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粮食
2016-04-29浅蓝
浅蓝
玉米
母亲一次次弯腰将金色的玉米满满捧起,举高,又倾斜手掌,让它们一粒追着一粒从指尖“簌簌”滑落,像金色的小瀑布,水花四溅,发出玉石般细碎的脆响,落进粮缸深处。
她望望父亲,无限向往地说,如果家里有一满缸玉米,哪怕不吃呢,只是每天让我摸一摸,也心满意足了。
父亲沉默不语。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整个农村还晃动着饥馑的影子,我们家放在暗处的每一口缸和每一只瓦罐都肚腹空空。更大的压力还来自房子。分家时老院子给了两个叔叔,抓阄的父亲摊开纸条,上面是一块新批的宅基地和几顶青砖。
一贫如洗的父亲带着一笔债务和一身愁病开始了我们艰难的建房岁月。母亲捧出她陪嫁的首饰让父亲贱卖换钱,外婆将收藏的体己钱和一袋玉米送给他们。东借一些,西挪一点。他又是很好的泥水匠,年轻,有用不完的力气,上班之余,亲自动手,烧砖做瓦,采石拉沙,熟化石灰,制作门窗,和泥垛墙,和母亲像紫燕衔泥一样筑着他们的小巢。
母亲永葆一种小女孩的天真,平日里,笑声朗朗,如春花开放。虽然身体荏弱却朴实能吃苦,满足于相爱相守,并不抱怨父亲的贫穷,也不嫌弃他的病痛,只是对有衣有食的生活充满渴望。这渴望很低,她从不敢梦想有一缸小麦,而只是玉米就够了。
这一缸想象中的玉米,不光能使她解除无米之炊的尴尬,还能慰藉心灵,就像一缸金子藏在家里,哪怕喝着稀粥,就着酸菜,心里亦是暖意,有底气的。
她微笑着玩洒玉米粒的游戏。末了,才拍拍掌上的灰,拿口袋挖粮食去磨坊。
我们这个大家族,在祖父那一辈已经败落。儿女多,祖父又是大户的破落子弟,不善营生,穷得数九寒天父亲和二叔睡在光床板合盖一床破棉被。
父亲头脑灵活有行动力,但中年之前,为当时的环境所限制,一直困穷不得志,那虽是当时社会的普遍现象,但穷困中建房,无疑雪上加霜,成为他们一生最大的考验和磨难,成为终生最困顿的记忆与奋斗史。
多年之后,父亲在回忆往事时,还一直记得母亲的话,那个下午的细节。那一刻,他再次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努力,让母亲过上衣食饱暖的无忧生活。
玉米仿若北方那些丰壮勤劳的好女子,是姿态俊逸骨骼美丽的植物,如果不是作为庄稼广泛种植,令人视之不甚惜,可以当观赏植物的。又好性情,不择水土,植株高大,耐旱易养,产量丰盛,是北方农村主要的粮食作物。
每年六月麦收之后,迅速贴着麦茬犁地点播种子,一两场雨后,大片大片绿油油舒展摇动的小苗就渐渐添补了麦收后田野的空旷。农人从麦收的疲劳中刚刚恢复过来,就又开始弯下腰去,面朝大地,忙着锄草、间苗、施肥等工作。夏季丰沛的阳光雨露滋润下,玉米是贪长的孩子,当你从地这头锄到那头,它就能翠生生地蹿高一大拃,回身再看时,先前锄过头遍的地头儿,新的一批野草又乱哄哄长起来了。
