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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是玻利维亚

2016-04-29蔻蔻梁

悦游 Condé Nast Traveler 2016年8期

“沿着8月6号大街往前走,然后拐到7月16号大街,继续往前走,巫婆市场就在你的左手边。”旅馆老板扎克这么说。扎克是个美国人,在玻利维亚开了个有法国名字的旅馆。这一切叙述依然带着一种让人晕眩的轰鸣感,譬如在凌晨的海面上浮起一头巨鲸,月亮下一只犰狳,看了你一眼,又逐渐沉没。一切都像海拔4,000米的一场大梦。

拉巴斯像一个漏斗,最繁华的地方在最底部,城市顺着山坡蔓延扩大,整个城市的最大海拔差距超过一千米。建好不久的三条缆车线路让这个城市的“地域财富标签”开始弱化,山坡上也逐渐出现了富人区。

乘坐缆车的时候会路过垂直的山崖,在狭缝之间垂直卡着一辆银光闪闪的轿车残骸,这到底是一场以什么形态翻滚的交通事故?这里是玻利维亚,太多事情让人想不通了,随它去吧。

巫婆

虽然巫婆市场不是为了满足游客而存在的,但它依然是所有游客在抵达拉巴斯之后最渴望进入的地方。巫婆市场占据了拉巴斯漏斗底部位置的几条小街。狭窄、阴暗、拥挤。花哨而刺眼的包装,密密麻麻的货品。在那些羊驼死胎面前,我倒吸一口凉气。

玻利维亚人口中大约95%是天主教徒,而大自然的神灵和精灵构成了本土宗教的信仰对象。pachamama,也就是大地之母,是牺牲献祭的重点。当地人把他们的印加信仰和传统信仰体系与基督教混合,甚至混合来自中国的儒释道文化,完成宗教教义和迷信的大融合。

在玻利维亚,魔幻和混乱就是它的根目录文件夹名称。一个天主教徒在盖房子之前要来巫婆市场买点儿东西献给大地妈妈,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那些风干的羊驼胎儿,有毛的或者没有毛的,被悬挂和堆放在商铺门口。它们是盖房子打地基之前向大地之母的献祭。传统是用一只羊驼的胎儿、一些酒精、一些糖果、一些蜡烛。把它们埋在地里,大地之母会保佑一切。

“那么,如果你要进行一个大的土地工程,譬如说桥梁,或者大商场,你们觉得该给大地之母献上什么?”当地向导问我们。

“?”

“一个活人。”她说。

活祭?!

就是当年把西班牙殖民者吓得魂飞魄散的活祭?在南美一些博物馆里,依然可以看到当时被活祭的少女木乃伊。服食了大量迷幻药品和酒精的少女被蜷成胎儿的形态,在祭台上被冻死,献给大地之母。

“向大地之母献祭的事情必须由巫医进行,但活祭,需要获得大巫师资格的人才能执行。大巫师会在凌晨出动,寻找街上那些自称一无所有、生不如死的流浪汉,请他喝很多很多的酒,很多很多,直到他不省人事……当然,埋下去之前,得确保他是活着的。”

“你是说,活祭到现在还是合法的?还在执行?”同行的欧洲人盯着眼前的大楼,脸都快扭曲了。

“不合法,亲爱的,不合法。但宗教和法律什么时候百分之百重合过?何况这里是玻利维亚啊。”

是啊,这里是一个一百八十多年里换了200任总统的地方。

就在我们讨论活祭的时候,三个街区以外就正在举行罢黜他们第201任总统的游行——在玻利维亚,一切都可以通过游行解决。电视里不播辛普森家庭了,一场长达三周的游行和罢工逼得电视台现在一天要播两次这个节目。美国公司还为此专门为玻利维亚制作了一集辛普森家族,在这里,什么事情不会发生呢?

献祭、看病、问卜、处理争端,一切都可以通过巫医解决。

巫婆市场边上有好几个蹲坐在地上的女人,用古柯叶子替人算命。她们从不服务外地人,我走过去,窥探,一个狠毒的白眼让我的后背一阵发凉。

巫婆商店里出售各种“巫药”。譬如“跟我来粉”,据说只要吸入一点,就会乖乖跟人走了;“听话水”,会让你的男人从此对你言听计从;“一夜三次/一夜五次”,当然就是它字面上的那个意思,只不过后来又被检测出不过是马用的发情剂。

幸好,那显得草菅人命的包装和巫婆的身份就足以抵挡大部分好奇心。只是啊,总归是有人买,她们才会卖?

