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刀客遁

2016-04-29马步升

特别文摘 2016年6期
关键词:祁连喜鹊沙漠

马步升

冬季的河西走廊,寒冷让天地一派空阔,杨修平一个月回一趟家的生活节奏,也因为寒冬做了些许调整。在大寒来临前的那一次回家之旅中,沙漠红将自己亲手缝制的一挂镶有布面的羊皮袄披在他身上,送他到门外,当他跨上马背时,沙漠红说:“天眼看要大冷了,你安心在城里做事吧,尽量少回家。”也许,沙漠红也觉出了自己说话的声音有些寒冷,忸怩了一下,似乎添加了一些热度,她笑着说:“家里这么多人在照顾我,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倒是你,孤身一人,家里人都不忍心你来回奔走。”

杨修平看着突起在眼前的那颗危如累卵的肚皮,笑说:“难为你了,你多保重。”

雪无痕似乎懂得主人的心思,并不急于奔跑,在沙土路面上,匀称的碎步踏出一路和谐的节奏。

自从沙漠红发现自己怀孕后,夫妻俩再也没有在一起过夜。她的理由无懈可击,她担心他惊动了胎儿。

好几个月了,夫妻之间没有任何亲密行为,杨修平兴冲冲回家去,蔫耷耷离家走,心中虽有不快,也都以善解人意的宽容自行化解了之。在外逛了许多年,多少袍泽同道,过着花天酒地的日子,而他从来都是洁身自好。他明白他身负的使命,最初是家族的使命,后来是国家的使命。留洋以来,他没有耽误过任何一节课程,哪怕是东洋老师宣扬大和民族优越论的课程。不了解对手,是难以在与对手的搏击中占据上风的。每个周末,他都出入学校所在城市的所有街衢里巷,观风俗,察民情。在每个假期,他将节省下来的所有资金,都用来旅行考察。在沙漠红之前,他没有与任何女人亲热过。在好色与好德之间,他无怨无悔选择了后者。家国大事,时藏于胸,岂可逍遥于女人裙裾间?

经过男女之事,和纯粹没有经过男女之事的人,对男女之事的理解大相径庭。新婚蜜月期间,沙漠红虽然没有明确拒绝与杨修平同床共枕,但他能明确地觉出她从里到外的不热心。起初,他并没有太在意,相反,以一个男人天生的龌龊心理出发,他倒心安了。一个从小混迹于污泥中的女子,却纤尘未染,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这是上天的赐予啊。杨修平其实并不真正懂得沙漠红的心思。她渴望有一个家,自懂事以来,梦境中出现最多的便是生活在属于自己的家中。幼小时,梦境中的家庭成员中,有父母兄弟,有爷爷奶奶,有猪狗牛羊。长大后,家里多了一个人,这便是一个自己叫丈夫的男人。她和这个男人一铺炕上睡觉,生儿育女,然后成为这些儿女的父母。她是懂得这些人生程序的。既然嫁做人妻,就拥有了生儿育女的义务,而儿女必须通过与自己丈夫的肌肤相亲才可获得。这些道理她也是懂得的。但她从心里厌恶男人,确切地说,是厌恶男人的身体,厌恶所有男人的身体。只有熄灭灯光,在什么也看不见的黑暗中,她眼前的幻境彻底消失后,她从心里到身体,才可感知到,身边的那一个男人是她的丈夫,是时时能够激起她心底浓浓爱意的丈夫。

沙漠红不能把这些内心的机密告诉杨修平。她只能心里接纳他,从心里爱他。在确定有孕在身以后,她的心里真正踏实了,她拒绝与他亲热的理由是那么堂皇,她在家人面前,也不再感到不自在。

杨修平只好把在沙漠红那里的遗憾和不快深深地掩藏在心底,说什么他都要善待她,宽容她,她对他的情感他是能够体会到的,而对于她人生的不幸经历,他是怀着巨大的同情的,他甚至认为,她的人生的所有不幸,都与他有关。他从心底认为,他与沙漠红从邂逅、相知到结缡,都是老天爷的一手策划,目的只有一个:损他的有余,补她的不足。