父亲在县城当临时工,傍晚时分,会披着淡淡夕阳,骑上他的旧“永久”牌自行车,一路上坡下坡地弯腰往家里蹬。我们姐弟放了学,早就在村口翘首迎候,远远地看到他从路尽头出现,就飞奔着争抢过去,扑向车子,弟弟捏车铃,我牵父亲的衣袖。父亲每次也都会有礼物分发,几块糖,一把花生,还有在单位没舍得吃留着的两个白馒头。然后将我放在行李架上,弟弟踩在脚蹬上,他推着我们一路笑着回到家。我们写作业,他到厨房里吃了母亲蒸的玉米馒头,就又翻身骑车到田里去。自溜地头儿,母亲已为他捎去了一把锄头,他喝了水罐里的水,袖子一抹,就开始和母亲一前一后锄起草来。月上树梢时,再肩并肩说说笑笑推着车子回家。
白天更多的农活父亲爱莫能助,都要体质荏弱的母亲一肩来扛。每次中午放学,看着她拖着沉重的身体回来,农具一放,总先要在凉床上倒头睡上二三十分钟,才能挣扎着支撑起酸疼绵软的身体为我们做饭。她一贯在生活中娇惯孩子,就是这样,也没舍得让我早早学干家务。只有一次,因为我学习退步,她生气了,星期天的上午,让我跟她一起去地里给玉米施肥,体验劳动的辛苦。天气闷热,毒日头晒得我两眼发黑,头顶和后颈灼热,寂静中耳朵嗡嗡鸣响,玉米地里密不透风,汗水不断涌出,薄薄的玉米叶子割得胳膊上都是细口子,经汗水一浸,火辣辣地疼,我有气无力地挽着装化肥的篮子跟在她后面,懒洋洋地往她锄的坑里洒,度秒如年,简直痛苦不堪。
劳动回来后,我叫苦不迭,以后便仍是母亲自己一人去田里劳作。大地之上翠绿似海的玉米田里,初时还有母亲弯腰移动的身影,后来,不断拔节疯狂生长的玉米就高高地蹿过了她的头顶,她瘦小的身影深深淹没在了青纱帐里。那年秋天多雨,玉米生了很多虫子,她一遍遍地背着喷雾气去打药,回到家里,被汗水濡湿的棉衫贴在背上,背上有时还会挂着三四条红的青的肉虫子,把我吓得尖叫发麻。
母亲并不叫苦,她兴奋地说着自己种的玉米如何植株高大,内心充满对秋天的向往。那时候大概已经土地包产到户了,玉米获得了丰收,粗大青绿的玉米棒子堆满了院子,村庄里到处是车轱辘声,牛声,人声,空气里弥漫着玉米壳玉米秆清新的气息,家家锅里都咕嘟嘟冒着煮玉米棒子的甜香。大人们掰玉米的时候,也不忘给孩子们挑一捆甜玉米秆带回来。秋夜的星光下,虫声交响一片,我们感染了丰收的欢乐的气氛,吃甘蔗一样剥掉玉米秆的青皮,咬着玉米秆,咀嚼吮吸里面的甜水,一边兴奋地追闹。
我们剥下玉米棒子外层老厚的青衣,将内里薄纱的两层掀起来和别的玉米棒子几个一组拧结在一起,堆挂在木架上、树杈上风干保存。剩下一堆金黄赤裸的玉米棒子,直接摊地上的篾席上翻晒。那个时节丰腴奢侈,每个庭院,每个村庄,整个北方大地都堆满了玉米的黄金。
此后的整个冬天,村人都是在一边闲聊一边剥玉米棒子上的籽粒中度过的。白天在太阳照着的墙根下剥。先用铁锥子在一个玉米上竖着冲掉两排籽粒,余下的部分因为那条沟变得像牙齿一样松动易脱,然后借助手指、掌心,或另一个棒芯摩擦的力量,剥得净光,只剩一个淡红的布满浅坑的玉米芯,像空空的牙床。这是老人、孩子和妇女的活儿,大家一边忙活一边拉家常,东家长西家短,说说笑笑,嘴不闲手不停。在手掌不断的用力抚弄下,金色的玉米粒像小雨淅淅沥沥蹦溅着从掌心落进竹篮子里,篮中的黄金越来越多,太阳下闪闪烁烁。不时有芦花鸡们跑过来,捡拾跳脱在地上的玉米粒吃,啄玉米芯上挂着的碎粒,有胆大的公鸡想把头往篮子里探,被轰赶,扑着翅膀飞跑掉了。
