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敞开你的门

2016-04-29霍亮子黄四

悦游 Condé Nast Traveler 2016年8期

从20世纪80年代的精品酒店到现在的生活方式酒店,从前以旅行者为核心的“封闭空间”如今已演变成一个社区的“公共客厅”。

你是否发现,越来越多的酒店已不止于服务旅行者,在酒店大堂、lounge随处可见的当地人映现着酒店行业20年来的最大变化——摆脱了以旅行者为核心的传统形态,转变为构建独特文化的创意平台,以及服务于特定群体的公共客厅。

在这场变革中不能不提及的引领者便是Ace酒店。1999年,亚历克斯·考尔德伍德(Alex Calderwood)和伙伴们在西雅图的一个破败街区把一栋海运工人的旧旅馆改造成只有28个房间的小型酒店。此前,他们没有经营酒店的经验,单凭直觉,认为会有人愿意支付65美金(约¥467)入住共用盥洗室的房间。客人们牺牲掉一些舒适和便利,获得的回报是:保留了工业风格的粗犷设计、旧木地板、复古家具、客房中的吉他、黑胶唱片机、被艺术家定制作品装点得像画廊一样的空间……不仅仅是这些,跟传统酒店的严谨保守相比,Ace有种满不在乎的劲头。大堂里印着的标语是“一切总会好起来的”(Everything is Going to BeAlright),迷你圣经旁边摆着印度爱神的塑像,自动贩卖机里有醒酒药和扑克牌。

当然,这种升级版的“青年旅社”设计并不是Ace最令人称道的,Ace的高明之处是打破了酒店的传统界限,西雅图的Ace将自己塑造成创意文化的大玩家,创办了极受欢迎的复古男士理发店Rudy’s,在这些疯狂的跨界合作背后是考尔德伍德在艺术、设计和音乐界的广泛人脉,也是Ace在创建之初就和传统酒店不一样的逻辑——在动工之前了解社区,随后与相互匹配的当地伙伴建立亲密的联系,将酒店打造成一个汇聚本地创意资源的本台,从而在落成之后成为目标客户群的据点。

虽然强调创意的Ace不喜欢给自己贴标签,但它最难撕掉的标签便是Hipster。这个群体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于纽约的布鲁克林(Brooklyn),再从波特兰(Portland)经过威廉斯堡(Williamsburg)到肖尔迪奇(Shoreditch),抵达圣马丁运河(Canal Saint-Martin)。在这条轴线上,在全球经济衰退的年代,年轻人组装属于自己的单车,享用自种的有机蔬菜,成为自力更生、讲求质朴生活的新都市人。这个群体几乎与Ace同时出现,制定了新的生活方式和酒店行业变革的规则。

正如Ace品牌如今的领导者布莱德·威尔森(BradWilson)所说:“品牌和顾客是相互教育和一起成长的,Ace的诞生适逢其时,成为潮流的引领者。”

西雅图Ace的成功超乎所有人的预想,周末一房难求。此后,Ace以先慢后快的节奏扩张到波特兰、棕榈泉、纽约、伦敦、洛杉矶、匹兹堡和新奥尔良。它不在意是否位于核心都市,也不在乎是否选址于CBD商圈,Ace关注所处社区文化创意的活跃程度。所有酒店都选用旧建筑改造的方式,与本地文创势力结合,在一些城市连带激活了周边社区,而这就是被人称道的Ace效应。

肖尔迪奇的社区文化实验室

位于伦敦东部肖尔迪奇的Ace是迄今为止唯一一间位于海外的Ace酒店。这栋建筑的前身是皇冠假日酒店,位于伦敦富庶的西区、移民聚集的东北部和南部的金融城之间,在几条道路的交叉口,这曾是一个无趣的建筑。

考尔德伍德本人曾是这间酒店的忠实客户,因为它比西区的奢华酒店更接近自己喜欢的艺术文化街区。大概有十年的时间,他看着酒店外人来人往,匆匆走过。“我想让他们走进来,回报本地的社群,而不是只为住客服务。”

伦敦Ace的设计者是本地公司Uni-versal Design Studio,事务所的办公室到酒店的距离信步可达。比起从零开始研究本地文化的外来设计明星,UniversalDesignStudio一开始就站在了蓝图的正确位置上。酒店大堂被设计成一个公共空间,几乎每个功能区域都成为与当地社区联通的节点:与Bistrotheque合作经营的餐厅,提供Square Milecoffee的咖啡馆,Lovage果汁吧,以及一间画廊。大堂里摆着长条桌案,就像大学图书馆,时髦男女挨个坐着,在苹果笔记本电脑前认真工作。Ace的房间里还摆着由埃利·嘉佩里诺(Ally Capellino)设计的皮质可折叠零钱匣和由Lockwood出品的雨伞。员工制服也是特意定制的,RaynerSturges衬衫、John Smedley针织衫、Hancock披风、Gloverall粗呢大衣。这些定制产品都可以购买。在更传统的酒店行业,有哪个客人想要购买员工制服呢?但如今当你发现员工制服其实就是你的style时,为什么不呢?