杨修平一做这样想,心胸一下子和冬日的河西走廊一样敞亮。他用双腿稍作暗示,雪无痕会意,长啸一声,撒开四蹄飞奔起来,在身后洒出一串长长的尘雾。

在家中受到的冷遇,恰好促使杨修平把全部精力投入到经世学堂的筹划中来。还在筹建阶段,校董会还没有开始运行,学校基建这一块事实上都由窗前明月一手经办。窗前明月的公开身份是西北商会驻甘州代办专员,鉴于她与田青萍会长的特殊关系,而所谓的西北商会,日常运行经费绝大部分都来自田青萍,所以,实际与他私人的商号没有什么两样。校舍后期规划出自杨修平之手,在那片戈壁滩,他说哪里需要做什么,准备用来干什么,大约需要多少经费,他将草图画出来,窗前明月都是一一照准,筹措经费到位,组织工匠施工。偶尔闲暇时,杨修平望着窗前明月忙前忙后的身影,也有些纳闷:这么漂亮的女人,与田青萍又无正式名分,他为什么不把她留在身边,相隔千里,这条商道上从来都是红尘扰攘,难道他对她如此放心?沙漠红要不是在老家,换一个角度,让他待在老家,让沙漠红在外奔走,他一定不会答应的。

客观地说,窗前明月仅从长相看,要比沙漠红漂亮。沙漠红自小奔走于万里风尘之中,身上却没有风尘气象,谁一看都是正经人家的正经女子,待人冷淡而保守,在风月场里厮混出经验的男人,一眼便可以看出,这种女人是不容易上手的,枉自出闲力生闲气扯闲淡,趁早见色辟易为好。祁连鹰那样倾心于沙漠红,一受挫于胡杨林,再受挫于独流地,当他看见沙漠红与杨修平喜结连理后,他对她的那颗心已死定了,说难听点儿,即便沙漠红主动向他投怀送抱,他也不会接纳她的。

祁连鹰因为爱慕过沙漠红,决定出手助杨修平一臂之力。他在看到杨修平张贴在走廊各地客栈的招聘人才启事后,毛遂自荐,要求担任经世学堂的国术教练。杨修平笑说,大侠名头巨大,难道不嫌屈尊,不怕同仁耻笑么。祁连鹰正色道,实不相瞒,我曾无限中意沙漠红,可除了差点被打死外,不曾得到青眼一顾,而她却向阁下投怀送抱,可知阁下定非凡品,这是我祁连鹰自愿投效麾下的动因,切莫要两相辜负。杨修平心下感动,忙向祁连鹰拱手行礼,祁连鹰回礼毕,庄严说,从今以后,你是校长,我是你的属下教员,名分既定,尊卑已明,你尽你的职责,我尽我的义务,绝无错乱。

接着,祁连鹰向杨修平提出一个堪称惊世骇俗的建议:聘请柳知杨出任经世学堂教员。杨修平以为祁连鹰在开玩笑,笑说大侠出神入化的武功,不会是他人出神入化想象出来的吧?祁连鹰正色道,刚才说过了,你是我的上司,我是你的属下,从今往后,在从属关系存续期间,你我之间没有私事,只有公事。杨修平笑说,我赞成你的处世态度,可是,这想象力未免有些离奇吧。祁连鹰正色说:“校长大人,据属下所知,当今千里河西走廊地界,真正受过新式教育的只有二人,第一个,当然是校长大人了,第二个,非柳知杨莫属。属下已打听得明白,此女子自小受教于天津卫圣玛利亚教会女子学校,其父为官,其许多直系亲戚为洋务买办,在华洋各界,遍及士农工商,人脉广布,正是有了这份人脉,其父所犯本为死罪,却只得了个抄家夺官结果。”

杨修平想了想,笑说:“大侠,本人深感你为学校付出的用心,也佩服你的广博资讯,可是,你可能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人家是守备大人的内眷啊。”