晚上在煤油灯忽闪忽闪的火苗下剥玉米。打着哈欠一直干到半夜,剥剩的芯子积成了堆。但凡上头有干瘪些的籽粒被我们露掉,都会受到母亲批评,再被诫以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的道理。说是“三年自然灾害”时候,吃大食堂,外婆家隔壁的小姑娘,饿得直哭,无法入睡,家人就是摸黑去生产队的饲料室,翻旧玉米秆子,寻出里面长瞎的没掰掉的棒子,抠下那些干瘪的籽粒,回家给小姑娘炒了吃,安抚她幼嫩的饥肠。
那些日子,村人的手指、手心都被磨得粗拉拉的,完了还要一袋袋地将玉米粒背出去,摊在平房顶上在秋风中翻晒至干透。那年母亲又买了一口新的大缸来装她的玉米。半夜里睡不着起来,让父亲掌着油灯,她再去掀开缸盖摸摸心爱的粮食,一遍遍将那硬实、饱满、干燥的籽粒握在掌心又轻轻放下,暗夜的灯下,俩人消瘦的脸上都浮动着金色的笑纹。
当时房子业已建成。在一座平缓的山坡上,一溜三间,是父亲自己设计的样式,以青石为基,用青砖砌成穹顶,是仿窑洞的建筑,很坚固的样子。屋门上楹窗的木格子图案,院门门楣青砖上的花纹与刻字,都是出自父亲之手。院里植着十几棵桐树,墙边母亲种着大丛大丛的花,每天芦花鸡们在花根下闲散地刨着虫子,猪在太阳下晒着肚皮哼哼叽叽,蚂蚁在门槛下跑来跑去。我们姐弟放学后高声唤着母亲推开院门,能看见她正在厨房里擀着又细又长的面条,开水锅的蒸汽像蓝烟淡淡飘起。
所有她曾向往的幸福,都一一实现。
小米
唐代传奇《枕中记》说,卢生不得志,在邯郸偶遇道士,昼寝,于梦中经历了漫长的一生,建功立业,出将入相,享尽荣华富贵,也尝遍辛苦凉薄。一觉醒来,睡前煮的那锅黄粱饭犹未熟。遂惊悟人生如梦,迅忽易逝的虚幻本质。
此黄粱即小米。色泽金黄,细小如芥,未去壳之前叫谷子,属禾本科植物。古称稷、粟,亦称粱。一年生草本,秆粗壮、分蘖少,狭长披针形叶片,具有细毛;每穗结实数百至上千粒,黄河中上游为主要栽培区。
洛阳人爱喝汤,小米稀饭是早晚主要食物。灶上水锅咕嘟咕嘟冒泡时,淘两把小米放进去,火调到最小,慢慢熬煮。讲究的亦加入绿豆,红枣,百合,莲子之属,熬好后,米粒沉底,汤汁清亮稀薄,浓香扑鼻,入口细腻滑润,甘甜爽口。再配以两碟素菜,烧饼,馒头,包子,油条之类硬食若干。吃时,夹一筷子菜咬一口馍,再呼噜啜一大口汤,鼻尖沁汗,通体舒泰,久食脸色滋润,身轻体健。
小米富含维生素,又健胃消食,壮阳滋阴,安神补血,乃多病体弱之人的上佳食品。女人坐月子,小米粥是必不可少的,前十天还要浓浓地调以红糖。先前奶制品缺乏,孩子生下来没奶,全靠小米汤油来养大,堪称“植物奶娘”。解放全中国靠的是小米加步枪,小米填饱革命战士的辘辘饥肠,化为冲锋陷阵时不屈的力量。
