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国
2016-04-29陈祖芬
我一抬头,就见梦溪站在滚梯上鬼鬼地笑着。他去玩具城了?
昨夜我们回到喜来登酒店。怎么回事?酒店正门上方,亮起了玩具反斗城的彩灯?我们住酒店十七楼。玩具城开到我楼下了?
这家喜来登,开在上海的闸北区。1987年我来这一带采访住房问题。棚户又棚户,棚户复棚户,何日有出路?做人太辛苦!而2007年底,这里都是我喜欢的小马路,两步就能跨到街对面。商场、超市、电影院、老正兴、星巴克,如同一块魔方,想变什么就能变出什么。知道我来了,就变出一个玩具城。
当晚我拉起梦溪就去三楼,果然是我熟悉的玩具城。进口处摆着“禁止入内”的字牌,但我太兴奋了,玩具之外的任何信息都入不了我的脑子了。我只顾往里走,就被人拦住了,说是还没开业呢。我好扫兴:那什么时候开业?明天十点。
行,我午后才离沪。明天,是多么有盼头的一天!
太有盼头的这天到了。快到十点时,我对梦溪说我去玩具城了,你看书吧。他正在读一本学术书,在飞机上读,在酒店里读,走到哪里也没走出书里。我兴冲冲地去找那直达玩具城的滚梯。待我找到的时候,却见滚梯上已变出一个鬼鬼地笑着的梦溪。
人之初,性本玩。
我和梦溪,是走进这家玩具城的第一人和第二人。
好像大大小小的事情,“第一”总能叫人得意扬扬。反斗城,当然,美国有,港台、新马泰有,上海南京杭州有,但当时我常住的京城没有。我在这反斗城来回跑,忽听手机响,是梦溪打来的。他什么时候走开的?走哪里了?“还有个卡通世界!这里好玩的东西太多啦!”他这么嚷嚷着就把手机挂了,显然兴奋得不愿多说一个字了。
我找到卡通世界。就见一个四岁模样的女孩一步跨入,站在门口张嘴大喊:“哈哈!”梦溪最快活的时候,也喜欢这么大喊“哈哈”!那声调、节奏,—模一样。也许人类最快活的时候,感觉其实是一样的,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是背包里装着学术书的,还是头顶上系着蝴蝶结的。
看罢这位蝴蝶结的“哈哈”,又想那位放下书本的“哈哈”在哪儿呢?卡通世界的大门外,坐着不少长者老者,显然是把孩子送到这里嬉戏,自己坐外边养神。那么,游乐场里只要找到头发花白的,差不多就是我家的“哈哈”了。
卡通世界里边有个“大人国历险记”,我速速走进大人国,扫描花白头。先看见一只卡通兔咧开嘴笑着跳绳。兔子跳一下笑一下,我也跟着笑一下。我就像兔子那样笑着找到了“哈哈”。
“哈哈”正在兴头十足地研究一个个游戏机。有一个大转盘,只要扔下大人国特制的币,再按下红钮,就可以碰运气了。“哈哈”按下按钮,转盘大转,箭头直指“你赢得了大奖”。这台游戏机叫“大乐透”。梦溪接过哗哗流出的中奖券,完成了从“哈哈”到“大乐透”的演变。他还要再乐透。我就再去反斗城买玩具。我买完玩具办了一张会员卡,回到大人国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他,只好又走向“大乐透”。就见梦溪正坐在转盘前的高凳上等着转盘停下来,从背影看到侧影,下巴微抬一脸气象,双目轻合满腹经纶。可他身旁竖着的是大人国“大乐透”的大转盘。这么抢拍一张照片很颠覆!他全然不知他那高凳后边站着两个四五岁的乖小孩,右手都握着大人国的特种币,等着他玩够了他们好上。
我们捧着一大堆中奖券去换奖品。服务员告诉我们,总共420张奖券,可以换取一个香皂大小的台历或者别的。这个小台历不足道也。但是420张奖券带来的中大奖的感觉,早就让梦溪大乐透了。
我又去开碰碰车,去坐海盗船。梦溪头易晕,我只好独自当海盗。船越来越颠簸,越晃越高,好像要把我甩到天花板上了。当此之时,海盗船周边的彩灯大亮。我想起拉斯维加斯赌场的老虎机,一旦中了大奖,就乐声大作,彩灯大亮,使快乐最大化,使成就感最大化。海盗船是两头翘起的,月牙形的。我好像骑着月亮,在彩灯的群星中穿行。整个大人国里,我一定是凌驾于众人之上的了。
快乐,就是至高无上。
我又想,大人的世界就是大人国。人大了以后也一样想大乐透。当然,在太多棚户区的年代,太多苦中取乐。现在,当城市变成大魔方的时候,激发快乐,激活快乐,我们来把大人的世界变成大人国。
告别大人国,我们两个大乐透回到十七楼的房间,我的手机响了。“喂,陈小姐吗?”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声音。“你是谁?”“我是谁并不重要,陈小姐——”我啪地关上手机。我想起影视剧里的镜头:一个坏人的嘴的特写,说着我是谁并不重要。不,“我是谁”是很重要的。手机又响又响。我只好打开。“陈小姐你忘了拿走会员卡了。”这次对方速速地然而清晰地一句就把事情交代清楚,确实“我是谁”并不重要了。我反身就下到三楼玩具城,那位“是谁并不重要”的“我”正站在进口处,举着我的会员卡等我呢。而且笑得那么可爱,像大人国里那只跳绳的兔子。
从此玩具反斗城的会员卡,就印上了这位“我”的笑和兔子的蹦跳,叫我禁不住地想笑。多一份友爱就多一次乐透。
如果是童话的开头,可能会这么写:从前,有一个大人国。而我想写:将来,有一个大人国 ……
(摘自《我的小小世界》,作家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