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之净爱
2016-04-29留青山
伊豆,距离狂热的东京只有百多公里,却依旧保有着“乡下人”的质朴和友善。这才是让文人墨客、达官显贵流连不已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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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伊豆的魅力都在于它纯净的乡野之气与自然的山海之味。
穿着深蓝色和服的中村康宏先生累得满头大汗,他从星野界·热海的一层楼搬上来两大盆松柏盆栽,还有若干制作盆栽的工具:剪刀、土石、陶盆——虽然寒冷的冬天已经过去,但中村先生还是累得气喘吁吁,豆大的汗珠从他的脸颊流下来,他顾不上擦拭,一个劲儿地弯腰道谢,但我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值得感谢的事情,又因为承受不了这般的客气,竟开始和他对着鞠躬,几分钟之后,我们都笑了。
中村身材高大、五官俊朗,头发齐齐地梳到脑后,再利索地扎个辫子,站在星野界·热海这间传统和式房间里,顿时使房间显得局促了很多。中村先生的本职是花艺师,在伊豆半岛,他的家族之所以著名,也是因为几代人都长于和花草打交道。
“你的花圃也在这附近吗?”我问中村。
“对!离热海不远。”中村先生捡出一幅古画,小心地展开,挂在房间正面的那一处专门留给花道的墙上。
“是暖房吗?在像荷兰那样的温室里种花?”
“春天之后就不用了,伊豆气候好,花应该在室外生长。”中村挂好了画,反复比对着两侧的距离,然后把一尊矮松盆景小心翼翼地搬到画的一侧,继续比对着彼此之间的距离。
“你也教大家花道,就像今天来教我这样——比起种花,你更喜欢哪个?”我知道,把中村先生请来,是星野界·热海年轻的总经理的主意。从去年冬天开始,这间颇具传奇色彩的温泉酒店开始引入花道,本验,这种曾经在日本上流社会风靡一时的社交礼仪,对于现在的日本人来说也并不是寻常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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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喜欢……不一样。”中村先生已经摆好了他的古画和盆景,现在正坐在我的对面,他拿出几个大小不同的陶盆,让我选择一个自己喜欢的。
我选了一个圆形浅盆。然后,继续穷追不舍地问他关于室外花圃的事情。在我的想象中,一个如此高大帅气的伊豆男子理应在室外工作,而不是只在这有着低矮屋顶的日式民居中伺弄草木。
但是中村很快就沉静了下来,他让我也安静下来,静静地欣赏刚刚挂在墙上的那幅画有兰花的古画,应和着旁侧的那盆矮松盆景,“你能感到冬天已经走远了吗?能感到自然之大与自我之小吗?”
说实话,接下来的整段时间我都没有办法让自己如中村先生一样全身心投入眼前那小小的盆栽中,我非常羞愧地承认自己实在没有慧根去感受中村口中的宇宙乾坤。但我想起了川端康成笔下的伊豆,那是“男性火山之国的代表”,“然而,各处涌流的泉水,使人联想起女乳的温暖和丰足,这种女性般的温暖与丰足,是伊豆的生命”。
的确,这里是伊豆。
是我们此次在日本渡过的第11天。
前面几日,我们跨过富庶的关东地区,从热闹的东京赶到伊豆。车子穿过车水马龙的沼津市区,驶上更南的一条公路,路两旁是典型的日本村落,但在并不常见的日式整齐安静、逶迤弯曲的道路上,甚至还能听见手织机的撞击声,偶尔穿插着鸡笼里的鸡叫声。公路两旁是些稻田,上面有罕见的鹞鹰盘旋,山路越走越崚嶒,森林愈加浓密阴郁,山岚弥漫,暮霭低沉,窄细的迢迢长路顺着山势把我们送到前方,穿过小石桥,越过幽暗的溪流,转弯绕过镇上最后一片遗世独立的房舍,我们终于抵达了山谷中的白壁庄,此时月明如水,高挂在林梢。
同为老牌温泉旅馆,白壁庄却与现在的星野界·热海全然不同。借由星野集团,星野界·热海已经在几年前把自己交给了代表着未来的国际化市场,而白壁庄——依旧固执地保留着当年伊豆充斥着豪华旅馆的旧时代风貌,巨大的木椽支撑着古老的房屋,狩猎川从民宿门口淙淙流过,翻着白沫,我的房间在顶楼,因为不习惯和别人分享温泉,我贪婪地给自己预订了一间拥有独立温泉的房间,隐隐约约地,我听见楼下公共浴室传来女人轻柔的歌声,夜晚潮湿温热,众星发出道道银白色的光芒。
“欢迎。没在路上遇到什么吧?”