小能安家,大能安邦,难怪“江山社稷”四个字里就有它,后稷乃谷神名,小米的存在是神对万物的恩宠和有情。
小米养人,常人所知,米糠活人的故事里,则隐藏着一个年代的哀伤。
邻家婆婆今年九十岁,故乡在河北,二十世纪前半叶的少女时代遭遇旱灾蝗灾,国家救助不力,百姓室如悬磬,饿殍遍地,断粮几日后,她每天拿缠线锭子爬着出去扎树叶煮了吃。有次好不容易上了山,突降猛雨,山水暴涨,她和姐姐躲避不及一路磕碰挂拉着乱石棘刺滚下深沟,遍体鳞伤。
眼看就活不下去了,也是命不该绝。某天她祖母正闲坐在大门外青石板上,远处慢慢过来了位年轻女子,两腿发颤,少气无力地说,自己快要饿死了,想让老人给她找个人家,只要有口吃的就行。祖母牵线将她卖到一位财主家,酬劳是两斗米糠。就是那平常年景里喂猪喂鸡的米糠,救活了她们一家人的命。
米糠就是谷子被碾出小米后剩下的谷壳,轻飘飘粗拉拉的,很难下咽。“吃糠咽菜”现在仍是老人们形容苦日子的常用词。我对它的印象,则是小时候冬天寒冷手易皴裂,晚饭后洗涮完毕,大家坐在暖和的灶火屋拉家常,我和二姑坐于灶台旁,煮米糠水,撩着搓洗手心手背,汤水由温洗到烫,再由烫洗到水放温,两只手就又光又滑,娇嫩如缎。彼时未出嫁的二姑还要起身悄悄走到窑洞深处一个熏得黑乎乎的搁板下,取下一只褐色高瓶子,拧开盖,从里面倒出些什么液体擦在手上,我吵着也要,她只是神秘地悄然笑着,并不给我用。现在想来,可能是甘油之类。
我的故乡豫北,元宵节晚上有喝“打锅茶”的习俗,主料就是小米粉。元宵这种食品是南方的点心,无论糯米粉还是桂花馅,过去是我们北方清贫的小村子所没有的,乡亲就用自己土地上的物产来庆祝自己的节日。
正月十五午饭后,家家户户就开始忙着升起炊烟炒面,主妇们挖几瓢小米碾成的粉米面倒入铁锅,在炉灶上用铲子反复翻炒,至其变得金黄,散发出小米的缕缕熟香后倒出。傍晚时分,先烧一大锅热水,把炒面兑水拌成面糊倒进锅内,搅成稀稠均匀的面汤,再依次放进泡好的粉条、海带丝、油炸素丸子、扁垛,花生米、黄豆、杏仁、嫩菠菜、姜末、葱花和盐,边加边不停搅拌,满屋水汽弥漫,旺火之上,“突突”冒泡的锅里飘出阵阵香味,舀一勺尝尝,醇厚浓郁、咸香味美。
此时月儿刚刚爬上树梢,一家人在温馨的灯下,人手一只大碗,团团围坐,喝得额头冒汗,满心畅快,两三碗后,放下筷子再去寒夜里放鞭炮或举灯夜游,就浑身是劲,满脸是笑了。
这种饭食,老祖宗又美其名曰“茶糊涂”“醒脑汤”,传说每年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一上天,下界的百姓没人管就开始放纵自己大吃大喝起来,直到正月十五喝了此汤,方蓦然醒悟,此后,就又开始克勤克俭地过日子啦。
举灯夜游这回事,少不得也要讲讲,因为也是小米唱主角儿。
故乡过去有一些淳朴的民俗,蒸灯盏就是其中之一。每逢元宵节至,提前一天母亲就扎上围裙开始忙碌。她搬出那个光亮陈旧的深褐色瓷盆,挖几瓢细而甜香的黄小米面,和上温水,在盆内搅拌成团,用力反复地揉,直到面团变得光洁筋道,触手不粘为止。