除了与匡威合作的限量版球鞋、与Tokyobike合作的限量版自行车,Ace选择的合作对象大都是伦敦本地独立品牌,这种跟社区的联系带来的效果是双向的,一方面,客人在举手投足之间都有一种与别处不同的切身感触;另一方面,这些品牌无疑为Ace吸引来本地拥趸。还有一个意料之中的效应,即酒店的一切都是设计过的并且可购买的,你可以通过消费的方式复制体验,Ace、品牌和消费者三方皆大欢喜。

当被问起如何与在地伙伴建立紧密联系时,熟悉考尔德伍德的人说,他每天抽一包烟,在外面的餐馆吃饭,唯一的运动就是在城市里走路,眼睛和大脑同时扫描着一切有用的资讯,这是他了解一座城市的方式,很可能就是在步行的过程中他发现了肖尔迪奇最具Hipster精神的花店ThatFlower Shop,它的创办人Hattie Fox把花店做成艺术装置,用野性和自由颠覆了鲜花固有的甜美属性。于是,原来在酒店不远处只有一间小店面的花店,如今在伦敦Ace的大堂有了一间体面宽敞的分店。考尔德伍德的助手回忆说,曾看到他和一个奇怪的家伙交谈,只因为那人认为自己有个不错的主意。“他能在最不寻常和最出乎意料的地方发现好点子,他对任何人都不吝啬时间,他从来不高高在上。”

Ace的成功效应也重新定义了考尔德伍德这样的“酒店人”,他本人更愿意将自己视为“文化工程师”和“创业者”,且凡事亲力亲为。在打造伦敦Ace两年多的时间里,他和助手就住在工地一样的皇冠假日酒店,从一个房间搬到另一个房间,同时飞往美国纽约和棕榈泉照顾另外两个即将开业的项目。2013年9月,伦敦肖尔迪奇Ace盛大开幕。11月14日,有人在酒店客房里发现不省人事的考尔德伍德,救护车只用了七分钟就赶到现场,但仍然太晚了,他因为用药过量不幸逝世。

这是一桩偶然事件,但太像一个笼罩着宿命主义的传奇。考尔德伍德是少见的天才型的酒店业者,逝世的时候只有47岁。

在考尔德伍德过世之后,Ace又在匹兹堡和新奥尔良开设了两间酒店,他的方法论被保留下来。两间酒店同样改造自旧建筑,匹兹堡的酒店跟卡耐基艺术馆(Carnegie Mttseum of Art)合作,艺术馆收藏了八万多张查尔斯·哈里斯(Charles“Teerlie Harris”)的摄影作品,其中很多照片都拍自酒店所在的街区。新奥尔良Ace则和Jazz Fest爵士节密切合作,酒店成为音乐会、讲座、工作坊的举办地。

Ace的合伙人和首席品牌官凯莉·索登(Kelly Sawdon)在接受采访时说:“我们谨遵亚历克斯的言行,像他一样永远保持好奇心和探索精神,以此获得灵感。匹兹堡和新奥尔良两间酒店的‘成功’正体现了我们团队的力量,他曾是这个团队的创建者和精神导师。在每座城市,我们同艺术家、设计师、手工艺人和作家一起创造出家的感觉。我们每天都在想念他。”

北京三里屯和成都崇德里的变化

1999年Ace在西雅图开幕狂欢的时候,地球这边的北京是什么样呢?1984年就来中国旅行的布朗·华莱士(Brown Wallace)告诉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对在北京生活的外国人来说,除了私底下的派对,三里屯差不多是唯一的娱乐去处。

这也让我想起2001年冬天的三里屯,有一晚,我偶然走到大名鼎鼎的三里屯酒吧街附近,那一年也是河酒吧在三里屯南街创办的时候,民谣和即兴音乐一起孕育。三里屯在灯红酒绿之中有一种强烈的地下气质。几年后,三里屯就发生了变化。2008年太古集团投资的商业地产三里屯太古里和瑜舍酒店同时开幕,彼时,建造成街区格局的购物中心还不多见。而瑜舍酒店作为太古House Collective的第一间,以隈研吾的设计造成了轰动。