光是想想,就让人忍不住再一次晕眩起来。

巧丽达

初到玻利维亚的人但凡见到有一个身着传统服装的当地女人走过去,就会像第一次见到羊驼一样不停按快门。

这些被当地人亲切地称之为“巧丽达(Cholita)”的女人是玻利维亚对外形象的一个象征。她们的标准打扮从18世纪开始就没有变化过:一条宇宙般广阔的及踝长裙,一条长流苏披肩,一顶明显过小的高顶毡帽。

玻利维亚式的西班牙语总喜欢在后面加个可爱的尾缀,意思是“可爱的”“小小的”,就像淘宝卖家的伎俩,至少你不会对一个叫你“亲爱的XXX”的人挥以老拳,哪怕对方叫你亲爱的王八蛋,你充其量就回以“呵呵”。

Cholita这个词几经演变而成,加上尾缀之后,从最早的对平民阶层的女人带有轻视性的称呼,变成了某些女人的特定昵称,她变成了一种职业、一种身份,譬如中文语境里的“网红”和“公知”。

这些“Cholita”拥有让全世界所有女人望尘莫及的宽大臀部和粗壮的大腿——“连一袋土豆都扛不动的女人,要她来干嘛?”当芭比娃娃第一次出现在玻利维亚的时候,男人们鄙夷地把这些蜂腰长腿的娃娃扔开了。为了让这些标志性的部位更符合当地性感标准,她们的长裙底下有18~24层衬裙,甚至还有一种专门的“修身内衣”,用层叠的布垫让腹部显得更加突出。

长裙和长流苏披肩本都是18世纪欧洲上流社会女性的打扮,而任何一种流行在名媛圈里的打扮最后都会像疱疹一样感染了整个社会。得益于封闭的交通、落后的经济和停滞不前的社会,这种疱疹到现在还没被治愈。

真正称得上是时尚顽疾的是那些古怪的高顶毡帽。拉巴斯的人类学博物馆里陈列了无数玻利维亚的传统帽子,美丽非凡。但竟然是来自当年一个英国工人的男士帽子,最终定义了玻利维亚女性的传统装扮。

当年,英国工人戴着这样一顶帽子出现在拉巴斯,引发了当地男人的好奇。于是他想当然地运来了一船帽子打算大发其财。这个英国佬没想到的是“玻利维亚人拥有全南美最大的脑袋”,结果帽子一顶都卖不出去。“把滞销品定位为高街时尚,就容易卖出去了。”这个定律适用于大溪地的黑珍珠,也适用于地盘佬的高顶毡帽。当他把第一顶高顶毡帽卖给了颇富裕的当地名媛,并告诉她这是一种高贵的欧洲Style之后,这种帽子就一直卖到了今天。

我一直以为Cholita就是女小贩。她们总在卖点儿什么,我甚至怀疑玻利维亚人到底是否需要那么多“商品”。从土豆玉米到太阳能电池,从手套腰带到中草药,从牛油果三明治到苹果手机。然而事实上这个“小贩”有可能坐拥一栋大楼或者三四个夜总会,她的身家足以让她那18个子女全部都只需在床上张嘴等喂养,宛如雏鸟。

“懒惰”“撒谎”“偷窃”是玻利维亚价值观里三个最严重的罪行。连儿童都不能懒惰,女人就更不能懒惰,那么还有什么事情比经营一个小摊显得更忙碌,其实蛮轻松的呢——那就是不停地纺织了,她们的确也是这么干的。

她们真正的身份是朝阳区人民群众代表。每个家庭都会有自己固定的几个Cholita,负责供应这个家庭的各种需求。除了供应粮食和日用百货以外,她们更重要的职能是为这些家庭处理纠纷排解、儿女亲事、上学求医建议、心事倾诉等等。Cholita是世袭的。即便你有一颗火热的心,若你祖奶奶不是Cholita,你也无法成为一个受人信任和尊敬的Cholita,或者干脆说,你根本就不能成为一个Cholita,你充其量只能成为一个穿着传统服装的小贩。

古柯

“古柯茶?”无论在拉巴斯还是苏克雷,科巴可帕纳还是乌尤尼,菜市场里卖食品的Cholita见到喘着粗气、精神萎靡、打着嗝的外国人,就知道又一个被玻利维亚的高海拔折磨的人需要来一杯古柯茶了。

古柯(Coca)一直是玻利维亚文化的一部分,印加爱神就手持着古柯叶。它声名显赫但臭名昭著——可口可乐里有它,而它的提取物又能制作成可卡因。新鲜古柯叶并无害处,当地人相信这是对付高原反应最好的日用作物,它能增强反应力,并且缓解饥饿和痛苦。

不过只有游客或者新时代的时髦玻利维亚青年才喝“古柯茶”呢,为了让自己显得像个老炮儿,我花了一天学习把古柯叶嚼成Akulico。

在拉巴斯遇到那些腮帮子里鼓鼓囊囊的老头儿冲你的相机横眉怒目,只要指着他们的腮帮子说Akulico?他们多半会露出某种惊讶又释然的笑容,觉得你这死游客还是多少懂点规矩。

要把古柯叶子嚼成一个Akulico,需要买大量的高质量古柯叶。要那些湿润茁壮的、厚实而墨绿色的。你真的需要很多很多。

把粗壮的叶脉撕掉,然后把叶片塞到脸颊和牙齿之间,用渗出的唾沫把它们浸软,不要嚼它们。你需要浸软一点,塞一点,浸软一点再塞一点,直到自觉腮帮子鼓得足以自拍一张发朋友圈骗赞为止。