故乡属丘陵地貌,缺山少水,四季靠天吃饭,田薄民贫,祖祖辈辈的生活智慧也就充分体现在对那几样糊口粮食的花样翻新上。正月十五,别的地方扎花灯放焰火,我们也要蒸出面灯来供养月亮,表达对节日的欣喜与祝福。
母亲麻利地捅开煤火烧水,接着揉捏面团,首先做“满家灯”。她将面饼擀薄做成一大一小两个浅盘,然后叠在一起作为底座,又团一个杯状的灯盏置于中间,顶上用指尖捏出凹陷的小窝,以备将来浇那两茶匙的棉花籽油。接下来,取两小团面搓成细长条状,捏出龙头,用小剪刀剪出龙鳞与龙尾,让它们盘绕于灯盏下。只待上锅蒸熟后,趁热趁软拿小黑豆给龙嵌上眼睛,同时,把截至两寸长,一头裹了白棉花的细谷杆插进灯盏做灯芯,家有几口人,就插几支。如此这般,一个简单生动,寄寓着合家团圆与幸福的面灯盏就做成了。
接着,她会再蒸一盏“鸡窝灯”。这次只做一层底盘,捏只肥硕的母鸡卧于其上,背上驮个杯状灯盏,身边摆上三四只小鸡雏和数个玻璃弹珠大小的鸡蛋。除“满家灯”外,其余的灯盏都是一根灯芯。
这两样做成后,剩下的便是简单地捏出几个杯状灯盏。她会刻意将灯盏做得高而直,据说这样将来娶进家的儿媳妇,会身材长得高而秀。
除了灯盏之外,还有两个花样儿,一是胖胖的“谷垛”,用剪刀剪出象征性的谷穗,另一个是“麦堆”,粗粗的三捆麦子拦腰被束后,品字形叠放一起,寄寓五谷丰登的希望。
一切就绪,蒸锅早就汩汩有声,蒸气升腾了,将灯们一盏盏请至笼篦上,命我坐于小凳上扇火,大铁锅中的水里照例浸着块旧的瓷碗底儿,以此判断锅内水煮沸的程度以及是否还有水。只要有水翻滚着,它就会或紧或慢“咯当、咯当”响个不停。在这岁月静好的轻响与煤烟气中,灯盏被时间与烈焰一起蒸熟。米面香阵阵入鼻时,揭开厚重的笼盖,一次次吹开氤氲迷眼的团团水汽,母亲得意地微笑着为她的灯盏们做好最后一道加工。
十五晚上,待圆月爬上树梢头,给每盏灯用小勺加上棉籽油,再一一点亮,“满家灯”、谷垛和麦堆供在当院小桌上拜月,“鸡窝灯”放在鸡窝上祈福,再取一盏置于猪栏,一盏放于牛棚,一盏盛在白瓷碗内浮在水缸里,然后吹熄煤油灯,大家在一片吉祥摇曳的淡黄光晕中,大口喝完咸香的“打锅茶”。
碗没放下,就有邻居的小伙伴举着灯在门外呼唤了,于是,孩子们亟不可待地起身,一手擎起母亲准备的小灯盏,另一只手挡风护着光焰,跨出门槛,慢慢进入明明暗暗的月光中,在满墙的树影下,大家凑在一起比谁的灯好看谁的亮,然后,穿梭于村子中呼朋唤友,小心翼翼地结伴缓行。夜色中,人影浅淡,笑语响亮,只见灯盏星星般游移,时而散开,时而汇集。
庄稼来自大化,归于自然。短短一稔的生途中,经历了叶翠花开,籽熟植枯的全过程,仿若人的一生,却比人安详,静定,不挣扎,不抱怨,无私无畏,全部奉献。
每年谷子成熟时,几十亩连在一起的金色的谷子地,横成排,斜成线,纤细的谷秆举着沉甸甸的谷穗齐齐弯下来,遇风点头,如波浪涌动,从地这头刷地传到地那头,惊起偷嘴的麻雀成片飞起盘旋,又落下。
