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
2016-04-29曹文轩
一
每天早晨,他会准时出现在三楼那个摆满花盆的阳台上。他是一个著名的小提琴家。
这天,一种沉重而单调的“嘭嘭”声从楼下传来,厚厚地覆盖住了如倾如诉的琴音。
他不禁微皱眉头,不悦的视线斜射下去——
一张缺了角的水泥乒乓球台上,铺着足有一尺厚的棉絮,一个穿着蓝粗布褂的人,头也不抬地在弹棉花。那个弹棉花的人似乎忽然觉察到来自上方的琴声停止了,便抬起头来,朝阳台上望去……
是个孩子!十四五岁,皮肤黝黑,头发没有一丝光泽,深陷的眼窝里忽闪着一对乌亮、活泼的眼睛,显得很伶俐,而那两片厚厚的嘴唇,却又显得憨厚而善良。
小提琴家观察了四周,疑惑地问道:“就你一个人?”
“还有大伯,他进城卖纱了。”
“你拿得动那么沉的弓吗?”
孩子点点头,然后垂下眼皮。
一上一下,一大一小,他们各人都拿着一把弓,进入属于自己的世界。
二
小提琴家很快知道了孩子的名字:黑豆儿。黑豆儿的父母离开了人世,伯父收养了他。伯母嫌多他一张嘴,整天不给这孩子好脸色。伯父要上北京城里弹棉花,他便背着铺盖卷一步一步跟着。
黑豆儿会让小提琴家不时地想到自己的孩子——倘若活着,跟黑豆儿一般大。
这一天,小提琴家从乐园回来,路过小棚时,听见黑豆儿正在跟伯父争执。
“这床被套中间还是生的呢,你就网线了?”黑豆儿问,“人能骗人吗?”
伯父噎住了:“怎……怎么是骗人呢?”
“这是一个老奶奶的被套,她是个瞎子……”黑豆儿顶撞伯父,“她没有眼睛,就够可怜的了!”
三
黑豆儿捡来一块硬纸板,很有礼貌地请小提琴家在上面写了两行字:
专门加工南方被套
每床只需收费两元
然后,高高悬挂在棚子旁的白杨树的枝丫上。他们弹的被套铺得匀,弹得细,网得密,尺寸合适,声誉很好,一时生意很兴隆。
过了些日子,伯母生病,伯父回家了,就留下黑豆儿一人守着小棚子。黑豆儿暂时从沉重的劳动中解放了出来。清晨,他趴在小铺上,听小提琴家拉琴。没有演出时,小提琴家还会在晚上邀他上楼看电视。
一场意外的灾难降临到了这个孩子的头上。那天中午,不知是谁把一个没捻灭的烟蒂扔在小棚门口的棉絮上,眨眼工夫,就燃起一团火来……黑豆儿回来时,见整个小棚子处在一片火海之中!他像被猛砍了一刀的小牛犊,凶猛地冲进熊熊大火,发疯似的在焦黄的浓烟和通红的火光中抢抓着,撕人心肺地喊叫:“我要棉花!我要弓啊!”
斯文瘦弱的小提琴家一个箭步冲进大火,将他硬拖了出来。黑豆儿的头发烧焦了,衣服烧成许多窟窿,脸上、腿上、手上鼓起许多燎泡。
大火扑灭了,但用汗水换来的全部钱和粮票、他和伯父一年四季的衣服、可弹十床被套的棉絮,还有那苦心营造起来的棚子,都化为灰烬。
小提琴家急急忙忙地从箱底翻出那个死去的孩子的衣服,帮黑豆儿穿上,又用他那瘦弱的身躯背起孩子,送他到医院包扎好伤口。他不由分说地让孩子暂且居住在他家,等待孩子的伯父回来。
然而,第四天傍晚,黑豆儿却突然不见了,只有那把弓还靠墙放着。
有人说:“甭找了,这孩子八成溜了!”