“比如什么?”
“动物之类的。”
“狐狸?”
“不,野猪。早上的巴士会把它们赶回林子里去。”
我躺在榻榻米上回忆刚刚在旅馆门口和那位弓着背的老门房聊天的内容,对于一个有神论者来说,这黑黝黝的夜晚让人浮想联翩。月亮投射在房间纸窗上的幽冥暗影,片片朦胧的影子大如羔羊,缓缓爬过墙面,缄默如晦月。
终于,在曙光出现之前,我沉沉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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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喜欢伊豆的白天。热烈,充满孔武有力的阳刚之气。”我把我在伊豆第一晚的感受添油加醋地讲给中村先生听,好让他充分理解对于眼前的热海—那些巨大而奇特地投影在海里的大树、沿着滨海公路奔跑的小汽车,以及热烈的阳光和这间在半山中深藏不露的著名旅馆,我是多么地喜爱。
我们现在已经做好了盆栽,我的那盆作品不怎么漂亮,而且那些密密实实的青苔最后也是劳烦中村帮我压好的,我连声道谢,中村腼腆地笑了。他几岁开始便向身为著名花道师的爸爸学花道,单是压苔这一项技法,便要练习几年。
“现在呢?”
“现在?现在我能从你的盆栽作品中,看出你无限放大的自我……”中村仿佛有读心术,他大而黑的眼睛能看进人的心里,瞬间让我有点儿无地自容。
我又想起川端康成,这个让他流连忘返的伊豆,因为有薰子这位洋溢着无邪气息的14岁舞女,才让20岁的川岛再三严格自省。我突然明白了在白壁庄遇到的日本文学家一直重复的那句写进《伊豆的舞女》中的话:“我忍受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忧郁,才到伊豆来旅行的。”
这瞬间的领悟让人轻松不少。我和中村告别,顺着星野界·热海建在半山上的步道一路下山。巨大的树荫密密匝匝地把步道遮得彻底,这山路曲曲折折地用大石板铺就,有客人坐在阴凉处歇脚,上上下下大约二十分钟的路程,不少人要在中途休息一下,而最好的位置就是掩映在半山处的风吕,那是建筑师隈研吾的作品,已经沉淀了一些色彩的木结构说明这里已经有些年份。时值正午,风吕还没有人造访,热水池氤氲着热气,更显出一种朦胧的美。
前几日,曾到过修善寺竹林小径的Tokko-no-Yu温泉,这个曾经是村民男女混浴的浴场现在被布置成一个水池,很多人在这里泡腿脚,而这眼清泉也是修善寺的标志,泉水从弘法大师木杖敲打过的岩石中喷涌而出。
伊豆半岛以火山温泉闻名于世。群岛中十个主要岛屿均是火山岛。由伊豆七岛(大岛、利岛、新岛、神津岛、三宅岛、御藏岛、八丈岛)和八丈小岛、青岛、乌岛等岛屿组成的伊豆群岛绵延约五百多公里,是富士火山带的新旧火山岛群——的确如此,这片长满山葵的肥沃土地正处于日本地震高发区的中心,这里的居民即便生来乐观豁达,也依旧不会忘记让他们的孩子带着头盔去上学。
我们从下田驶来的路上恰逢学生放学,他们果然戴着头盔走在路上。伊豆最近的一次火山喷发是在2012年,人们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但是日常的防护已经成了生活中的一部分。下田的乐趣与热海不同。1604年,德川家康来热海洗温泉,自此这个区域便云集了大量的高级温泉旅馆,因为旅游业发展得完善,热海也变得商业化和热闹很多,即便坐在星野界·热海山脚下那间由德川家图书馆改成的法式别墅餐厅里吃晚餐,窗外的海浪阵阵,你依旧会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正作为一个过客享受着热海的舒适与繁荣。而下田不同,我们把车停在港口附近,那里有几个日本年轻人正在岸边脱下自己的潜水服晒着太阳,港口完全是没有游客经过的旧式模样,鱼腥味有点儿重,人也不多。我们沿着佩里路漫步,看到一条小水渠,路两旁别致的房屋让人恍若置身于江户末年——我们也经过了那些豪华之所的海参墙和渔民盖满鲜花的住宅区——下田既安详平静又充满惊奇,还有点儿特别。