地域文化学。

父亲一直以来都消瘦,这自然与他积年的胃溃疡有关,但更重要的,是由于他成日整天在外面受苦、劳作。

“受苦人,吃不胖。”他常常说这句话,在不经意间。

做儿子的我,总也弄不清父亲说这话,到底是在表达什么,还有什么背后的深意。可我知道:他从来都没觉得自己这瘦削的体格有什么不好,反而恰恰欣慰于自己是个勤奋的受苦人,他觉得高兴,踏实。父亲老这么说,让我总以为他们那一辈子人都好受苦,都把受苦当成享福。苦就是苦,怎么会是福?

一辈子受苦的父亲怎么也没想到:从来都消瘦的他,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竟坠了一颗大肚子,一颗大大鼓起来的肚子。

他没想到,他哪能想到?

我们都没想到……

这世上,我父亲所有的亲人、朋友、邻居、同事,谁也没想到。大家只记得常穿蓝白色布衣的他走路如风,笔直的裤腿空荡荡,丝毫没有赘肉于其中。实打实的,只有筋,只有骨。

在大舅眼里,父亲是永远不会胖起来的:“你爸那是铁人,苦那么重,吃上生铁也得化成斧子,万万辈也胖不了。”

可父亲有一天竟真的“胖”了。

别人胖起来,那是心宽地“发福”;父亲的肚子一天天膨起来鼓起来,却是在熬煎里“受罪”——他得了一种灰病,一种可恶而可怕的血液病。人有了这病,直到离开这世界的那一日,也离不开喝激素。

在激素一日又一日的毒性之下,父亲的肚子就一天又一天地被催化、胀大,慢慢地,渐渐地,就成了一面鼓,成了一面大大的白皮鼓。

一撩开父亲的上衣,看见他那大着鼓着的肚子,我就难活地要命;一抓起那些个连包装都吓人的药瓶子,我就真想使尽全身力气把它们一齐捏个粉碎,一把掷到窗头。我清楚,就是这些坏东西,就是这些坏东西,才把我父亲变成现在这个模样的。

可我就算是每次把拳头攥出了汗,就算是每次把目光落在了窗口,就算是每次在心里都定好了角度、选准了位置,可我,可我就是不敢把这些药瓶子一把掷出去,我不敢。

我比谁也清楚:不喝这些毒药,父亲又会出血不止,那能活得了?

不行,我得让我父亲活,我得让我父亲好好地活,我咋能让他不喝药不治病呢?我昏头了吗?

父亲嫌免疫抑制剂和激素类药物副作用大,不想喝。我看他走了体态,紊乱了生理功能,一整夜一整夜翻来覆去无法入睡,难受得不能言语,更不想让他喝。

可是,我为了父亲活,父亲为了我不难为,那些药,一把又一把地灌进了他的腹中;那些液体,一袋又一袋地输入了他的身体。

父亲喝了药,难受地要命,他不说。

“我挺好。”他说。

我看他喝了药,心疼地要命,也不说。

“喝了就好呀。”我说。

他抬头望着我,眼神就像我,就像我小时候央求他带我出去游耍一样,充满着渴望,充满着期待。

“你说父亲啥时候能把这些药停了呢?哪怕是减它点儿,你看这肚子坠的,你看我这胖的。”他说。

对这病、这药以及一切后果和结局心知肚明的我,什么都不想说,但我不能不说,我得说。

打足了底气,清理了噎住的嗓子,语气就像父亲,就像当年我的父亲给初次学自行车的我鼓劲儿一样:

“您别着急,大夫不是跟您也说了,这药一喝起来就不能随便减,这得慢慢来。”

“您放宽心,病一好,药一停,咱们肚子就收回去了。”

“肯定是……”

于是,父亲像个小孩子,低下头,再不说啥了,再不问啥了,默默地看着冰冷的坚硬的地板砖。

我恨我自己。

父亲从来没骗过我,真是说什么就是什么,承诺给儿子月亮,绝不拿星星来敷衍。而我,什么都没回报给他,张口却尽是敷衍,尽是谎言,尽是欺骗。

猛一转身,噙住泪,捂住嘴,怕父亲看见什么,我赶紧走出他的房间。

那是个明媚的下午,太阳毫不吝啬自己的富足和爱心,将光明洒满人间。或许世上所有人看到这景象,都会心生幸福之意,想到快乐和希望。然而事实,并非这样……

当我正要走进父亲那屋去给他配药的时候,却看见他没像往常那样在床上躺着。父亲支棱起了臃肿的身子,坐在了病床对面的木箱上。手紧握成了拳,胳膊伸得笔直,他使劲儿支撑着自己。脸上没有欢欣,没有颓唐,像平静的石棱,像坚硬的树干,像麻木的山川。