祁连鹰笑道:“属下何尝不懂得校长的弦外之音,无非是高官宝眷,不会降尊纡贵罢了。恕属下直言,校长明于洋务,却暗于国情人情。试想想,如今官员们缺什么,什么都不缺,不缺权力,不缺金钱,不缺美色,缺的正好是他们平素得不到,乃至不屑于得到的东西。而今,朝廷上下师夷长技以制夷成为最响亮的口号,什么立宪啊,议会啊,新式教育女子教育就业啊,等等一大堆,这些时髦玩意,成了官员们晋升的脸面和阶梯。女子执教,这在内地早已不鲜见,假如在偏远的河西走廊,有一个官员的宝眷出任第一所新式学堂的第一位女教习,校长试想,你要是那位女子的丈夫官员,你会怎么做?”

“好啊,好啊,可是,这关节如何打得通呢?”

“无须打通什么关节,公事公办罢了,与别人一样,校方出具聘书。为了以示对她的特殊尊重,最好是由校长亲自出面相请,为避男女嫌疑,校长可以携花喜鹊一同前往,这事情大约就成了九分九了。”

杨修平正愁本地缺少受过新式教育的人才,正着手在内地高薪聘请呢,而据他对当今学界的了解,嘴头子上怀有家国使命的学人随处可见,可若要涉及他们的切身利益,且不说舍身以赴了,拔一毛而利天下的人都找不出来几个。索洛敦真的有这种胸怀,柳知杨真的肯吃这份苦,那可真是解决大问题了。杨修平冷静一想,此事未必不可为,行不行,试一下,不要妄下结论。无论结果如何,他都有些佩服祁连鹰的远见卓识了。

晚饭后,杨修平请花喜鹊陪她出去散散步,花喜鹊笑说,洋学生浪漫都不分季节,不看对象,这么冷的天散步是季节不合,和一个老婆子散步,是散步对象不搭调。杨修平笑说,你我都是特立独行之人,反季节而行,方才显得与众不同,洋学生与一代花儿皇后结伴散步,更是珠联璧合,光芒照耀天地。几句话说得花喜鹊花枝乱颤,她很在乎花儿皇后的恭维,当年她正当红时,是应该得到这个名头的,可惜,那时没有这个说法,现在有这个说法了,她的花儿凋谢了。如今公平地说,配得上这个美誉的,非窗前明月了,从长相气质到艺业修为。出了客栈,她才知道,此行就是前去拜访窗前明月的。她故意说,杨校长啊,你莫不是故意寒碜我老婆子吧,把一坨牛粪和一朵花搁在一起,我老婆子读书不多,却也懂得什么烘云托月的道理。我不去了,你自己去,我在场,妨碍你们说话做事呢。花喜鹊作势要反身回去,杨修平忙搂住她的肩膀笑说,姑姑,没有你皇太后压阵,小侄儿我见不着人家皇后嘛!花喜鹊一听把她比做皇太后,又以侄儿自称,心里受用了,在杨修平腋窝拧了一把,笑说,你小子给姑姑老实交代,是不是看上那个小蹄子了?

杨修平把拉上她去找窗前明月的目的说了,花喜鹊是懂得事大事小的人,忙把脸色和姿体调整端严了,惶恐说,难得你们娃娃家在这些大事上还看得起你老姑姑,说句实话,老身在大染缸里滚爬大半辈子,香的没少吃,辣的没少喝,罪没少受,福也没少享,唯一的缺憾,就是没有做过几件正经事,我这侄女儿身份特殊,好说话便罢,不好说话,老身厚着脸皮也要说动她的。杨修平能够觉出花喜鹊的真诚,也真诚地说,谁说姑姑没有干正经事儿了,谁说这话,我这做侄子的首先就不答应。姑姑把自己心爱的侄女嫁给我,对我来说,就是我一生一世的大恩人。