这正是我们想在伊豆寻找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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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田很多没有太大名气的小寺庙非常迷人,其中一个叫作宝福寺的因为有阿吉的坟墓和纪念馆而闻名。阿吉是一个L5岁的女孩,曾被首位美国驻日领事汤森·哈里斯(Townsend Harris)雇用,后来与哈里斯传出绯闻,因为这段不光彩的经历,阿吉一直被当地人唾弃,哈里斯离开日本的时候,她终日到处游荡,无法回到原来的生活中,最终跳进了Inozawa河,年仅17岁。下田的很多寺庙和城市博物馆都有她的画像。
但是在日本讲谈社百科全书里,对此事的记载全然不同——哈里斯在雇用阿吉的第三天就将她解雇了。真相究竟是什么,我们现在永远无法得知,我们知道的是,1854年,在横滨签订了第一个通商条约后,美国海军准将佩里的“黑船舰队”随机在下田湾登陆,日本和美国在了仙寺签订了亲善条约。l856年起,汤森·哈里斯开始执行该条约——下田就这样作为日本最早进行国际通商的港口之一被写进了历史。
自从我知道了阿吉的故事,我便隐隐约约觉得阿吉是川端康成笔下的薰子的现实版。过客如“我”,内心充满了因有薰子一行人作为旅伴而产生的愉悦,以及面对薰子时由好感产生的一丝惶恐不安,但在最后,“我”不得不提前告别了薰子一行人,躺在回东京的船上悄悄落泪。“我”对舞女薰子的感情,舞女薰子对“我”的感情,恰如荣吉和干代子那早天的婴儿,才出生一个星期,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便已死去,埋葬在记忆深处。
这个“我”,是《伊豆的舞女》中的川岛;是暮年返回纽约,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脱口而出“日本人如何看待我?”的汤森·哈里斯,也是现下如我一样的旅人们。
同理,伊东的山海景致同样无懈可击,沿途景色安静闲适。站在山肩上,俯瞰黑色屋瓦的村庄沿海岸分布,雾霭自碧蓝海面扶摇直上。日暮时分,眼前的海湾银光潋滟,在晚霞的掩映下泛着金色浮光。海滨山壑葱翠繁茂,周围的山丘蓊蓊郁郁,我走进内田清隆的鱼干店,这也是星野界·伊东推荐的一个当地行程,客人们可以跟着内田一起制作鱼干,内田的家族已有三代在伊东的海滨经营鱼干生意,他是“80后”,头发被染成时髦的棕黄色,笑起来的样子和任何一个伊豆当地人一般羞涩。内田之前在政府做事,后来接手了家族事业,现在他已经能根据不同的需要,麻利地把小小的秋刀鱼破开取内脏,清理干净。我和内田走上鱼干店的顶层,海风阵阵,只需三日,刚刚剖好的鱼就可以被晒成鱼干,然后,界·伊东的晚餐里就会有这一味当地特产,烤过之后,是最好的下酒菜。
内田和我在天台上说着话,他的脸颊被经年的海风吹得发红,笑起来甚是可爱。他每天要在这向海的鱼干店里工作十小时,楼梯间里传出收音机的音乐,听上去是一首老歌,我问他这首歌的名字,内田想了想,告诉我:“《慢船到中国》”楼下有客人走进来买鱼干,是一个穿着印有美国国旗和“Bye-Bye”字样T恤的小男孩,和任何一个伊豆本地人一样,他害羞,却又彬彬有礼、风度翩翩……
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伊豆。就像川端康成说的那样,“我的头脑变成一泓清泉,滴滴答答地流出来,以后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感觉甜蜜的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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