看着父亲病中的容颜,苍老的脸庞,憔悴的神情。我蓦地发觉:这些年,对于这个生我养我的男人,我了解太少,关心太少,一切,都太少……

我是个极自私的儿子,曾为了自己的舒服,一句话就让父亲掐掉了他赖以解乏的小迎宾;曾为了自己的安静,毫不分说就关掉他最爱听的北路梆子;曾为了自己的温暖,说什么也不把驼绒手套还给天寒地冻里的他;我曾为了自己,一次次把筷子伸向他的碗里,一次次把冰冷的双脚伸向他的肚皮,一次次把输掉的“车、马、炮”重新放入棋局,一次次把他衬衣里的零钱揣进自己的口袋……

舒服、安全、温暖、快乐,他都给了我,他毫无保留。而我,从来没说过一声谢谢,总以为父亲永远年富力强,能给我遮风挡雨到任何时候,到任何地方,却无知:那棱角分明的脸颊已膀肿地走了模样,只有刀疤一样的皱纹,还深深刻在上面;那浓密的眉已变得卷曲,当年英武炯然的大眼睛,也已浑浊、泛黄,只有条条血丝布在上面。

此刻,这双眼望着窗外。

窗外有什么?

有蓝天,有白云,有绿树,有红花,有灿烂的阳光和阳光下灿烂的人们。楼房整整齐齐,落地窗亮亮堂堂,小区里刚栽了油松,四面用木架围着。荫凉地里,小孩子们追逐、游戏,老人们聊天、打牌。

窗外的画面,最平淡最简洁,也最实在最动人,因为那是凡人的幸福,谁都可以拥有,谁都正在拥有,谁都应该拥有。

可是……

窗外,有这世上美好的一切;窗内,只是父亲那双渴望的眼睛。

是的,他看到了那窗外的美好,但我知道,父亲看到的,绝不止于此。他一定又看到了年少力强时的自己,穿着崭新的天蓝色职工制服,拿着盒尺标杆,与工友们一起测机床,绘图纸,凿模具;他一定又看到了车间年终总结大会时的自己,在如潮的掌声中,昂首阔步走向主席台;他一定又看到了用单车带着儿子的自己,登骑在那翻山越岭的土路上,唱着一曲曲忘词儿的歌,喊着一支支嘹亮的号子,父子俩的欢声笑语飞向了天边,洒满了整个人间……

过往那遗失的美好,此刻那窗外的阳光,父亲一定想到了这一切。但这一切,他一点儿都抓不住。

我知道,他多么想抓住一点儿,哪怕一丁点儿,但这怎么由得他呢?我只看见他……

我只看见他垂下了头,当瞥见自己膨隆的肚子和膀肿的四肢时,他赶紧移开了视线,又看到了窗外。

唉……

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唉,父亲,你这一声叹息,儿子懂,儿子都懂。

那一晚,和母亲从外面买药回来,我不经意地就对父亲说:

“拐弯儿的时候,用劲儿一捏前闸,就给捏断了。”

不大一会儿 ,我听见父亲喊我。

我进屋一看,惊呆了。父亲找出了好多工具,摆散开来。自己却满头大汗,背心湿透,整个人瘫坐在了冰冷的地板砖上。

把……我……抱……起……来……

他望着我艰难地说,一字一顿。

我赶紧跑过去,弯下身子,搂住父亲的腰,把汗津津的他抱回了床上。父亲好沉好沉,沉得像块儿大石头。不,像座山。难怪他自己起不来,就是个没病的人,有这么重的身子,也定是起不来的,更何况大病中虚弱的他。我敢保证,他绝对是自己不知道又撑了又试了多少遍,最后实在起不来才喊的我。

父亲这一辈子,哪里开口求过别人?从来没有!

刚骨!不低头!他是铁一样的汉子,这我知道!

“您这又是寻啥呢?看那地板凉的,您不怕凉着了?”

埋怨,心疼,我却假装生气。

“天黑了。没地方修车……我怕你明天早上出去误手,就给寻了根新闸线,你看……”

说着,父亲抬手指了指地上,地上躺着一根崭新的闸线,在灯光下,闪着银白色的光。

刚说完,真的是筋疲力尽了,父亲一歪身,就倒下去了。

父亲呀,您真……

最后的日子里,父亲真的起不来了。

我怎么也不相信这是真的,这怎么可以是真的?这不可能是真的!可这竟就是真的……

不会的!这是暂时的!我告诉自己。

父亲是铁一样的汉子,这我知道!

烈日暴雨,风寒霜雪,百斤重的榔头多少次在他手里轻轻挥起;广袤的雁北大地,他多少次横穿而过;我都十二岁了,他还能一手就把我高高托起……

他是力士,他是金刚,他是太阳,他拥有整个世界的力量!

没事儿,能起来!

我爸能起来!

我对自己说,我对母亲说,我对所有人说。

可是,父亲一躺下去,就再没起来。

“星星还是那颗星星呦,月亮还是那个月亮……”

你还记得吗?这是咱父子俩一起唱过的歌。

我们一起唱了好多次。

可我们没有一次能把词儿唱全。

你说:

爸爸喜欢老歌……

我说:

我也是……

猜你喜欢

肚子
把春天吃进肚子里
有趣的梦
肚子运输机
肚子里有只噗噗叫
肚子对着肚子的双胞胎
肚子里的风
《花乱开》
我的肚子会唱歌
预知
吃饱肚子做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