四
在一座大楼后安静的马路边,搭着几个类似黑豆儿和他伯父住的棚子。头缠纱布的黑豆儿躺在一间被主人遗弃了的棚子里。
“我要自己挣饭吃,自己挣饭吃!”黑豆儿直朝小提琴家住的那幢楼走去。
他敲开了门。正在焦虑之中的小提琴家一见黑豆儿,急忙抓住他的手:“哪儿去了?有人说你溜了,我说你会回来的,你会回来的……”
“说我溜……溜了?”黑豆儿很伤心,咬着厚嘴唇,眼里涌起泪花,但那火辣辣的目光仍然透过泪幕迸发出来:“我赔,我赔……我拿人赔!”
小提琴家懊悔将这话说给孩子听,赶紧安慰他:“唉!人家就随便说说,你干吗当真?”
孩子抓起那把弓。
“干吗?”
“弹棉花。”
“你这不是胡来嘛!病没好,饭没吃,天又这么热,还弹什么棉花!”他想从黑豆儿手中把弓夺下。
黑豆儿却执拗地抓着弓走了。不一会儿,楼下响起黑豆儿沙哑的叫声:“弹棉花啰!弹棉花啰——”
小提琴家抱着一大包棉絮跑到楼下:“我弹!”
五
此后,那些曾送来棉絮而未得到被套的人家,大多压根儿就不出面查问此事,弄得黑豆儿都无法寻找到他们。
那天,黑豆儿终于碰上了一位曾送来棉絮的老大娘,掏出这几天挣来的钱要赔给她。而老大娘一口咬定她根本就没送过什么棉絮。
这里是好几个大机关的所在地,不知是哪位当官的路过这里,偶然看到一地灰烬,问明情况,当即走到黑豆儿面前,拍了拍他那沾满棉絮的脑袋,又立即派人弄来一些木料和油毡,重新搭了一个小棚子。
伯父回来了,新落成的“弹棉花铺”又开始了正常营业。
小提琴家无意中发现一件事:那块挂在白杨树上的牌子上的加工费由原先的两元改成了一元五角。他问黑豆儿的伯父:“谁让改的?”
伯父捋了捋缠绕在弦上的棉絮说:“黑豆儿这孩子觉得欠了大伙太多……”
六
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小提琴家举行独奏音乐会。他将黑豆儿带进金碧辉煌的音乐大厅,将他安排在一个很理想的位置上。
最后一支独奏曲的名字是:《一个从乡下来的孩子》。
人们被这充满情感的音乐所感染,屏气谛听。黑豆儿却抵抗不住一天劳动的沉重疲倦,歪着脑袋,在金丝绒软椅上睡着了。
回家的路上,小提琴家抚摸着他的肩胛说:“豆儿,你应该继续读书。”
黑豆儿快要回浙江老家了。
小提琴家把黑豆儿的伯父叫到一边,说出了埋藏心里许多日子的话:“我想把这孩子……留下!”
大伯走进棚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搓着手说:“你让他想想吧。晚上再告诉你,行吗?”
天黑了,小提琴家急不可待地走向小棚子,远远听见黑豆儿在说话:“大伯,别说啦!拉琴的叔叔可是个大好人,可……可我不留下!我要回老家去,清明我还要给爸爸妈妈上坟,我能养活自己……”
七
这一天终于不可抗拒地来到了。晚上,黑豆儿就要与这座城市告别,小提琴家将他和伯父请到家中吃了一顿饭。饭后,黑豆儿红着脸说:“叔叔,今天我和大伯就要上路了,我和大伯都想再听一次您拉琴。”
小提琴家又拉了一遍《一个从乡下来的孩子》——上一回,黑豆儿在睡梦中错过了。
分别时,小提琴家忽然向黑豆儿和他的大伯提出了一个请求:“我想从你们手上买件东西。想买你们一把弓。”
大伯说:“那弓是我做的,不值几个钱,送你一把就是了。”
“我要豆儿用的那把,行吗?”
黑豆儿立即跑到楼下,很快取来了那把已被汗水浸得红亮亮的弓,将它交给了小提琴家。
小提琴家看了看弓:“我要将它挂在墙上。”他对黑豆儿说:“你看看,这屋里的东西,随便哪一件,你都可以要。”
黑豆儿看到墙上挂了一排小提琴的弓。过了一会儿,他不好意思地问:“我能要一把您的弓吗?”
于是,黑豆儿就从十几把弓中挑了一把他最喜欢的……
(摘自《甜橙树》,天天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