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碰爪哇之心
2016-04-29Lina
同在爪哇中部的中心地带,小城梭罗的光芒却一直被附近的著名旅游城市日惹掩盖。但倘若你愿意在婆罗浮屠和普兰巴南之外分给这里多些时间,将会领略到更为原汁原味的爪哇文化,而巧夺天工的蜡染、神秘莫测的皮影和优雅柔美的舞蹈也将证明,“爪哇之心”名不虚传。
拂晓,我在震耳欲聋的念颂中醒来,恍惚间全然不知身在何处。揉着眼睛走到窗前,脚下的低矮房屋与茂密树木连绵到天际,在熹微的晨光中辨不清面目。响彻云霄的礼拜之声却不断在耳畔回荡,清晰得仿佛是从隔壁房间传来的——这个拥有最多伊斯兰教徒的国家,以一种直截了当的方式宣告了它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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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因为巴厘岛印度教神庙比比皆是的景象根深蒂固,总让人忘记印度尼西亚主要信仰伊斯兰教的事实。其实,这里绝大多数人都是穆斯林,共有两亿人左右。此刻的晨礼正好提了个醒:既然来到了推崇传统伊斯兰教义的爪哇中部,在巴厘岛时的清凉穿着可能就得收起来了。
不过,当我包裹严实地来到梭罗(Solo)阿丽拉酒店的大堂时,马上就意识到自己有点儿反应过度。这里和我所见过的其他城市度假酒店并无差别,而且因为开业不到一年,酒店的设计相当时髦,很有质感:落地窗挑高又通透,沙发、桌椅简约且讲究,木雕装饰在朴拙之外还透出几分艺术气息……穿梭其问的客人和员工大都衣着“正常”,膝盖上方的短裙甚至也未引人侧目。倘若没有随处可见的蜡染纹样和天花板上的巨幅图腾,我几乎以为自己是在曼谷或吉隆坡,甚至是在广州或深圳了。
蜡染纹样和巨幅图腾是向导雅尼塔最喜欢的酒店装饰。她指着从前台一直绵延到天顶的铝板告诉我,上面那些充满神秘感的纹样取材于古老的爪哇皮影偶戏(Wayang),纹样的绘制方法则模仿自同样古老的爪哇蜡染(Batik),那些奇珍、异兽、仪仗、图腾都极富本土特色。雅尼塔说,梭罗的皮影偶戏在爪哇中部非常有名,许多形象深入人心,被其他地区奉为模板,蜡染亦然。“为什么?”“因为这里保留了传统。”“为什么是这里?”“因为这里是‘爪哇之心’(The Spirit of Java)。”
一块花布
“爪哇之心”,这四个字无数次地出现在梭罗阿丽拉酒店的描述中,维基百科甚至还将其明确标记为梭罗的城市座右铭。但坦白讲,我不以为然。守着日惹这个近邻,梭罗怎能如此大言不惭?我于是有些失礼地问雅尼塔:“和同在爪哇中心地带的日惹相比,你们并没有婆罗浮屠和普兰巴南这样的文化遗产,梭罗这个地方在世界范围内也不太为人所知,‘爪哇之心’的形容是否有些过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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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尼塔许久没有说话,只盯着墙上的图腾,似乎陷入了思索。这尴尬场景让我后悔不迭,早在几十年前,美国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茨(Clifford Geertz)就在其田野调查笔记中指出,爪哇人很少公开表达自己的感受,即便他们偶然间说了出来,听者也可能要面临“痛苦的沉默”。而我几乎是边数数边等着雅尼塔的回答,直到她宽容地笑了:“你说的是景点,我们在意的是精神。”接着,她迅速转了话题:“先去哈迪蜡染博物馆(House of Danar Hadi)看看吧。”
爪哇的蜡染举世闻名,并于2009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人类口述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不过唯有现在,当我步入眼前这栋殖民风格的米白色建筑,见到展陈在爪哇古董家具中的上千块“花布”时,才知雅尼塔“蜡染王国”的形容所言不虚,而这,只是这座私人博物馆不到十分之一的收藏。
雅尼塔说,博物馆主人桑淘沙·多利阿(H.SantosaDoellah)和丹娜丝·哈迪普利朱诺(Danarshih Hdiprijono)夫妇在四十多年的收藏中积累了一万多件不同时期的蜡染杰作,如此庞大的规模,全世界都无人能出其右。她和导游朱迪带我们在其中徜徉,从披肩到头巾,从简裙到裹布,从皇室所用到日常穿着,展品一应俱全。纹样更是繁多:圆点、斜线、卷须、贝壳、羽毛、叶脉、蛇纹……还有如上纹样的不同变体和组合,令人眼花缭乱。