手提弯月镰刀的农人,趁着天边月轮未落,地上露水尚浓将谷子割下拉回了家。碾出小米养育儿女,谷秆是马、骡、驴的好饲料,被亲切地称为秆草。
秆草一两米长,叶子枯了亦不落,失去水分,干燥纤薄地贴在细茎上,触手温暖软和,又干干净净一股阳光味道。过冬时农人用它绑草帘子挡风,也将它厚厚铺垫在床上,睡去簌簌作响,十分保暖。每当村里有孕妇临产,也将她们的床揭光,身下光床板上只铺了秆草,女人在上面疼痛哀号,流出的血水马上会渗进秆草堆里,孩子生在草窝里,谓之“落草”。人老了,临死或死后,将肉体移到草铺上,是必有的一个仪式,纪念当年落草时母亲的痛苦。一般活多大年纪,身下象征性铺多少根秆草,生和死就圆满地重合了。
年老的父母最爱喝小米汤。有时,也用小米做香喷喷的稠米饭,就着炒倭瓜菜吃。末了感叹,过去要有这吃就好了。年轻时穷怕了的人,饥饿之痛是时时能涌上心头的。
那年晚上削谷穗,油灯下光线黯淡,母亲搂一捆谷,被夹在里面的锋利的镰刀一下子割伤了手指,血滴滴答答染红了谷穗。当时父亲在外地,我们都睡熟了,黑暗中 ,凛冽尖锐的疼痛成了手指和内心永远的伤痕。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亲爱的粮食营养了整个民族,也和整个民族的伤痕,都连得很紧。
小麦
骄阳似火,焚风炽人。旷野上,田陌纵横,麦浪滚滚,一场麦收季节发动的抢粮战役打得轰轰烈烈。销烟散后,战胜方拿走粮食,落败者丢下尸体。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一旦粮草被烧,军心涣散,溃如流水。一旦城池被围,粮不尽,城难破。说“均田地”的人胜了,说“深挖洞,广积粮”的人胜了。那支傲慢腐败,克扣军粮的部队,被驱逐到了太平洋的寂寞岛上。现在还由老一辈人口口相传着旧事。
解放前,百姓除了纳税,最怕的还是征丁。轮到谁家,就要出青壮男子去当兵。当兵未必可怕,可怕的是挨饿。其时国军内部腐败日趋严重,长官层层克扣军用物资,轮到底层的士兵,尤其是新兵,常常被欺辱,三餐不继,饿得半死。百姓知道实情,不忍子弟受罪,便产生了“卖丁”与“买丁”的交易,害怕当兵的人家出钱,雇那些贫苦无依的青年去顶替。被雇者到部队后则想方设法逃走,竟也有专以此为业,多次被雇又多次成功逃掉的。
逃兵多,被抓回后,除了酷打,还有的就地挖坑活埋,以示惩戒。老太太们心软,瞧见这种事情,往往顾不上害怕,扭着粽子样的小脚战战兢兢聚拢过去,含着眼泪磕头求情,凑出银钱替逃兵买命。有时长官心情好,就允了。有时决不宽恕,将那五花大绑之人,飞脚踢进深坑,黄土铲铲扔下。等埋过了心口,人憋得紫胀翻眼,用脚踩踩土,扔下走了。散开的人忙又拢过去,手忙脚乱去挖,多半已死,个别也有救活的。
那个秋天,舅妈娘家村子里进驻的连队,有个兵是十四五岁的孩子。正长个子,吃不饱饭,饿得熬不住就总想着逃走。被抓回来打过两次,又跑了。这一回,长官狠了心肠。大约受了古代凌迟之刑的启发,将他捆在村头的皂角树上,命令手下的士兵排队上前,每人戳他一刺刀,还不许戳死。全村的百姓,吓得关了大门躲在家中,隔着门缝,捂着耳朵,还能听见那每一刀下去,孩子爆出的凄厉啸叫。