此后House Collective分别在香港、成都落地,明年还会开到上海。总结它们的特点:House系列全都选在中心城市的中心商业区,换句话说,它是购物中心的附属酒店。酒店房间数都在一百间左右,每间酒店刻意选择大相径庭的设计风格,没有统一命名的餐厅或酒吧,没有统一的Logo,各有一套独立的视觉系统。传统商务酒店用一致性来保证客人的安全感,House则迎合了新一代旅行者追求新奇的态度,他们会像集邮一样搜集酒店。

在建筑上,House系列与商业地产既相互连缀,又相对独立,北京瑜舍和成都博舍所在的商业项目本身就是低层高、低密度的街区式样,酒店建筑也尽量保持开放性,这是House系列对国外社区化酒店的直接借鉴。博舍尤为突出,两栋L形的大楼相对而立,组成一个“回”字,建筑中有很多缺口,酒店的正门被压制到最低调的程度,建筑本身保留缺口,简餐咖啡厅和酒吧一边面向酒店,一边面向购物中心,也自然形成通道,人们可以从中穿过。瑜舍酒店的总经理温彼得在谈到Ace时说:“Ace的设计更朴素粗犷,不过我想有一点是相通的,我们都很在乎‘人’。”

House系列也十分注重跨界合作和本地客户。跟本地消费者沟通的最直接方式就是餐饮,瑜舍有五间餐厅和酒吧,温彼得说,我们只有99间房,无论如何住店客人都不可能填满他们,所以一开始他们都是为本地居民消费准备的。其中的Colibri咖啡厅跟酒店完全不相连,开在太古里商区,在酒店户外的广场上,还有一间流动的BaoHouse餐车,售卖中式包点和消暑饮料。

虽然瑜舍的房价位列北京最昂贵的几间酒店之列,它的餐饮价格却属于中等,一方面,这是要跟三里屯密集的餐饮业保持竞争,另一方面,这也是瑜舍吸引客人的方式:“你们并不用经济地位定义自己的客人,是吗?”

“当然,寻找到匹配酒店文化的客人更为重要。”温彼得回答说。

与本地艺术机构的密切合作是瑜舍融入本地文化的另一种切入方式。瑜舍大堂地面本来要做一个水池,但因为漏水的问题,被改造成当代艺术展场。华莱士创建的红门画廊在酒店初创阶段就与其合作,酒店几件永久藏品就来自红门。1991年诞生的红门画廊是中国内地最早的专业画廊机构,他们在崇文门的角楼还保留着最初的展览空间。现在他们和瑜舍有固定的合作关系,每年会有四次展览。

博舍复制了瑜舍跟画廊合作的方式,他们选择了本地艺术机构千高原。我到访时正是春茶上市的时节,博舍的茶室“谧寻”也是酒店外的一块飞地,在中式建筑里喝茶吃素,跟隔邻大慈寺里的草根茶馆并行不悖。

而在与当地社区的合作层面,崇德里倒成为我此次成都之行的亮睛之笔,与House相比,它的社区进入方式更接近Ace。老板王亥是与周春芽、何多苓同时代的艺术家,在香港浸淫多年后,以设计师的身份重回故土。崇德里由两处相邻的旧建筑改造而成,白墙青瓦的老建筑建于1925年,“曾是著名作家、翻译家李劫人的纸厂办事处”,现在改为一间餐厅“吃过”和茶室“谈茶”,另外一栋三层小楼是曾经的教工宿舍,是小型酒店“驻下”。在这个空间的文化构建上,王亥颇有平台意识。酒店内时常举办沙龙、讲座,与成都文艺界形成有趣的交流,在地感很强。酒店还经营有公众号“崇德里”,类似于“社区文化微杂志”。此外,王亥还有其他几处项目,包括太古里的酒吧“高宅”,以及一个茶艺空间,借此让品牌文化打破酒店的局限,辐射出去。

当然,相比于世界范围内的新型酒店创业者,考尔德伍德总是走得更远一些,Ace在伦敦已经实现了一些酒店空间经营权的让渡,比如ThatFlower Shop的加入。这种让渡方式已经在欧美的一些生活方式酒店品牌中变得普遍。这样做的好处便是,一方面,有效地利用人力资源;另一方面,更好地融入社区。

中国特色的社区化酒店

瑜舍大堂咖啡厅里最常见的是使用笔记本电脑工作的顾客,那种轻便的行装,看上去像是本地居民。偶尔,还会看到穿着时髦的男男女女从酒店侧门外的“停车场”取出自行车,一手推车,一手拿着外卖咖啡从大堂穿过,就像是走过一块公共广场。比起门外热闹的三里屯,这里像一块安静的绿地。但不得不承认的是,从塑造社区的角度看,商业地产并不是最好的选择,它们体量巨大,可以瞬间改造一个地区的气质,而国际连锁品牌的入驻带动租金上涨,对本地独立品牌也会形成挤压。但在中国大部分地区,旧城区改造和新城区建设多以商业地产的形式展开。这和布鲁克林以及肖尔迪奇在上世纪80年代由当地年轻人自发促成的社区改造有着很大区别。