整个浸软的过程需要45分钟到1个小时,如果一次塞太多,恭喜,你一天也无法浸透它们。泡软之后开始嚼。太苦了啊,简直让人讨厌。忍!别吐。当这堆叶子开始被嚼得有点像个球了,往里面加一小点llipta。这是一种植物的灰烬,一般是藜麦烧出来的,也可能就是小苏打。这种碱性物质有助于分离叶片内的生物碱。

嘴里的唾沫汹涌而出,迅速地把它们咽下去吧,但即便是最老道的玻利维亚人,嘴边也常挂着绿色的唾沫痕迹呢。如果唾沫不够汹涌,证明你还需要加更多的llipta,更努力地咀嚼。一切开始了,用来咀嚼的那边的牙床和脸蛋都出现一种强烈的刺痛感,进而变成麻木。来吧,这是扇我耳光的最佳时刻。

当然,并不欲仙欲死。但那种“老子一点儿也不累,一点儿也不冷,一点儿也不饿”的轻微兴奋感是有的——相信我,在高原上,仅仅是这点兴奋感,就足以让你吻大地之母的子宫了。满足了以后,就可以把嘴里那个像高尔夫球大小的、黏嗒嗒的Akulico吐出来了。我在满足了虚荣之后的余下的好几个小时里都乐此不疲地体会着脸上的麻木,一边走一边掐脸,或者喝一口水,然后让它不受控制地从那边的嘴角流淌下来。

土豆和玉米

大多数的游客会接受天空之镜的召唤,往玻利维亚的南边走。然而正如在南美当了一辈子外交官的马里奥所说的:“南美有文明存在的地方,以拉巴斯为界,往北还是有的,往南就是茫茫荒野。”

公元前1,500年,艾马拉人从秘鲁中部山脉出发,穿越玻利维亚境内的安第斯山脉,占领了Altipano地区。公元500-900年间,Tiwanaku文明不断扩张,祭祀中心就在的的喀喀湖附近,这一地区很快就成为了这片高地的政治和宗教中心。

大量的游客从秘鲁过境玻利维亚之前,就参观了的的喀喀湖位于秘鲁的部分——而那部分除了为了从游客兜里挖钱而建成的浮岛以外,可没半点Tiwanaku文明的遗留。真正的,所谓太阳诞生的地方,时间开始的地方,则在位于玻利维亚这边的湖面上。这部分曾经被印加帝国吞并,成为它的Kollasuyo省,成为印加帝国盖丘亚人部落的殖民地。如今还居住在这个地区的盖丘亚人,就是当初移民的后代。人们猜测,玻利维亚雨林里还埋藏着印加古城“迷失之城”Paititi的遗址,估计和马丘比丘相当。

的的喀喀湖南岸,拉巴斯西北方向靠近秘鲁边境的Tiwanaku是个宏伟的宗教仪式中心,那些完美切割的巨石和遥远的马丘比丘以及库斯科呼应,充分地显示着印加人高超的建筑技艺。考古学家到现在也不知道太多它的底细,这个文明在这里到底是如何消逝的,到现在依旧是个谜。

看过位于秘鲁库斯科的Moray梯田,任何人都会惊讶于印加人在千年以前的实验精神。他们把曾经是有毒的、只能在高海拔地区生长的土豆一点一点驯化,使它们成为一种低海拔的无毒作物。沿着的的喀喀湖上的太阳岛的徒步线路走,路过村庄,路过神庙,路过一片一片小片的田野。不同的土豆开着各色的花,紫色的藜麦在平静的湖水的映衬下无声地展示着一个事实:它在过去的6,000年里都没有变化过,而这片湖水比它的时间更长。

是啊,所以这里是时间开始的地方啊。

在玻利维亚,玉米甚至能作为一种天然的植物染色剂。妇女们用羊驼或者羊的毛捻线,再用天然的植物煮出来的燃料将它染出颜色,制成各种让一流大牌纷纷来抄袭的羊毛织物,其中的紫色就来自当地那种黑色(其实是深紫得发黑)的玉米。那种红白相间的玉米因为颜色和印加人崇敬的颜色相同,所以称之为“神圣的玉米”,用于献祭。

归程的飞机上我又想起LP上关于玻利维亚的那段话:它拥有无数“之最”,是世界上海拔最高、最与世隔绝和最崎岖不平的国家,也是地球上最寒冷、最温暖、最多风多雾的地方。该国还自诩拥有全球最干燥、含盐度最高而且沼泽最多的自然地貌,它是南美洲最贫穷的国家,但也是全球资源最丰富的国家,还是南美洲土著居民最多的国家。

我在玻利维亚发了人生最漫长、最难受的一场高烧。至今,依然固执地认为是因为那些“之最”们狂乱地涌入,以至于这个被城市和秩序豢养了太久的身体无法承受。对于这些狂乱,不能问为什么,只能全盘接受。譬如不能问玻利维亚凭什么把好端端一句Buenos Días非要说成Buen Día,所有人都只会憨憨地说:“因为,这是玻利维亚啊。”

对啊。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