两人说着话,来到晋商票号,窗前明月平时就吃住在这里。票号的大门口有两个彪形大汉一左一右,抱着膀子,瞪着眼睛,进出一只耗子都要查验公母的。他们也是刀客出身,现在不走镖了,专门看守票号。他们看见来人,都是常来常往的人,平日里,哪怕是多么熟悉的人,都是要经过详细盘问的,他们得了窗前明月的嘱咐,杨修平可以例外。两人都是江湖惯客,对人世间的渠渠道道一门清,他们知道,杨修平与花喜鹊同来,一定是为了避嫌。他们点头笑笑,还是按照规定,请两人填写会客登记簿。进了大门是套院,还有一道门,里面值勤的是两个年纪稍大的男人,分坐在两边耳房,听见脚步声,两颗花白头颅同时从橱窗伸出来。杨修平知道,进去的人到右手橱窗查验会客通行证。两块号牌就在手里捏着,他一并递给那人,那人又拿出会客登记簿,他再次填写完毕,这才可以进入后院了。

见到了窗前明月,三个人穿过一条漫长而逼仄的甬道,一同来到院落右手边的厢房里。

这是杨修平从来没有涉足过的所在,先前几次与窗前明月商谈业务,都在前院会客厅。花喜鹊更无缘涉足这种私密之地,两人心下颇为感叹,外表看起来不过是甘州城随处可见的普通民宅,里面却是大有玄机啊。侯门深似海,原来是有说道的。

房间里炭火正旺,暖意浓浓,两个丫鬟模样的女子,正在忙里忙外。房间陈设极为雅致,房间正中墙上挂着一副对联,杨修平看见字迹很是熟悉,细看,的确是左宗棠大帅墨迹,但内容却与主人不搭调。据传,这是左大帅新婚时自撰手书联语,有君子自况自励之意。联语为: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

杨修平注目左帅墨宝,心走游龙,一时忘了本分。花喜鹊一心装着的是来意,见此情景,生怕冷落了窗前明月,误了正事,正要说话,却被窗前明月以眼色止住。几个顶天立地式书柜,布满了两面墙壁,一函函书册,层层叠叠,整齐而又随意。靠窗摆着一副用花梨木打制的木本色文案,文房四宝俱全。杨修平还要去翻翻那一函函书卷的,恍然想起此番来意,慌忙回身过来,赧颜道:“实在抱歉,我这人心神混乱,恐怕不堪大用。”

窗前明月笑道:“以小女子看来,杨先生此语并非自谦,算得上是夫子自道了。”

杨修平不敢接这个话茬,真心恭维说:“原来专员 也是坐拥诗书万卷啊。”

“哦,这么说,校长大人原来是把我当成不读书的刘项之流了?”

杨修平越发局促,不敢接话茬,亦不敢抬头正眼看人。丫鬟把一切收拾利落了,窗前明月方才正式邀请两人入座。主宾坐定后,窗前明月举起手中的茶碗,笑说:“欢迎二位光临寒舍,两女一男,所谓选择从众,我们只好以茶代酒了。”

各自象征性地呷了口茶,窗前明月款款伸出右手,绕屋轻轻划出半圈,娇嗔道:“夜半私访女流内室,也不事先打个招呼,你看手忙脚乱的,反倒说人家不懂得待客之道。”

“抱歉,真的很抱歉,我本来就是做事没有章法之人,这事情一急,我就更是所虑不周了。”

“所谓事急不过夜,什么事儿,这么急?”

“我我我……想给学校呢……聘一位……女教员。”杨修平已经方寸大乱,连自己都怀疑此行是项庄舞剑。

窗前明月把杨修平折磨够了,这才展颜爽朗一笑。她不再搭理杨修平,却转过头去,与花喜鹊说:“姑姑,侄女是信任你的,你说说,杨校长聘任那个什么柳知杨出任教员,究竟是教务需要,还是因为什么柳知杨杨知柳杨柳依依飞飞杨柳的?”

“你……你怎么都知道了?”杨修平和花喜鹊同时惊叫道。

(未完待续 图/王建峰)

猜你喜欢

祁连喜鹊沙漠
祁连草场
你真的认识喜鹊吗
壮美祁连
摄影《祁连秋色》
沙漠之旅
喜鹊
走进沙漠
走进沙漠
穿越沙漠
祁连壮歌永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