太古里的入驻很快就消解了往昔三里屯的地下气质,如今这里俨然是北京数一数二的潮流消费区。但好在太古里是商业地产中较为温和的例子,它街区式的形态、开放式的设计给周边居民区里一些独立小店和草根大排档保留了空间,而瑜舍刻意与本地社区建立关系的欲望,也让这个区域从外来商户到社区零售商,以及酒店本身都一同受惠于太古里带来的年轻消费人群。成都的情况亦是如此,不同之处仅在于,成都太古里环绕古刹大慈寺而建,是现代与传统对撞的激烈现场,以至于我在两天之后视觉才能大致适应。但是看到博舍酒吧“井”里觥筹交错的时髦男女,你分明感受到本地消费者的热情。

成都独立买手店Hug今年5月6日的开幕庆典就选择在博舍举行,六位设计师陈安琪、郭一然天、李佳佩、Nicole Zhang、李阳和陈序之的作品一同亮相。在距离博舍大约十分钟路程的Hug店面,我见到创始人邱俊男。他选择了挺高的起点,除了首展阵容之外,第二场活动是口碑好、风头劲的设计师Uma、Wang。“我不太能想象我们会和成都另外一间酒店合作。”邱俊男说。博舍是他认为在气质上跟Hug的新锐先锋最匹配的合作对象。

邱俊男这样偏好时尚设计的人群正是House系列典型的客户。温彼得说他最早来北京的时候,这个城市很“糙”,现在,他把三里屯比作伦敦的考文特花园。House满足了快速成长、口味与国际接轨的新兴消费者的需要,同时,这些穿着讲究、有足够消费能力的中国年轻人也促发了House这样精品酒店的到来和扩张。尽管在起步上落后了国外几十年,他们现在的追求跟自己在纽约、伦敦的伙伴没什么不一样。

当然,如果你将瑜舍、博舍和Ace相比较,你依旧能发现其中的差异,除了刚才提及的孕育土壤不同之外,瑜舍和博舍在员工选择和培训上显然还有更长的路要走,而这也是Ace难以复制的关键所在。

在传统的奢华酒店里,人与之间保持着适当的距离,遥远程度取决于社会等级差异。“Ace想把人们混在一起”,有人用“民主精神”来形容,另外的词汇是“反资本主义的朋克”。

我还记得去年入住Ace洛杉矶分店的感受,在所有公共区域,客人和酒店员工形成的气场让我体会到另一种意义上的“宾至如归”,这和传统酒店通过无微不至的服务所传达的“家外之家”感受有所不同。在Ace体验到的归属感来自你和一群志趣相投的人在一起,而这就是Ace在社区文化构建上的至高境界。员工和客人的关系不仅仅是平等,而是一种互相归属的好友式连接。在另一座城市和另一个场景中,他们完全可能互换身份。

不过如何保持好友式服务也是Ace面临的问题,1999年,第一间Ace耗资200万美元,有一半是考尔德伍德和合作伙伴的积蓄,另一半是借款。而当Ace的扩张加速不可避免地引入了更大的资本,考尔德伍德最早的几位合作伙伴便相继退出,毕竟资本所追求的高效复制或标准化正是对Ace独特气质的挑战。

在探索这种新的酒店服务形态时,源自澳大利亚的QT和Art Series酒店也许提供了不错的模式。QT在为其即将开幕的墨尔本分店招募员工时采取了层层海选的方式,他们甚至放弃了选择酒店行业从业者的原则,而将眼光放在了Outsider(局外人)身上,因此你会在日后的酒店里发现,那些和客人产生直接互动的岗位上会有毕业于艺术院校的学生、平时坐在酒店大堂写小说的自由撰稿人,或是在某个酒吧遇见的创作型歌手。而主打“艺术”的ArtSeries酒店从不强调他们的客人和服务员比例,你甚至很难想象一家服务水准上乘、客房数达到两百间的酒店,全职员工不到40人,但重要的是,每个全职员工都像一个集合体,你可能某天在前台看到他帮你登记入住,第二天发现他是你的客房清洁员,下次光临酒店时,他甚至在餐厅服务你。另一个值得称道的是,每个员工对于酒店的艺术品和文化都如数家珍,在入职前和入职后,专业的艺术策展人会对他们进行相应的艺术知识培训,当你问及任何一个员工关于某个艺术品的故事时,他们大概都可以向你道出一个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