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台
2016-04-29扬眉
记怪物
我记得高中在图书馆自习。有次身后一个座椅给拉开了,跟着听见干烘烘、粗剌剌的声响,一头动物似的气喘,呼哧呼哧,一阵接着一阵。我脊骨里就是一股冷气直冲麻丝丝的头顶,半天没能在作业上写一个字。我一点儿一点儿地转过去偷看。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同学,一见到就明白他姓甚名谁了——一直都风传我们年级里有个人长得像生化怪物。
陈冠希出了“艳照门”事件。老师正经说起“艳照”两个字,我们就会埋下脸去相望着笑。老师说起那个怪物同学的名字,我们也会埋下脸去相望着笑。
学校发起“最受欢迎学生”的票选。大家都笑嘻嘻的,你问我我问你,填了怪物同学的名字。校广播台播报入围决选的名单,忽然蹦出他来,全班“噢”地大呼一声,夹着乱零零的笑。也不止我们班,前前后后几间教室都爆出了欢呼,好像集体推倒了一座雕像。
学校对我们进行了教育,说组织活动是很严肃的事情,又不点明原委。决选的时候我们没有见到这个怪物同学登场。
第二年,怪物同学参加国际数学比赛得了大奖。数学是我们学校最看重的学科。大家私底下都膜拜起怪物同学来,又说有没有碰见他人,可以预兆着当天考数学的运气。我见到新一届的几个学妹在路上围住他,请他在她们的数学笔记本上签名。跟着“最受欢迎学生”又到了决选,候选人演说的演说,吹拉弹唱的吹拉弹唱,怪物同学露面了,只讲一句:“我是××班的××,谢谢”就下了场。但他获选了。
在学校那座小小的社会里,相貌和成绩是区分我们人和人高低之差仅有的条件。一个人相貌丑陋,我们就生出集体的恶意,又因这恶意有了对他“不可说”的避讳。跟着我们把数学成绩当作是竞逐的项目——就像我们成人以后把财富、职称级别、社交网络上的粉丝数当作竞逐项目一样一怪物同学是这项目里的大赢家,我们又对他追捧迷信起来,也因此有了“官方”对他的支持。真正的怪物是我们这些周围人合造出的小社会。我想谁都可以明白我交代怪物同学外貌的美丑,不是为了贬损他这个人。
今年因为一连串幸运的意外,我加入《智族GQ》做特稿报道,创业者王凯歆是我的第一个主人公。她创立了一家专门迎合95后的电商,半年时间里就估值过亿。她17岁,高二没念完,休学任CEO。少女和巨额资金、叛学离家和创业,本来就是惹眼的事。人们向来喜见少年英雄大闹天宫的传奇,也从过去的经验里学会了迷信年轻人。衰落的经济好像可以全靠年轻人的创业干劲再撬起来,疲乏的消费市场也好像只要围上年轻人说好话就能生意兴旺起来。大家都相信年轻人手里有张包治百病的秘方,就像年轻人总能搞定连不上Wi-Fi的手机、听懂外语一样。
几家基金公司投给王凯歆2800万人民币,媒体一窝蜂地报道凯歆,国家领导人接见凯歆。但是一个小女孩不受任何监护管教,支配着大笔资金,身边又围有一大群鱼龙混杂的社会人,这个金箔贴出来的成功者的故事当然也很容易剥落。我全无新闻行业的经验,一接触到关于凯歆的“负面”信息,总想缩回去不问不写。有个采访对象笑问我:“她是不是得罪你们了,所以你们现在要搞她啦。”他提供了一些可以“黑”凯歆的信息,他帮助了我的工作,可是我不喜欢他,也不喜欢他对记者的见解。我说我没有要“黑”凯歆的意思,但他嗤嗤笑了。我一时再说不出话来。
“我们需要关注的是体制不是个人。你们要让我看到这事是关乎整个系统的,自上而下的。”《Spotlight》里报社主编跟记者们提了这样的要求。这部电影还有同事老师教给我的东西让我觉得稳实了很多。我没法说出这样有力量的话,我没经历过什么。我只能翻身找出高中的旧事,费很大的劲来说明我的体会。在报道里写出“负面”信息,就像交代我那个同学的外貌,它违反了我个人社交上“得体”的仪规,但它使记录更趋于完整真实,更趋于有意义。
几个月前我还在一家创业类的新媒体工作,要是在那里碰上采访凯歆,我会很惯常地跟她聊商业模式,聊市场前景,蛋糕怎么切,拳法怎么打。我的讲话会是漂亮得体的。但这和真事的意义相比,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