不过,在朱迪看来,梳理展品脉络并不难。“就像桑陶沙先生所说的,‘蜡染里藏着爪哇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他让我们细看眼前的花纹,它们很规则,但因为是手工印染,完全没有机器制品的死板。“这是爪哇本土的纹样,我们称其为kawung,指的是圆圈交叉而成的网格,普兰巴南的寺庙墙壁上也绘有类似的纹样。除此之外,从前还常用花纹草纹,它们也是现今最常见的。”“这些呢?”“你觉得像什么?”“翅膀。”“没错,翅膀象征着一位印度教的神灵,他鹰头人身,背有巨翅,名字你们并不陌生——揭路荼(Garuda)。”朱迪告诉我们,随着印度教和佛教传入爪哇,蜡染中出现了孔雀、大象、许愿树等图案,其后伊斯兰教占据了主导,阿拉伯书法则成为常用的纹样。此外,我们还能从龙、云朵、凤凰、麒麟中看出中国的影响,从蝴蝶、樱花、菊花中看到日本的元素,在马、城堡、自行车中找到欧洲殖民的痕迹。“一部蜡染发展史,也是一部爪哇变迁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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蜡染中还蕴藉着爪哇的文化。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这样定义蜡染:“从生到死,蜡染一直伴随着印尼人。婴儿裹着象征好运的蜡染,死者罩着沉郁凝重的蜡染,大事小情都有它的参与。”而对博物馆手工作坊中的工人们来说,蜡染是他们日复一日的日常:身穿蜡染上衣的女人们手执“蜡笔”,沿着白布上画好的轮廓描摹,偶尔停下来和同伴聊聊天,然后继续手绘;拿着雕版的男人们则要沉默得多,他们一声不吭地印下连绵繁复的花纹,不多会儿便完成一张。
类似的场景在哈迪蜡染公司很常见,毕竟它现在是印尼排名前三的蜡染公司,也是唯一一家由爪哇家族经营的蜡染公司。在其后的探访中,我们不断邂逅飘着蜡油气味的庭院,显然,仍有不少家族式作坊散落在这座小城。“从古至今,梭罗都是印尼蜡染制作的中心区。”“为什么?”话音刚落,雅尼塔就笑了,她似乎慢慢习惯了我的寻根究底,朱迪却依旧一本正经:“现在嘛,是因为我们没那么商业,传统的东西能传承下来;过去嘛,自然是因为我们曾是皇城所在,是政权的中心。”
两座宫殿
“日惹之所以被视作爪哇乃至印尼的传统文化中心,除了婆罗浮屠和普兰巴南,也因为它曾是最后一个爪哇王朝马塔兰(Mataram)的统治中心,”雅尼塔顿了顿,看着我,话锋一转,“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马塔兰政权在十八世纪中叶一分为二,一半在日惹,另一半就在梭罗。”
马塔兰王朝从爪哇中部的小王国起步,到鼎盛时期,几乎控制了爪哇中部和东部全境。而现在,我们就站在苏丹Pakubuwono二世兼具东南亚和穆斯林特色的KeratonKasunanan皇宫里,占地广大的庭院、望不到边的回廊、格外抢眼的瞭望塔、柱子旁立着的石狮和略显“华而不实”的大门都昭示着这里的皇家气派。只是,所有的门都紧闭着,仿佛在告诉游人,它们所属的王朝早已“关门歇业”——在地方政权和荷兰殖民者等内忧外患的夹击下,马塔兰王朝分崩离析,最终覆灭。
“与婆罗浮屠和普兰巴南相比,梭罗的皇宫可能有些寒酸,但它们留下了许多无形的遗产。”离开Keraton Kasunanan皇宫,雅尼塔带我来到了PuraMangkunegaran皇宫,Mangkunegaran尽管只是地方政权,建筑不及Keraton Kasunanan皇宫精致,空间却要更开阔些,加之林木葱茏,环境很是清新。
彼时是早上十点半,一场乐舞盛宴正在这里上演。在宽阔的大理石亭台上,一队身着蜡染衣裙的年轻女子和着传统的印尼鼓乐起舞,为之伴奏的是一队同样身着蜡染服饰的老人,有二十几个,有的打鼓,有的敲锣,有的抚琴,有的拨弦,还有几个老年妇女放声歌唱。一股肃穆的气氛从台上蔓延开来,令人沉浸在这徐缓的节奏中,不敢高声语。
半个多小时后,乐舞结束,我坐在台侧的石阶上,一边看着舞者和乐团互道家长里短,一边听雅尼塔给我讲甘美兰(Gamelan)的故事。“甘美兰,印尼最为传统的合奏音乐,如你所见,以锣鼓为主,管弦做配合,有的还会有伴唱。”她还告诉我们一个关于甘美兰起源的传说:天神湿婆降临到爪哇,并铸造了一面铜锣,以向诸神发号施令。因为一面锣的声音太过单调,不易传递信息,于是他又铸造了第二面、第三面。后来,湿婆率领众神离开,当他们再次回到爪哇时,发现这片土地上已经住满了人类,于是他们加入了当地居民的宴会中,以大大小小的锣奏乐伴舞。