看来死后是有冤魂的。舅妈说。此后晚上,天一黑,就听到哀号的鬼叫声在半空响起,一声在村东,又一声蓦地就窜了村西,接连持续好几个晚上。村子里的人都吓得毛骨悚然,连狗都不敢叫一声。他们偷偷焚香化纸为其超度,仍然是听到秋天吹过,掉几片叶子,也会打个冷颤,心惊半天。
一个貌似强大的军队,在对待粮食的问题上的力穷技拙与漫不经心,使成败早已判定。
老五命硬,生下来没了娘,皱巴着小脸浑身通红地握紧小拳头在破棉絮卷儿里哭喊,竟沁出了泪滴。那年月,没有奶粉可吃,便是有,穷乡僻壤的也吃不起。他的祖母就将小麦面粉放笼兜上蒸熟了,做成稀面糊喂养他,竟然将这条小命救了下来,长大后还成了一村之长。
小麦粉俗称白面,是百姓最好的食材,它做出的食物,顿顿,天天,年年吃,也不会让人腻歪,而别的食材吃多了,用我们的家乡话说,能吃伤人,让人从此想想都倒胃口。年过花甲的父亲很满意当下的生活。他对改革开放后能吃得饱,顿顿有大米白面,十分满足。能让他吃得饱的就是好政府。听到任何微词,他都会愤愤地说,那是饿得轻,让他们去过过那吃不饱饭的生活试试。
他说,从前,春末夏初麦子青黄不接的时候,百姓最易挨饿。地主家有余粮,照样一天三顿吃细麦面。一天,老地主有事要出趟门,临行前交待老婆,如果李四今天来家里,捞面条可以管饱让他吃,却不要让他喝面汤。晌午时分,李四果然低着头,瘪着肚子,一脸菜色地晃进了门。他是要跟老地主谈卖地的事,家里几天揭不开锅了。这回他硬了心肠,老地主压的价再低,他忍痛割肉也要将那十亩好地卖了。地主婆很热情地将他让进堂屋里,问吃过饭了没有,刚煮熟的面条,要不要盛一碗来吃?李四饿得前心贴后背,然而人穷志不短,怕露出穷酸相给人笑话,勉强笑笑,说刚吃过了,就是有点渴,你把那煮面的面汤盛一碗给我喝就行了。
地主婆心善,心想地主也太没道理了,人家喝碗稀面汤当茶水,有什么不可以的。就让仆人盛一大碗送来。李四道了谢,抱住碗,咕咚咕咚喝下去,抹抹嘴巴,还要喝,连喝三碗之后,歇一歇,忽然起身拔腿就走,也不提卖地的事儿了。
傍晚老地主回来,听说李四来过了,又听说喝过面汤走了,“唉呀”长叹一声,气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李四急急回到家里,在妻儿们有气无力的眼光中,提张镰刀,一路小跑到田里去。其时小麦刚刚秀穗,短短的麦芒之下,麦壳里麦粒柔嫩得尚未成形。他搂住割下一片青麦捆起来,拿回家让妻子将麦穗在碾子上拧烂,放大锅里用滚水煮了,让家人尽饱喝,还果真能顶饥解饿。日头一天比一天晒得毒,田里的麦子也一天一个样儿地飞快成熟。就这样靠喝青水子麦汤,他们终于熬过了最艰难的日子,迎来了麦子焦黄,颗粒归仓。十亩良田到底保住了没有卖,提早割下吃掉的麦子,在他整个的麦田里,也只就一个大坑。
老家方圆百里的地方,有一种独特的吃青麦方法,叫拧“捻转”。