由此,声音洪亮悠长的锣被视为与天神沟通的重要工具,也是甘美兰的主要角色,其后其他乐器不断加入,最终组成了一支庞大的乐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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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爪哇有句谚语:‘锣未响,不算官方’,甘美兰从产生之初就和重大仪式紧密相连,并为热爱举办盛会的王室所用,流传至今。要我看,皇宫里上演的甘美兰才最有气氛。”雅尼塔说。由于梭罗深受宫廷文化影响,当地的甘美兰要比巴厘岛等地的更温文尔雅些,节奏也更为舒缓。“就像这里的生活一样,不紧不慢。”的确,尽管肩负着传承文化遗产的重责,梭罗的甘美兰乐队组织却相对松散。那些老人平素在家含饴弄孙,每周来Pura Manglamegaran皇宫演奏一次,偶尔为皮影偶戏做配乐,逢着节日也会上场表演。不过雅尼塔认为乐队更像是个老年社区,交流近况、闲话家常才是最重要的。“有年轻人参与其中吗?”“以前也有科班出身的,不过多数都去了大城市。”
之后的几天,雅尼塔给我听了许多专业甘美兰乐队的演奏,并告诉我,甘美兰曾在巴黎世博会上吸引了印象主义大师德彪西的注意,后者的《塔》据说灵感就得自甘美兰层次丰富的合奏。不过,与我手机里粗糙的录音相比,这些精雕细琢的音乐却总让人觉得少了些什么。德彪西口中“神奇美丽的爪哇打击乐”与“野蛮的、只适合巡回马戏团的欧洲打击乐”究竟有何不同?我想,或许是吹拂舞者衣袂的微风,或许是演奏者偶尔交流的低语,又或许是皇宫穹顶的雕梁画栋,才让甘美兰有了不同的回响。
三柄匕首
在Pura Mangkunegaran皇宫的文物展柜里,我看到了三柄匕首(Kris)。它们和印象中“图穷匕见”的匕首完全不同,很长,最长的一柄差不多有半米,如若不是如波浪般弯曲的刀片,我大概要以为那是一把剑了。雅尼塔让我留心刀片上的繁复花纹,尽管再无旧日光彩,华丽的雕饰仍隐约可见:一条蛇蜿蜒向前,蛇尾在刀柄处一分为二,连出神态张扬的两个龙头,蛇身四周点缀着花纹和草纹,从刀柄至刀尖逐渐递减,尽头处则是活灵活现的蛇头。“如果有人拿着这把匕首刺过来,首先出现在你眼前的会是一条蛇。”
通常没有装饰作用的刀片尚且如此精美,柄和鞘就更不必说了。我眼前的红木刀柄算得上一座小型塑像,上面的神灵栩栩如生,镀金的刀鞘则缠满了花纹,同样镀金的弯柄上甚至还镶嵌着几颗宝石。“美则美矣,真的能防身吗?”雅尼塔笑道:“当然,刽子手还用它来执行死刑呢。”她告诉我,又尖又长的刀片极易刺穿皮肉,而波浪形的设计可以造成更大的伤害。“就这么一下,”她指指我左边的锁骨,“就能刺穿动脉,刺破心脏。”不过,雅尼塔坦承,在战争年代,匕首能发挥的作用其实很有限,一般只在近身搏斗时使用,如今更多半是艺术收藏品了。
果然,我们在皇宫附近的跳蚤市场Pasar Triwindu发现了不少匕首,它们的材质显然比不上皇宫里的那些,花纹却是同样繁复。卖匕首的大叔见我不住地盯着它们看,马上热情地将匕首别在腰间,展示起它们的不同戴法来。得知我们只是看看,他笑笑,对着雅尼塔说了好大一段话,又拔出其中一柄连比带画。雅尼塔说,曾做过铁匠的他是在为我们展示匕首的力量之源:以矿石或木材为材料,是为土;由风鼓动着的火锻造,是为风和火;制成后需用水冷却,是为水。风、火、水、土四大元素让匕首有了灵性。
事实上,整个Pasar Triwindu市场都洋溢着超自然的氛围,除去那些或真或假,但看上去都有些年头的“古董”,市场里最常见的莫过于表情、神态各异的皮影偶和皮影偶戏面具,有的由皮革制成,有的由木片连接,有的则干脆是木雕,粗粗数过,有数百张脸,上千只眼睛正盯着我。“不会觉得有点儿吓人吗?哪怕他们是你们的神。”“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爪哇的神都很温和。”我想起克利福德·格尔茨的论断,在他看来,爪哇人撷取的是宗教中最符合人性的部分,并由此挣脱了宗教的束缚,他甚至说爪哇的神对爪哇人的要求只有“心若止水”而已,如此说来,确实算得上温和了。“所以,神对你们没有特别的要求?”雅尼塔撇撇嘴说:“还是有一些的。”“比如你明天不能和我们一起去苏库寺(CandiSukuh)?”“不,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因为这件事没有给我造成困扰,自然也不会触怒神灵。”
第二天,身为穆斯林的雅尼塔与我们一同参观了这座印度教寺庙,她详尽地讲述了寺庙的生殖崇拜浮雕和截顶金字塔建筑,对伊斯兰教传人后曾造成的破坏也没有讳言。雅尼塔不以为意,我却时不时地盯着她的头巾出神。“这首诗或许能为你解开困惑,它是一首古诗,每个爪哇人都会唱:错的就是错的/快乐的是那些忘记的人/更快乐的是那些记住并深藏心底的人。”她一如既往地笑看着我:“欢迎触碰‘爪哇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