每当麦收之前,麦粒已饱满鼓胀,但仍然软嫩泛青之时,趁天刚亮,带着露水割回来,捆成一把一把的,将麦穗那头放进炉火里烧燎,半熟时,趁热将麦头在簸箕里用手掌揉搓,搓出里面碧绿的籽粒,吹净秕糠,倒进锅里添水煮熟,沥干水分后,放进石磨眼里拧,随着磨棍的推动,磨扇边缘,就会断续掉下一条条两三寸长,色泽淡绿,细绳样子的捻转。在碗里浇上麻油蒜汁,吃起来咸香筋软,带着浓郁的麦香,十分鲜美,真是给肉也不换。现做现吃最好,放到第二天,就发酸变色,难以下咽了。磨盘旁边站着的人,常常随手捏了就吃。民国时候,山西闹饥荒,我家大爷出门回来,带了一个小妾。那女子十五六岁,瘦得像一枝梅,看到家里拧捻转,站在磨盘边大口大口吃得直打嗝。妯娌们怕她饿透的肚肠,再吃撑死了,忙让大爷将她劝走。这女子天性纯朴自然,一身孩儿气未脱,看到套着驴拉磨,一蹦就骑到了驴身上,惹得大家发笑。夏天昼长荫浓,大门外晒麦看场的她绣鞋一脱,在大枣树下枕着就睡了。我的祖爷爷柱着文明棍出来,看到后,“哼”一声,背着手扭头就走。倒也没舍得训斥她。
“捻转”这种食品的出现,想来就是当年青黄不接之时,百姓生存智慧的表现。
在农村从前贫穷的时候,麦子面是很金贵的食物,平时吃玉米、红薯等粗粮,偶尔能吃一次白馍就很幸福了。白面一般留着逢年过节、红白喜事、烧砖建房时用,给家里的老人孩子贴补着吃。有的家穷,瓦罐空虚,来客了才从邻居家借一碗半碗的来做饭,也是常事。白面的吃法很多,常见的有擀面条、烙饼和搅面汤。疙瘩汤是我们洛阳的特色食物。就是将白面在碗里兑了少量水,搅成细面丝,水开时揭开锅盖,一边吹着浓白的水汽,一点点拨在滚头上,熬啊熬,就成一碗泛着麦香味的微甜的汤了。也可以根据胃口,加入红枣,或者将鸡蛋打碎,起锅时沥进汤里,见热就凝固成云状飘浮在热汤上面,成为蛋花汤。不稀不稠盛一碗,就着馒头、土豆丝、黄瓜片或一碟咸菜,呼噜呼噜地喝,入喉嫩滑,入胃温舒,解饥消渴,十分快意。著名豫剧戏曲家马金凤,到八十岁了,还嗓音甜润,唱起穆桂英挂帅,不减当年。她自己说是得益于喝了一辈子的鸡蛋丝儿疙瘩汤。
小时候,我身体瘦弱,又厌食,除了鸡蛋,唯一感兴趣是咸白面汤。母亲将很少一点白面粉,兑水煮成稀糊,放一点葱花,几粒盐,成了我早晚的主食。中午时候,她会和面给我擀细面条吃,“咣咣当当”一顿子擀切,滚水中下锅一窝丝,加了葱花与盐,盛在碗中,如白玉飘花翠,清香扑鼻,嫩滑爽口。我呼噜呼噜地冒着汗喝,她则发愁我的前程。农村说,吃饭看做活儿。怎么瞧我长大后也不像是那种肩能挑手能提的农家女子,手小胳膊细,倘若靠种地为生,如此单薄文弱,要挨打受气的。
小麦是耐寒能越冬的庄稼,每当冬天,四野凋敝,唯一郁郁青青覆盖大地的,就是麦田了。六月麦熟时,大地金黄,像铺满了黄金,那是小麦用它的生命热力,渲染出来的希望的颜色。长期以来,在中原地区,能否吃上麦子面,成了生活水平高低的标志。现在社会安定,国家富强,每家顿顿都能吃细粮,这是老一辈人梦想中的天堂生活,没有受过苦的人体会不到的。
责任编辑 杨丽秀